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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与刘伯温
章太炎与刘伯温是两位相距五百余年的历史人物,当无史事可述,但是他们之间却有着一段不寻常的因缘。
作为史学家,笔下甚少完人,章氏尤甚,但刘伯温却是他笔下少有的完人,他甚至希望死后傍刘伯温墓而葬,“以申九泉之慕’,这原因为何?近细读章氏《终制》和《诚意伯集序》,终使疑云释解。
《终制》和《诚意伯集序》,是不大为人注意的两篇文章,是章氏1915年10月与11月所撰。是时,袁世凯正加速称帝步伐,当年8月,筹安会成立,10月改组成宪政协进会,然后炮制“各省区投票”,强造民意,称“全体赞成君主立宪”,公然废弃民国,复辟称帝。袁世凯蓄意已久的皇帝梦,道已铺平,只等龙袍加身了。但是老奸巨猾的袁世凯仍感缺了点什么,他还希望有几个有社会影响的人物出来为他捧场“劝进”,这样他的龙椅可以再坐得舒坦点了。可是,遗老遗少的捧场毕竟太臭,卖身投靠他的“革命党人”的嘴脸也太丑,于是他想到了被他羁禁的章太炎。章太炎在“二次革命”失败后,不避杀祸,只身入京,面诟袁世凯包藏祸心,为袁囚禁,时已二年有余。他眼看为之呕心沥血的民国将覆于袁世凯手中,自己又无日无望地囚于袁世凯之掌,“生死问题,正如鸡在庖厨,坐待鼎镬”。(《章太炎1915年夏致汤国梨夫人信》。载《章太炎先生家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出版。)真是长夜无日,其悲愤是可以想见的;这时,随章氏长年颠沛的爱女又不忍其苦,厌世自尽,使章氏陷入了更深的悲恸之中。
据汪太冲《章太炎外纪》一书称(汪太冲《章太炎外纪》,1924年北京文史出版社。),袁世凯为收罗名士劝进,欲得章氏一纸劝进书作为开释条件,章太炎伪诺之,但他写的不是劝进书却是声讨书,斥袁世凯“妄僭天位,匪惟民国之叛逆,幷且清室之罪人”,章氏自知袁世凯阅后必会恼羞成怒,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便慨然引刀说:“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袁世凯阅后果狂怒,但自嘲曰:“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汪氏记载真实程度很难确定,其说介于正史与野史之间,但却符合章太炎性格与思想。
据史载,是年8月,筹安会成立,章太炎非常悲愤,以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二字,悬于壁上,并自跋云:“含识之类,动止则息,苟念念趣死,死则自至,故书此二字,在自观省,不必为士燮之祷也”。的确,一个人死也不怕,还怕什么呢?一个人生都不求,还求什么呢?章太炎忿袁世凯倒行逆施,决心以死相抗,以示不屈。鲁迅当年探望章氏时,曾亲见壁上“速死”,目睹此事,因此二十余年后,在给许寿裳信中还提到:“‘速死’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应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9月,章太炎长女自尽。章氏愤哀至极,更决心以死来抗议。一个文人,舍此办法,还有什么对抗的办法呢?为了死,他先给旧友青田人杜志远写了一封信,信上表达了对杜氏乡贤刘基(伯温)的崇敬,并请杜氏设法与刘氏后裔相商,“欲速营葬地,与刘公冢墓相连”,“不论风水,但愿地稍高敞,近于刘氏之兆而已”(《章太炎致杜志远信》,1916年9月20日《大中华》二卷九期。)。杜氏与刘氏十四裔孙刘祝群(曜东)相商,刘曜东曾留学日本,素闻章氏清名,又悉壮举,十分感动,复信云:“买山之钱约数十千,曜东亦当商之族人,可不直取”,真是英雄惜英雄。10月,章太炎自撰《终制》一文,实是絶命书,又自书墓碑一纸,碑文极简,仅“章太炎之墓”五个篆字,一起寄给杜氏,嘱身后以此作墓碑。真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适时,浙江书局欲重刊《诚意伯集》,刘伯温后裔刘崧申“以炳麟慕公深,嘱为之序”(章太炎《诚意伯集序》,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49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章氏慨允。11月,成《诚意伯集序》。12月,袁世凯称帝,同月,蔡锷等宣布云南独立,并高举讨袁义旗。护国运动迅速波及全国,袁世凯内部也纷纷反戈,形势起了急骤变化。袁世凯背历史而动,成为众矢之的,终于一命呜呼;章太炎一身正气,终于絶路逢生。求葬刘伯温墓侧的经历,也就成为一段威武不屈的历史佳话。
章太炎求葬刘伯温墓侧虽未成为事实,但却给人们留下一疑问。章氏也自述“乡有鄂王及于廷益、张玄着三墓,”(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为什么他不葬于他们墓侧,而要舍近求远,葬身到刘伯温家乡?在儒雄成林的历史上,为什么他独尊刘伯温?这一大疑问,值得史学家深入窥探。
刘伯温究竟是何许人也,史载与民间传说纷纭,甚至把他说成呼风唤雨的神怪之类。平心而论,刘劲持的一副对联,最为公允。联云:“继留侯、武侯千余载后,佐辅洪武建立明朝。运筹帷幄,献策定谋,开国文臣称第一;继宋代、元代四百年间,驱逐胡元重光华夏。收复燕云,功成身退,渡江俊杰应无双”(刘劲持题《诚意伯祠联》,勒于诚意伯庙。刘劲持系刘伯温后裔,浙江省人大常委。)。刘伯温作为军师宰相一类人物,名与留侯张子房、武侯诸葛亮齐,誉为史上三国师。他辅佐朱元璋,运用他的文韬武略,参予军机,东征西战,运筹帷幄,“谋无不用,用无不效,率成天下大业”,终于推翻异族胡元统治,光复汉绩,辅佐大明。他不仅武绩卓著,而且文才盖世,着有《郁离子》等诗文,以诗文寓言等形式批判元末暴政,从思想上动摇了元朝统治,故谓开国第一文臣。洪武定基,他功成身退,不计爵位,三次拒絶朱元璋拜相,却去从事制历、定法、修陵等琐务。然而终因他秉性刚直,得罪奸臣胡惟庸,又遭朱元璋猜忌,竞遭罹害,不得善终。刘伯温的功绩在他身后却受到一再彰扬,追封太师,谥文成,立诚意伯祠。至于民间关于他的传说更多,甚至把他神化或奇人,伪造《推背图》、《烧饼歌》,都非信史,但也可以看出他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章太炎对刘伯温有全面评价。他称刘伯温是“中国之元勋也”(《章太炎致杜志远信》,1916年9月20日《大中华》二卷九期。),称“文成少为禄仕,不忍沦宗,翇然归于明祖,筹策数中,遂定中原,庚复汉绩”(《章太炎致杜志远信》,1916年9月20日《大中华》二卷九期。)。“功成盛德,上方留侯,固无得而称焉,其性行刚廉,不随流俗,灼然效于文辞,发言奘驵,刚健旁通,又为明一代宗师,甚非后进所能褒颂也”(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江山既定,“明祖斩断逾谥,又言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为政宽猛如循环,徒恨明祖不尽采用”(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刘伯温虽深知侯门深如海,仕途无常,故避封爵,泊淡名利,欲避灾祸,但他“又天性贞亮,疾恶如仇,以罹鸩毒。虽智略盖世,不获保其一身”(刘劲持题《诚意伯祠联》,勒于诚意伯庙。刘劲持系刘伯温后裔,浙江省人大常委。)。章氏对刘一生的追述与评价是十分公允平实的,而且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章太炎对刘伯温的同情,不仅仅是秉承史家直笔,幷且也是由感而发。章氏认为自己与刘伯温都是“攘夷匡夏之人”,刘伯温致力推翻胡元,他致力推翻满清,“事业志行,仿佛二三”(刘劲持题《诚意伯祠联》,勒于诚意伯庙。刘劲持系刘伯温后裔,浙江省人大常委。);而且结局也很相似,刘伯温功成却“不获保其一身”,他千辛万苦推翻清政建立民国,却被民国的“大总统”囚禁,不死于清廷之手,将死于他为之献身的民国人士之手,与刘伯温一样,功成“不获保其一身”,岂不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禁百感交集,慨从心来。
章氏通过《诚意伯集序》和《终制》对刘伯温的追述,进而联系自己的经历与遭遇,进行了回顾与总结,心情是十分悲壮的。他上对“事业志行,仿佛二三”的古人,面对尚将誓诀的人生,回顾自己坎坷的经历,感慨无既,作为絶笔,人之将死,其言必真,因此这两篇文章是非常值得史学家注重的。章太炎在回顾自己经历时说:“余少惎建州,语辄发愤,躬执大象,鼓石物而不为主, 阻艰难,备尝之矣”(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确,章氏少年,受民族主义影响很深,雠恨满洲统治,从事舆论革命时,言论非常激烈,有奋不顾身的“疯子”之称,为之付出了极大代价。然而辛亥革命胜利之后,“亦以少好婞直,功成不改,从事南北政府间,苟有避违弹射,不避交游贵幸,遂遭倾陷,横逆荐臻,孤立群贵之中,旁无一言之佐”(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确,辛亥革命之后,章太炎仍然言论谔谔,正如鲁迅所言:“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人。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鲁迅《补白》,载《华盖集》,《鲁迅全集》第三册,第80页。)章太炎作为革命功臣和文学巨擘,各种政治势力都想争取他利用他,但是,章氏言论从不以小团体利益出发,就如朱元璋在刘伯温死后回忆他时所说:“朝廷满朝都是党,只有他一个不从”。这自然容易左右不合,加上章氏与刘伯温一样“天性贞亮,疾恶如仇”,一如革命胜利之前,语无忌惮,独往独来,得罪了各种势力。孙中山在组织临时政府时提名章太炎任教育总长,但孙中山的同志们没有通过此议;章太炎创建的统一党将他本人逐出其党;袁世凯曾委章氏为总统高级顾问,但又惧他直言无忌,又将他放逐东三省任空头筹边使,最终还是将他囚禁起来。终于“孤立群贵之中,旁无一言之佐”,令他感到无限孤愤,多少怨恨自己“少好婞直,功成不改”,酿成悲剧。
章太炎在总结内因基础上,又寻找了一些外因,他说;“余念在破胡,不遑简别,所遇数雄,规模皆不能闳远,建州既覆,又将裁割息壤,以诒他人,其无赖乃与文成所黜者等,迫亟之故,以不能知人择主,悲夫,悲夫”(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他把外因之一归诸于革命起之急促,没有遇到也没法选择到好的革命领袖,“所遇数雄”,均无远大规划,一俟胜利只图私利,甚至让权于袁世凯。推翻了一个皇帝,又出了一个皇帝,依旧如慈禧“裁割息壤”,所遇到的奸人,尤同刘伯温遭胡惟庸陷害所同,于是,他大呼“悲夫!悲夫!”把自己的不幸归于倥偬之中“不能知人择主”。其悲哀是值得同情的,但追溯的原因是不能令人认同的。章氏没有能从更深更广的社会原因等方面去寻找悲剧的所在,足见其思想的局限性。也反映了初登历史舞台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多么脆弱,这无可奈何的哀叹,显得多么软弱无能。
章太炎《终制》一文中,还对胜利后革命党失策,进行了反思。他说:当年“文成亘建南都,而不能止金川之崩陷”。而他在辛亥革命后,在商讨建都问题时,力主建都北平,“余直侜张之顷,孱胡假气,犹在极北,平建宛平以镇之。余孽乘虚,其将牵复以临明堂,北都建而清命斩,小腆伏息,终无后忧”(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章氏之见不无道理,他从抑制清廷余孽复活,将革命政权建在北平,使革命派力量集中到北京,如果“舍北取南,帝党有死灰复燃之势,强敌有乘机侵略之虞”(章太炎“公电”,载《民立报》1912年2月21日。)。作为建国后一个意见,本属正常,但孙中山、黄兴等人以为革命军势力在南,主张建都南京,要袁世凯等南下就职,以便控制。一个正常的讨论,却在革命党内引起波澜,黄兴“闻之,愤甚,与余辩难”(章太炎《自定年谱》,章氏国学讲习会1937年于苏州出版。)。不同的意见,被有些党人斥为“反孙”,疑为“通袁”,章氏哀曰:“民国开此恶例,尤可寒心”(章太炎“公电”,载《民立报》1912年2月21日。)。结果,袁世凯老奸巨猾坚不肯南下,南京不仅没有成为首都,还把政权拱手让与袁世凯,北京反成袁世凯的根据地。对革命党的软弱与失策,在小小一个问题上都不能集思广益,章氏回想起来深感疾首痛心。但是,章氏仍没有抓住辛亥革命失败的要害,只是流露出深深的怨尤与失望。的确,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在领导人民推翻封建王朝后,再将引导人民和国家走向何处去的问题上,已显得力不从心了。
从章太炎与刘伯温共同的志向、抱负、经历、结局,使章氏对刘伯温别怀情感,他感到没有一个历史人物的遭遇,如刘伯温与他这样相似,没有一个历史人物的气度有刘伯温与他这样相近。所以,章氏表示“炳麟去公久远,自明元戊申,以逮民国纪元壬子之岁,五百四十有四年矣。平居问学,未能逮公豪末,独以怀志操行大同,幸而克济”(章太炎《诚意伯集序》,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49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又说:“古者要离梁鸿,趋舍异路,犹以冢墓相连。炳麟于公,非独要离梁鸿也”(章太炎《诚意伯集序》,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49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因此“咨于公之裔孙,而先为圹,密迩于公,以申生死慕义之志”(沙孟海《章太炎自题墓碑和有关手迹》,载《先驱的踪迹》,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犹将与征邻德,听其雅驯,以督任人无之咎”(见《制言》第44期。)。章太炎在袁世凯威逼之下,誓死不屈,他以刘伯温作为榜样,决心一死,死后葬于刘伯温墓侧,地下为邻,相互砥砺,其文辞充满大悲哀,可称千秋佳作。其气节可赞,其精神可佩,但他没有从更广的角度去找出革命挫折的原因,以及他殉难的更深社会要素,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幸而章太炎未死,但《终制》和《诚意伯集序》实是研究章太炎中期政治思想的两篇重要文献。尤其《终制》一文,原文篆、籀参楷,一般人难读懂,“文中多指斥时人,虽不指名,而其人已跃然纸上,倘用行楷书写,可能经警厅检查,非但难望递达,或且导致大祸”(章太炎《终制》,载《章太炎全集》第4集第50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此文原件由杜志远后人杜伟献给浙江博物馆收藏,因多古字,人多畏读,少予重视。至于章太炎自题的墓碑,今已用于章氏墓前,原件也由浙江博物馆收藏。章太炎有关刘伯温评价的文字,除《终制》与《诚意伯集序》外,据当时在章太炎身边的弟子吴承仕说:章太炎在袁世凯幽禁时期,曾撰《南夏英贤题名记》,将刘伯温列为“浙江八杰”之一;又曾作《吊刘文成公文》,全文如下:“民国四年,乡有下武,曰章炳麟,瞻仰括苍,吊文成君,于铄先生,功除羯戎,严以疾恶,刚以制中,如何明哲,而不考终,去之五百,景行相从,千秋万岁,同此曶冢”(沙孟海《章太炎自题墓碑和有关手迹》,载《先驱的踪迹》,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内容与《终制》与《序》相同,非常悲壮。吴承仕在《注》中说:此文“为先生幽居钱粮胡同时所作,大书揭于壁间,承仕録副藏之,后定文録,未见此文,今表而出之,见大丈夫威武不屈有如此者”(沙孟海《章太炎自题墓碑和有关手迹》,载《先驱的踪迹》,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诚是,章太炎与刘伯温这一段历史,实是威武不屈之范篇,也是宣扬爱国主义的好材料,值得书颂。
(发表于《史林》第3期,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