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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曹聚仁·鲁迅



  聚仁先生诞辰百岁了,去世也已近三十年了,组织一个纪念活动,是很必要的,因为他身上确有许多可资纪念之处。

  诚如众所周知,聚仁先生是一个出色的新闻记者,著名的学者,炽热的爱国者,一个不断追求进步的人。他一生涉猎之广、涉及之深、著述之丰,令人叹为观止,而且他的论述在他所处时代,可以说代表了最高水平和最进步观点。一个人具有这些长处,足为师表,可为楷模也。

  我与聚仁先生从未谋面,我之知道他,是他记録了我先祖父讲学而成的《国学概论》,先祖母常嘱我,要知先祖父学说,当从《国学概论》着手。因为这是一本用白话述说先祖父国学思想的著作。先祖父作为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为数千年的小学——经学——国故学作了光荣的终结,但是,读他晦涩古奥的文字,足令许多大儒怯步,何况我等晚生。所以《国学概论》成了近百年来人们研究国学的一个导读本。然而,聚仁先生成《国学概述》一着时,年仅二十二岁,而且只有师范学历。

  当时,旧民主主义革命已步入岁暮,历经戊戌之变、辛亥之失、洪宪之乱、护法之败,先祖父革命鋭气大丧,病赋沪上。江苏省教育会趁机邀太炎先生演讲国学,传播国学,先祖父欣然同意。1922年4月至6月,在沪公开讲授国学十讲。上海《申报》每次安排专人记録,并刊于第二天的报上;《民国日报》邵力子安排曹聚仁先生记録,也刊于该报《觉悟》副刊上;另有老儒张冥飞与严柏梁记録的《章太炎国学讲演集》,也单独印行于世。但是,传世的唯有聚仁先生的《国学概论》,到1955年在香港发行到第三十三版,可谓流传至广了,到今天恐已超过四十多版了。其中还有二版日本版本,先祖父专门为日文版写了序,称赞了聚仁先生记述之功。一个二十二岁青年居然力克群儒,连先祖父也感到惊讶,便破例让他去拜门,算是章门弟子了。但聚仁先生一直自谦地说,只算是私塾弟子罢了。其实,他对先祖父学说的研究、继承与发展,不在其他入室弟子之下。

  我虽没有见过聚仁先生,却有幸与聚仁先生夫人邓珂云相识,我一直称她邓伯母。邓伯母住在南京西路润康邨大弄堂口,我住在成都北路凤阳路口,相距甚近,步行不足十分钟。但“文革”前后都属“牛鬼蛇神”、“遗老遗少”,避之不及,不敢往来,自从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年后,才敢往来。她不时来看看我,坐坐,慈祥、和蔼可亲地聊天,送我聚仁先生的书;我也常去看她,讲讲我整理先祖父著作情况,谈天说地,我们总有许多熟悉的旧话题。当时邓伯母年逾花甲,但还不断整理着聚仁先生遗着,写着、编着、奔波着……。从她处,我感受到什么叫“责任”,什么是中国传统——后死之责,看到她,就让我想到作古不久的我的先祖母,从而感叹一个伟人后面一个无名的妻子的辛劳,是那么忘我、执着、持久。有一次,她郑重地将聚仁先生晚年最后一部力作《国学十二讲》的遗稿交给我,希望我为之整理校订和重新出版。《国学十二讲》于1973年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最早在1970年香港《晶报》上连载,取名“听涛室随笔”,邓伯母将《晶报》的原稿也交了给我,大大的一堆。这种信任与期望是无法推却的,于是,我接受了这份作业。

  聚仁先生的第一部作品是《国学概论》,最后一部作品也是第七十二部作品是《国学十二讲》,他一生的学术研究似乎从国学起至国学终,其实他对地方史研究(代表作《上海春秋》),对戏曲的研究(代表作《听涛室剧话》),对人物的研究(代表作《鲁迅评传》),对史地人文的研究(代表作《万里行记》),传记文学的研究(代表作《我与我的世界》),抗战史的研究(代表作《中国抗战画史》)等等,都有杰出成就,但他从发表了第一部《国学概论》就有了一个宿愿:“如能从太炎先生的一切著作里,抉取他的思想,来做一本《定本国学概论》”,那就更好了。他说:“我觉得旧本《国学概论》,只能保留十分之二三,其他我拟以《国故论衡》、《检论》、《文始》为根据,增加十分之七八”,并在1926年就拟定了一个提纲。以后繁忙的一生无暇顾此,直到1955年,他在香港印第三十三版《国学概论》时,想把这一版定为定版本,友人们要他为定版本作注释,他认为注释非易事,唯有依太炎先生学说重写一部,于是就有了《国学十二讲》。

  《国学十二讲》可以说是对先祖父学说的一个全面阐述,但内涵与时代性都超越了师说,已非简单地注经释经。国学,在往昔被称为国故学,再早就是指经学,在近代人眼里是老古董,是旧学的代名词,与新学和西学比,是一种落后的东西。其实在太炎先生所处的时代,是中学与西学,新学与旧学交替的大碰撞时代,正确的继承旧学并赋予时代的新生命,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使命,先祖父正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的代表。正如聚仁先生所述,太炎先生对国学之稔熟,如数家珍,条理清晰,说解精辟,他教导青年不是去“信古”,而是去“疑古”,所以《国学概论》“所启发我的不是他的国学知识,而是他的论史观点”,“对我有着启发昏蒙的作用,从那以后,我才敢怀疑一切所谓金石良言,尤其是儒家的哲理”。当时社会上弥漫着复古的逆流,封建势力仍很顽固,而《国学概论》正是给“经迷”泼去了一盆凉水。半个世纪后,聚仁先生作《国学十二讲》,不是简单重复先祖父观点,而是针对港台科举幽灵与文科教学中的腐儒之说,一面灌输青年以新知,一面批判腐儒的固陋。“告诉人们国学是什么东西,做拆穿西洋镜的工作”,一方面对二千多年来的经学加以系统阐述,让它回复到文化思想史的本来位置上来;一方面对中国的学术文化研究开辟一条新径,“跳出理学汉学的小圈子”。他盛赞“吴学、皖学的考证学、训诂学、浙东的史学,扬州学派的典章制度”,才称得上“中国学术思想的核心”,并主张“跳开唐宋古文的传统,来接受前人所不齿的传奇小说”,以及被“正统派”视为“异端”的“杂学”。聚仁先生正是从反读经的观点来谈中国学术思想,从反理学的观点来谈儒家学说,从新考证学走向唯物史观新领域。他继承师说,但又不因循师说;继承传统,但又不袭守旧说;汲取西学,但又不盲目拜倒;敢持己见,但又不主观武断;勇于创新,但又不哗众取宠。

  《国学十二讲》在当时《晶报》每天发表一个章节,由于《晶报》“听涛室随笔”是个固定栏目,连文字多少也固定了,聚仁先生的文章如超出了版面,便被无端的删去了。而且聚仁先生在写这栏目时,由于时间关系,手边又缺乏许多原着及工具书,所以引述往往是凭了记忆,加上排版之粗糙,错误之多,令人咋舌。于是我予以一一校勘,将书名篇名等以新式标点标明,将原来十二讲重加编次,将前十一章节归为史,将后一章节划为文,后一章节十八篇则是按他手稿增补的,并补上了被《晶报》删去的三十多段文字,尽量忠实展现聚仁先生的原意,并使文史幷存。而且,我将书名改定为《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因为聚仁先生本来是以随笔形式写的,而且其内容也是论中国文史,均属中国学术思想范畴。1984年我终于完成了邓珂云伯母所托,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是相当愉快的一个劳动,也让我进一步瞭解了聚仁先生。1986年《随笔》由三联出版,至今受到欢迎,一版再版。历史常常有惊人的巧合,六十年前,聚仁先生为我先祖父整理了国学演讲《国学概论》,六十年后,我复有幸为他整理出版生前最后一本力作《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被学术界传为了佳话。

  聚仁先生一生论述先祖父文章,我至少读到了二三十篇之多,他没有言必称吾师,甚至还有揄讽之词,但这丝毫无损他们师生之情。他在总结自己思想渊源时说:“我的思想,从罗素的思想中汲取了一半,另一半则自老庄及魏晋之学中来。章太炎师所启发我的,便是魏晋之学”。孙中山称罗素是唯一瞭解中国的英国人。罗素在中国生活了两年,写成了《中国之问题》和《共产主义的理论与实际》,这两部著作深深影响了聚仁先生的思想,使他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有了新视野。而先祖父的著作如《国故论衡》等,或短短几千字的其他论文,“浓缩了的内容跟近人几十万字的巨著差不多”,“和《文心雕龙》、《史通》一类经典著作等量齐观。时人即算写了一百多万字的‘中国学术思想史’,也未必有那么丰富的内容”。太炎先生将一切史书都称经,“这对于提倡读经尊孔的腐儒们,是最有力的讽刺。章认为除了六经外,古代兵书、法律、教令、历史、地志、诸子等,都可以称经”,这实在是非常进步的。聚仁先生说:“新考据派的言论,在三十年代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正如章太炎师在十九世纪末期那么惊人的”。星移斗转,也许今天的人们已很难想象太炎先生聚仁先生两代人,在结束过去开创今日有什么学术贡献了,对这些学术争论有什么惊心动魄之感了。为什么顾颉刚先生说:“我从蒙学到大学,上了一二百个教师的课,总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摄住我的心神”,而“听了太炎先生的演讲,觉得他的话既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教师,我佩服极了”。为什么自视甚高的柳亚子先生在 1936年一封信中表示,他除了佩服鲁迅外,恐怕只有聚仁先生了。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让今天的年轻人产生这样的学术震慑,恐怕是困难与徒劳的了。

  聚仁先生继承先祖父的絶非仅仅是国学,而是思想与为人。先祖父静静无媚的风骨、始终不渝的爱国情操、忠于祖国的民族气概、锲而不舍的精神、平等待人的平民作风、檏实艰苦的生活作风……,都给了他至深的影响。因此,他自称骨里钙份太多,也太多看到党派斗争中的阴闇,也终身不党,一直充当着时代的“同路人”,他坚持讲真话,为抗日奔走,为海峡两岸统一奔波,他出版有争议的人物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録》,他如实评写蒋经国,客观论述鲁迅先生……,左派认为他“右”,右派认为他“左”,他夹在中间,到处捱骂,但他还执着地追求他的公正世界,实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今当年骂他的左派右派都烟消云散了,人们甚至记不得他们是谁了,但人们却仍在纪念他,研究他的生平与学说,甚至还出现了研究“曹学”热,这恐是他也始未预料的。

  聚仁先生是先祖父晚年的弟子,鲁迅先生是先祖父早年的弟子,按师门之规,我应该称他们师伯,但他们与其他同门弟子相比,不能算是入室弟子,没有随师治学,并承继国学为业,他们的成就,不完全来自“章学”。聚仁先生自幼从他父亲那里接受了儒家正统思想和学说,青少年时代从朱芷春先生处接受了王船山的史学与哲学,青年时代从单不庵先生处接受了清代檏学,又接受了“五四”运动的文化洗礼,以后在吴怀琛家用力研究了先秦诸子作品和太炎先生主要著作,接受了新考证学,渐渐自成一家之言,所以我还是应称他俩为先生。但是,毫无疑问,无论鲁迅先生还是聚仁先生他们接受太炎先生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且鲁迅先生与聚仁先生之间也有许多惊人的相象之处。

  刘半农先生称鲁迅先生“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即是说鲁迅先生思想上汲取了西方尼采学说,崇尚革命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文章上则汲取了魏晋文体之长,崇尚反抗精神和伐人有序,兼容中西之长,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鲁迅先生对刘半农的评价,没有任何反对。聚仁先生曾说:“章师推崇魏晋文章,低视唐宋古文。黄季刚自以为得章师的真传。我对鲁迅说:‘季刚的骈散文,只能算是形似魏晋文,你们兄弟俩的散文,才算得魏晋的神理,’鲁迅还笑着说:‘我知道你并非故意捧我们的场的’。后来,这段话传到苏州去,太炎师听了,也颇为赞许”。鲁迅先生逝世后,先祖父另一个早年弟子马幼渔写了一幅挽联,称鲁迅先生“热烈情绪,冷酷文章,直笔遥师菿汉阁”,将鲁迅先生的为人与文风,与太炎先生并论,可谓知者之言。可见先祖父对鲁迅先生影响之大,而聚仁先生也自认他的思想,一半来自罗素,一半来自魏晋,太炎先生启发他的便是魏晋之学,这与鲁迅先生经历相象极了。

  其实,太炎先生影响鲁迅先生的远不止魏晋学说,我在十多年前撰写了三万多字的一篇专论,详论了先祖父对鲁迅先生的早年影响,这种影响我认为可分政治上与学术上两个方面。政治上鲁迅先生从站在“农人”一边反对盲目崇拜西方物质文化,从学医转为学文,认识到救国必先救人,救人必先启蒙,启蒙必先向封建制度与精神宣战,宣战必先改造国民性,他当时的代表作《文化偏至论》与《破恶声论》,与太炎先生《俱分进化论》与《四惑论》几乎同出一辙,反复重视和强调了精神与道德的作用,简直是太炎先生著作的翻版,可见受影响之深。鲁迅先生以文学为武器,可以说源自太炎先生“用国粹激动种性”,他一生致力国民性改造,可以说源自太炎先生“增进国民的道德”说。鲁迅先生从太炎先生那里继承的是刚正不阿和丝毫无媚的革命精神,以及敢怒、敢骂、敢讲真话、敢蔑视传统、皇权、权威的风骨正气。鲁迅先生在“五四”前后的反孔则是接过了太炎先生先前尚未完成的反孔使命,乃至鲁迅先生一辈子对蒋介石不抱好感,他不能原谅蒋介石背信弃义,更不能原谅国民党将杀害陶成章等异己说成是维护国家利益,他从不指责太炎先生“搞分裂”、“反孙”、“闹宗派”,至死为太炎先生遭遇鸣不平。

  鲁迅先生接受太炎先生学术上影响不仅仅是魏晋之学,至少还有《说文》学、庄子学、佛学、国学。早在1936年7月,文学评论家吴文棋先生在上海《立报》上撰文说:太炎先生弟子中,“只有一个人的作风和章氏有些相象,那就是鲁迅,有些人论鲁迅的文章,‘如铁笔画在岩壁上,生硬以外,还夹着丝丝尖利的声音,使人牙根发酸,或头顶发火’,用这几句来形容章氏的文章,也是很适切的。其他如诙谐的风趣、凝炼的字句、深刻的嘲讽,凡是见于章氏文章中者,也可在鲁迅的文章中发现”。这篇评论撰于鲁迅先生在世,应该说是可以被鲁迅先生接受。的确,如果再要作些细致比较,我们可以找到大量章太炎先生与鲁迅先生酷似一人的文字与句子,连骂人句式也一模一样,一个骂得诙谐、刻薄,一个人骂得幽默、尖利,他们都不崇空言,长于辩理,精于用词,文风峻利,用词典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风如一也。连他们对达官阔人要发脾气,而对同事穷人和蔼可亲,嗜烟、爱用土纸毛笔等等,也如同一辙。

  但是,无论鲁迅先生或聚仁先生,都没有甘为太炎先生第二,他们都超越了老师,成为他们这时代的领军人物。太炎先生的“思想是平民的,但他的文字是贵族的”,鲁迅先生则倡白话文,大大适合了时代的需要;聚仁先生则在太炎先生与鲁迅先生之后的三四十年中,将国学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其成就都在太炎先生之上了。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聚仁先生与鲁迅先生的友谊,他们之间有着许多惊人相同之处,可谓师生一脉相承,是值得注意的中国特有的学术现象。由此,我们也可理解为什么鲁迅先生与聚仁先生有这么深的友谊,以及聚仁先生在鲁迅先生身后为他写的评传,是这么贴切。

  余生也晚,先祖父得子已年届天命,我无缘亲睹三位先驱,但我从他们的著述中得到了深深教益,可谓“阶级烙印”之深,“死不悔改”之顽。在纪念聚仁先生百年诞辰之际,编者给了我十天时间完成纪念文字,时又恰逢台湾海峡风云又起之际,我竟也像聚仁先生一样,忙碌于此,但我还是挤出时间草撰此文,表示我的怀念与敬意。愿中华文化文明之火永续!愿我们的和平统一努力不再流产!

  

  (写于2000年3月15日,发表于《曹聚仁先生纪念集》,《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九十六辑,2000年6月版,第92—1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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