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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魂


  立夏之后这段日子,雷州半岛的旱情令人焦虑。

  我知道,几千年来,旱患总是不速之客,霸气十足。雨,成为雷州半岛人梦寐以求的神物。关于雨的绰号也日渐多了:“神雨”、“救命雨”、“及时雨”、“金雨”、“银雨”、“宝雨”……

  连续几个月了,毒日头横过天空,威猛毒辣,杀气腾腾。天气越发闷热了。人好像被关进蒸笼,喘不过气来。村民无奈地望着蓝天,焦躁不安。什么时候才见到雨呢?这是难解的谜。

  这天后晌,忽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涌起一团团乌云。乌云渐渐扩散,一下子便把天脚圈了一轮。当乌云遮住了毒日头的时候,头顶上已云涛滚滚,乌天暗地。我想,该下雨了。“夏雨遍地流”的谚语也该应验了。

  村民再次抬头望天,恨不得伸手把乌云扯下来,捏出雨水流进庄稼地里。先前那几代人跪在南边坡焦土上求雨时,是无缘见云影的。如今,乌云可望而不可及,真是急煞人呀!

  这时,天角顷刻洞开,继而江河般裂去。光亮犁着远天,乌云退守西南。云疾驰的样子就像逃亡的战争难民,带着硝烟和炮鸣。正望间,又见乌云东征,西南开了一个偌大的笑口。东征的乌云转眼又向北折去,作旋流状。至此,满天的乌云在奔涌、翻滚、回旋,来去无踪,没有半点落雨的迹像。大地依旧在发烫,田野的庄稼已无力气抬起头来。人们失望了,骂道:“这发瘟天!”众人正在焦急而又无奈的时候,只见西北角蓦然像万山崩塌,又似谁投下万磅重型炮弹。乌云封了整个西北天空。经历了巨大阵痛和奔突迁徙之后,乌云开始爆炸、爆涨,瀑布般泻落。远望那百里雨脚,如天庭垂帘。几阵清凉的西北风吹过,雨便呼然而来。它掠过焦渴的桉林,直播田野,带来桉叶和焦土的呛人气息。白色的雨帘化作银幕,封住了天和地。沉雷一样闷响的雨声,使站立在田野的人们先是有点惊慌失措,继而眼睛一亮:这是实实在在的清凉凉白花花的雨,是梦了多少回想了多少次的雨呀!人们不肯走进村子,不肯入屋避雨,任由雨点劈打,浇得全身湿透。

  雷声在雨中爆炸,闪电定格在滂沱大雨中。雨下疯了,带着江河的脚步,潇潇洒洒地来去。仿佛从八方合拢而来,隆重地下着,豪豪爽爽,痛快淋漓。是禁锢的突破?是积怨的发泄?是悲愤的泣诉?是迟来的关怀?是大方的恩赐?是神圣的援救?是天外的使者?是勇猛的剑侠?是不羁的灵魂?夏雨终于实实在在地来了。

  几头牛犊撅起短尾巴,扬起细小的腿,在雨中奔跳。雨水顺着它们滑溜溜的黄毛滑落。雨珠在它们的圆头上破碎之后 ,直流到它们故意睁开的眼睛里,它们一眨也不眨,雨水便盈满了它们的眼眶。我第一次见到小犊的眼睛。枯黄的原野,草叶已经烧焦,母牛吃不上青草,奶水已经枯竭,牛犊的小嘴巴也旱得冒烟。雨来了,湿润着它们的喉咙。它们才猛醒过来:这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呀!于是它们像孩子一样玩耍在雨幕之中。奔跳、追逐、嬉戏,乱蹄把泥泞溅起。它们不时站定,浑身一颤,激烈地摇晃,让雨水冲刷着乾裂的皮毛。在它们的身旁,几头公牛、母牛在雨中站着不动。没有一头进栏避雨,它们的嘴还在反刍,任由雨水渗入嘴里,冷却那研磨得生烟的嘴里。它们在雨中岿然不动,在沉思着什么,用沉默表示赞许和喜悦。两头水牛在旁边积水的洼地上打滚,把黄土混进水里,磨成泥浆。它们使劲地在泥浆里磨着皮毛,把蚊虱、牛鳖、吸血蝇磨掉,藉以解痒。水没到它们的肚皮了。它们舒舒服服地在泥水里躺着,雨打在它们又长又弯的角上,发出得得的响声。奔突的、站定的、打滚的牛们在雨中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景。它们用各自的方式参加夏雨的庆典。沉默无语,表示赞许和喜悦?它们的面前是早已枯乾的草地。它们是否知道,世界就是这样,干湿交替,枯荣相随,苦乐轮回。

  倾盆大雨洗着大地。焦气、热气、烟气、泥气被雨消解着。瓢泼的雨点劈打着杨桃树。挂在树梢的杨桃叶子枯黄了,被雨全扫落地上,一片金黄在雨水中流动。耐旱的柚子,摇拽着它拳头大的果实,撑开坚韧的厚叶,承受着雨箭,发出急切的声响。在整个雷州原野,雨水像勤快的风无处不在。它从天空落下,和万物相会。它从叶子滴落树干,又从树杆上往下爬行,直渗入树头、树根,滋润着根须一族。这一切总是在无声中完成。从树根旁探出头来的蚯蚓,壮着胆在泥地上爬行,在水与泥相吻的地方,它们钻进泥土。雨,让它们探出头来,触摸这个世界,又使它们放心地在黑土中耕耘。蚯蚓的欢乐只有雨水和泥土知道。雨水和泥土的欢乐只有在田野耕作的农民知道。

  在雨下得正疯的时候,在田间劳作的农民都忘了避雨。尽管电闪雷鸣十分惊人,他们还是在雨中站定,让雨淋个湿透。老人的白发、白胡子全是银色水珠,纯洁灿烂。在甘蔗地里犁草的老者,停下犁听着雨打蔗叶的声响,凝视水顺着蔗杆流进蔗根的景像。雨,浩浩荡荡地洒向蔗林,溶进了甜蜜王国。入夏的甘蔗正需要雨水,需要拔节的原动力。而扬花的花生,更需要雨水,好“放钓”,长成花生。农民们一眼就望见自己的甘蔗园和花生地,望见准备大批扬花的禾苗。如果失去了这场雨,一切都要在太阳底下化成灰烬。如今,雨来了。雨恩泽大地。这是甘霖,求之不得,淋湿了怕啥?于是,他们成了夏雨中的雕像。

  “夏雨遍地流”,应验了。

  从坡地上冲下的雨水,灌到乾涸的鱼塘里。泥鳅从板结的泥泞中钻出来,扭动腰身,在新满的塘水里游动。这口塘已有数百年历史,一涸一满,在岁月中挣扎。蛙鼓偃息的火烧日子多么枯燥无味呀。如今满了,蛙儿呢?没有声响,水鸡呢?无影无踪。儿时水满到村前,水鸟在塘里叫,青蛙在塘边跳,燕子在塘面笑,如今水满了,一切都见不到了。旱得着实太久了呀!何时有蛙鼓?我问雨,雨越下越糊涂。何时有水鸟?我问雨,雨水流成了无数个问号。

  从两面岭、四面坡上滚下的雨水,撞进沟里,沟发懵了。它被黄土、红土和黑土填满了。沟不成沟了。水流不动,回流到塘里。塘边的禾苗被浸在水里了。

  “挖沟吧!”农民们一声叫唤,冒雨挖沟。雨水流到锄口边,泥土成了浆糊,挖不动呀!

  夏雨来了,乱套了。盼雨、求雨时,忘记沟被堵塞了。水淹屁股怎么办?

  雨还照样下;雨水还照样遍地流。流满了浅沟,流满了鱼塘。禾苗被浸了。花生被浸了。怎么办?人们在雨中祈求,停一停吧!我们需要时再下吧!

  不。雨说,不。我下关你屁事。我不下则已,下就下个够!你管得着?

  雷州的夏雨,不来时,成为众人求的神。雷州的夏雨,不止时,成为众人骂的鬼!

  好雨知时节。夏雨,你知时节吗?你是好雨吗?雨没有回答,还是无休止地下着。

  它不管你是喜是忧,是怨是愤,要下就下,不下就在天上驰骋万里。你奈我何!

  雷州半岛是旱的半岛,从秋旱到冬,从冬旱到夏。夏雨有情,旱中来了;夏雨也无情,下得天昏地暗。不管有情无情,人们还是喜欢夏雨的。喜欢它的豪爽大方,喜欢它的大无畏和我行我素,喜欢它来了救命。当然下多了,也会带来灾难。但久旱的雷州,雨水带来灾难的时候少之又少。

  我的确喜欢夏雨。儿时尘烟蒙着我的眼睛,是夏雨洗亮了我的双眼。毒日头晒裂我的皮肉,是夏雨把我受创伤的心灵缝合。饥饿和焦渴使我在死亡线上挣扎,是夏雨带来了绿色,带来山稔和石榴,带来小鸟的歌唱。我活在草木的气息里。

  如今,我亲眼见到夏雨来了。我是幸福的。夏雨来了,夏雨流到田野里,流到鱼塘和沟里,流到根茎叶里,流到黄牛的眼眶和嘴里,流到生命里了。我的心底荡起了夏雨的晶莹光亮,我感到希望萌发了,希望长成绿叶,开出红花了。雷州半岛在夏雨中茂盛了,准备开花结秋果了。

  “水润古今”。一个大和尚给我题词,我记住了水的恩情。如今,夏雨痛快淋漓地下着,真是天地人间的福音啊!

  我的双眼湿润了。

  夏雨下在我这个雷州儿子的眼睛里,变成泪水了。啊,我的夏雨,雨之魂呀!

 

   写于故乡雷州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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