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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士与章太炎
建国以来,对陈英士的评价显欠公正,这个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人却把原因归诸于章太炎对陈英士的成见,说成这是造成人们对陈英士偏见的原因。本文拟就章太炎与陈英士关系的真相,作一专题研究,以还历史的真实面目。
一
我们不能否定章太炎与陈英士之间存在过矛盾,矛盾基本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是上海都督之争;二是陶成章遇刺事件;三是辛亥革命后政治上的不同观点。
(一)陈英士与李燮和的上海都督之争
辛亥革命的骤然胜利,使流亡海外的革命者兴奋不已,纷纷返回祖国。章太炎于1911年11月25日回到阔别五年之久的祖国。但他一下船踏上上海,迎接他的却是各种复杂的矛盾与斗争,特别是革命党内的冲突。当时光复上海的两个主要人物是李燮和与陈英士,在谁当上海军政府都督问题上,却发生了激烈冲突。陈英士以都督自为,并曾派人暗杀李燮和未遂;而李燮和屯兵吴淞,自立军府,欲以兵戌相见,革命派内部大有一触即发的火并之势。
李燮和是光复会中的重要成员,他跟陈英士的冲突,使光复会与同盟会的关系重新紧张了起来。章太炎是光复会会长,但是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共同对敌,以彻底推翻清王朝,他决定“任调人之职,为联合之谋”(章太炎《致民立报社书》,1911年11月21日《民立报》。),所以他到上海,即住到李燮和军营中,“教柱中(即李燮和)去督号,称总司令,奉程德全为江苏全省都督”(《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1896年上海书局出版。),劝他率兵去参加光复南京战役。李燮和听从了章太炎的劝告,终于去督号,率兵离沪,赴宁作战,从而避免了一场革命派内的冲突,调和了李燮和与陈英士的矛盾,巩固了上海光复后的胜利成果。
在这事件中,章太炎对陈英士捷足登上沪军都督的做法,必有不满,但他对这一事件的处理还是十分明智和得当,应该说是无可非议的。
可是同盟会与光复会之间的冲突并没有由此消除。孙中山回国后,召开了中国同盟会本部临时会议,作为光复会会长、同盟会领导人之一的章太炎,却被摒斥于会外;不久,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他在组阁决定各部部长时,提名章太炎任教育部长,也因遭到其他同盟会人反对而作罢。在这种形势下,陈英士也进一步排斥异己,无辜枪杀了镇江都督府总参谋、江浙联军司令部参谋长陶骏葆,进而准备刺杀北伐军临淮总司令林述庆,接着又向陶成章开刀。章太炎对同室操戈深感忧虑和愤懑。
(二)陶成章被刺事件
陶成章是同盟会重要成员之一,同时又是光复会副会长,他是擅于组织、长于行动的革命实干家,为推翻清帝政府,做了许多实际工作,在江浙五省革命者中享有很高威信;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也遭到同盟会中有些人的排斥,对此他很不甘心,于是他设光复军总部于上海,在吴淞准备公开招兵买马,名为北伐,实为重振光复会旗鼓。陶成章在历史上曾与孙中山和陈英士都有过多次冲突,成见较深,加上他封建意识较深,鲁迅曾嬉称他为“焕皇帝”,还说他一旦成功,我们(即陶成章的朋友)都可能成为他刀下之鬼。陶成章本人也自知“心本卞急,无容人过失之量,近日心复多疑”(《陶成章信札》,1979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卷55页。),造成了革命派内不少的冲突与误解。因此,如果陶成章在上海练兵成功,把江浙五省的光复会成员与会党、新军的力量汇集起来,这支力量将很可观,可能成为革命党内最强的武装,这无疑有利于北伐,但对同盟会中宗派观念很重的人来说,又是不能等闲视之的现实。
章太炎深为革命党内矛盾加剧和陶成章生命安危操虑,便劝陶成章说: “江南军事已罢,招募为无名。丈夫当有远志,不宜与人争权于蜗角间,武昌方亟,君当就蛰仙(即汤寿潜)乞千余人上援,大义所在,蛰仙不能却也。如此既以避逼,且可有功。恋此不去,必危其身。”(《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1896年上海书局出版。)可是陶成章没有听从劝告。
1912年1月7日,浙江都督汤寿潜改任交通总长,他推荐章太炎、陶成章、陈英士继任。章太炎闻讯立即表示自己“天性耿介,惟愿处于民党地位”,推荐陶成章代理浙江都督,指出“下江光复,实惟焕卿数年经营之力,其功非独在浙江一省。代理浙事,微斯人谁与归?”(《章太炎致汤寿潜电》,1912年1月8日《民立报》。)这种形势下,陶成章大有督浙可能,其权势将不在陈英士之下,这使陈英士感到无法容忍了,因为这不仅仅是陈英士与陶成章个人恩怨,而是资产阶级政党内部长期派系斗争和权力之争的高度激化,于是陈英士采取极端行动,派蒋介石将陶成章暗杀于广慈医院。
陶成章遇刺后,又发生了光复会另一成员——广东汕头民军司令许雪秋、陈芸生,被同盟会人陈炯明杀害事件。这种亲痛仇快事情,大大削弱了革命派的力量。光复会失去了一批军事领袖,剩下几个舞文弄墨的,从此开始瓦解,这对章太炎来说,无疑是最惨重的打击,他当然不能对此表示满意。特别是黄兴在“陶案”后给陈英士的电报,嘱陈英士“根缉严究,以慰死友,并设法保护章太炎君为幸”,章太炎误解为“二竖之朋比为奸”,以为是有计划地谋杀光复会领导人,使他怒发冲冠,一气之下,连孙中山委任他当总统府枢密顾问,也藉词拒絶了。他给孙中山写了信,指出光复会与同盟会“纵令一二首领,政见稍殊,胥附群伦,岂应自相残杀?”孙中山也同意章太炎之见,致电同盟会成员,指出:“同盟、光复二会,在昔同为革命之团体,两会欣戴宗国,同仇建虏,非只良友,有如弟昆。纵前兹一二首领政见稍殊,初无关于大体。今兹民国新立,建虏未平,正宜协力同心,以达共同之目的,岂有猜贰而生阋墙?”(《孙中山致陈炯明电》,1912年2月2日《民立报》。)孙中山的训导,不仅没有能制止双方关系的恶化,也没有能消释章太炎对陈英士等人的不信任。
在刺陶事件上,章太炎事前力劝陶成章顾全大同。事后,甚至十五年后,他撰写自定年谱时,说到此事,亦仅仅指出陶成章因没有听从他的劝告,“果被刺死,或言英士为之也。”“或言英士为之也”七个字,是对陈英士刺陶的多么冷静的事实的评述,写得多么平和,没有丝毫意气和贬低之意。
(三)辛亥革命后不同的政见
陶成章遇害后,给章太炎的心理投下了阴影,加上章太炎在建都问题、汉冶萍借款问题、采用太阳历的问题……等一系列问题上与同盟会中一些成员观点不同,便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异端和叛逆者;同时,章太炎又与立宪党人组成了中华民国联合会,以后又改为统一党,成为与同盟会相对等的政党;他又曾寄幻想于袁世凯,帮过袁世凯的忙。因此被同盟会中有些人称之为“同盟会的蟊贼,统一党的败类”,遭到许多咒骂与人身攻击,甚至连章太炎说“国务总理,必须有不畏手枪、炸弹之毅力”这样一句话,也被篡改成“章炳麟暗杀唐绍仪”、“章炳麟枪击唐绍仪”,登满大报小报。倔强的章太炎也毫不示弱,依然我行我素。他反对黄兴实行国民捐,拒絶参加黄兴与陈英士的宴会,指责黄兴“招募无赖,逼处金陵,兵无伍两,供饷巨亿,身虽辞职,而江南脂膏,自此垂尽”(章太炎:《却与黄、陈同宴书》,1912月9月19日《大共和日报》。),又指责陈英士“阘茸小人,抑无足道,上海光复,攘李燮和之功以为已有,偷儿成群,拥为都督,自言饷糈匮竭,日有征求,而珍翠细饰,逋负数万。”(章太炎:《却与黄、陈同宴书》,1912月9月19日《大共和日报》。)这时章太炎与陈英士双方都意气用事,说了不少错话,做了不少蠢事。
这些纠纷与冲突,直至宋教仁被杀,他们才从袁世凯纵横捭阖的阴谋诡计中惊醒了过来,才认识到革命尚未成功,他们的最危险的敌人是袁世凯,于是他们停止了相互攻击。章太炎愤然辞去了袁世凯任命他的东三省筹边使之职,回到上海。孙中山、黄兴、陈英士等对章太炎的转变极表欢迎,称章太炎为“革命先觉,民国伟人”,于4月23日专门召开了国民党总部全体职员会,欢迎章太炎南归。会上陈英士首先致词,说:“太炎先生鼓吹革命,本吾国先觉,学问道德皆高尚纯洁,四万万人仰为泰山北斗。此次由北南来,适值宋案发生,先生为民国主张公理人道代表,必有名言伟论,解决民国根本问题。”(《国民党欢迎会记》,1913年4月26日《民立报》。)章太炎也表示:“共和党与同盟会虽时有小嫌,百年宜思大义”,“呼吁共和党中‘老于革命者’、‘革命健儿’同国民党中的‘真革命党’复交和合。”(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198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571页-573页。)于是“双方的误解与前嫌,在这种气氛中,也就逐渐熔解”(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198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571页-573页。),携手共同讨袁了。
在讨袁策略上,孙中山主张武力讨袁,黄兴、陈英士却主张法律解决,章太炎则主张政治解决,即彻底揭露袁世凯的劣迹与罪行,使袁世凯不得不退出总统选举,迫其下台。结果武力讨袁意见不一,踌踌躇躇;法律解决仅流于口说,形同空文;政治解决也未得要领。而袁世凯却通过“善后大借款”,兵财两裕,反向革命党人举起屠刀,迫使革命党匆促应战,于是李烈钧匆匆在湖口宣布起义,黄兴赶紧在南京表示响应,陈英士也立即在上海表示呼应,一场壮烈的捍卫辛亥胜利成果的“二次革命”发生了。章太炎立即用他的一支雄笔声援“二次革命”,两次发表讨袁檄文,指出袁世凯“厉行暗杀,贼害勋良,借外力以制同胞,远贤智而近谗佞,肆无忌惮”,“怙恶不悛,任用狼虎,则义师所指,固当无坚不摧”(《章太炎宣言》,1913年7月17日《民立报》。),给了投入“二次革命”的革命者以巨大鼓舞。可是由于双方军事力量悬殊过大,“二次革命”很快给袁世凯镇压下去了,孙、黄、陈被迫再次流亡海外,章太炎却抱着五步流血的决死精神,冒危入京,“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致遭袁世凯囚禁,直至袁世凯死后,才复自由,历时三年,志无屈挠,保持了一个革命党人的崇高气节。而陈英士在日本,帮助孙中山创建中华革命党,重振旗鼓,不断组织和指挥武装反袁的斗争,“与贼奋搏”,“百折不挠”(孙中山:《祭陈其美文》,1916年6月19日《民国日报》。),成为袁世凯眼中钉肉中刺,致遭毒手,被袁世凯暗杀,年仅四十岁即为国献身。
纵观辛亥革命后章太炎与陈英士的关系和表现,他们之间有争有和,有分有合,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终于由争而和,由分而合,在革命的关键时刻,团结了起来,共同为“二次革命”作出了贡献。
二
这里还值得补充两段历史事实,即章太炎与陈英士的私交——这一长期被人忽略的史实,是很有利于说明章太炎与陈英士真实关系的。
(一)章太炎与陈英士虽都是浙江人,陈留学日本和加入同盟会时,按时间说章也流亡在日,但他们是否从这时就建立了交往了呢?史无记载,无从猜测。但章太炎夫人汤园梨却是陈英士同乡,而且可能很早就认识,因此章太炎与汤国梨结婚,陈英士曾参加婚礼,亲往祝贺。章太炎于婚后不久,即入京反袁,一别三载,汤国梨夫人只身于沪,生活无着,环境险恶,便去陈英士家做家庭教师,有数年之久,这期间陈英土数次潜回上海,策动起义,与汤国梨夫人也许仍有接触。这时期袁世凯曾千方百计引诱汤国梨夫人入京,以图一网打尽。汤国梨夫人曾说,“袁氏以余尝参加革命运动,与民党间有过从,汲汲焉促余北上,亦袁氏老谋深算,芟草务尽之计也。”(汤国梨:《章太炎先生家书叙言》,196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这里她所说的“尝参加革命运动,与民党间有过从”,并不是指她辛亥革命期间参与革命,而是指她在陈英士家任家庭教师,与陈英士等革命党人过往密切,这是袁世凯所不可容忍的。从中可见章太炎与陈英士两家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因此在患难之中,章太炎的夫人能把陈英士家当作可靠的庇护所,如果说章太炎与陈英士的关系真如有人所说“水火不容”,那么章太炎怎么会放心让自己夫人自入虎穴呢?(章太炎囚禁期间给汤国梨八十四封信中,无—字反对夫人去陈英士家当家庭教师。)
(二)1916年6月袁世凯死后,7月章太炎回到上海,8月他即与孙中山、黄兴等共同发起了追悼“陈英士先生暨癸丑以后诸烈士追悼大会”,幷亲撰祭文《告癸丑以来死义诸君文》,与会亲祭,文中不仅对陈英士等反袁牺牲的志士表示深切悼念,还对过去同志间的冲突表示了检讨,自称“其罪将弥甚于炳麟等也。”1917年5月,章太炎与孙中山等十人,又发起了陈英士归葬活动。在章太炎与孙中山倡导下,5月12日举行了隆重的陈英士受吊归葬典礼,章太炎亲往吊唁,并致挽联,联云:“愿君化彗尾,为我扫幽燕。”这副挽联足以表达了章太炎对陈英士的亲切感情和怀念,并寄托了巨大哀思,他希望所有革命者学习陈英士,发扬陈英士的革命精神,扫除帝孽,把革命进行到底。如果说,章太炎与陈英士过去有什么怨恨的话,至少在陈英士殉难后,章太炎没有以怨报怨,这是清清楚楚的。
历史地、全面地、客观地看章太炎与陈英士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曾有过争执与分歧,但这是革命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事实上无论章太炎还是陈英士,他们事后都为他们有过的争执感到内疚,而且又重新在革命旗帜下携起手来,这是难能可贵的。
(发表于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六辑《陈英士》,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9月版,第116-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