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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与东三省开发




  太炎先生一生中,仅做过一次官,也只搞过一次实业开发,但短得可怜,自委任到辞职,仅五个多月,而真正在任时间,不过三个多月,这就是他“东三省筹边使”的经历,从而他与东三省建立了不解之缘。大概这一段经历在他繁复的一生中过于短暂,而没有引起史学界太多重视,遂湮于世。但是,东三省筹边使一职是太炎先生一生中唯一担任过的官职,因此他始终慎重其事将这经历写在他的履历里。(太炎先生手书履历,章氏家属收藏。)

  辛亥革命后,太炎先生与中山先生先后回到祖国,建立了临时政府,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聘太炎先生为总统府枢密顾问。旋不久袁世凯附和革命,逼清帝退位,实现南北统一,“一个筋斗,从北洋大臣变成了革命家”,(鲁迅《杀错了人“异议”》,《鲁迅全集》新版第五卷,第94页。)骗倒了许多人,于是“浮上总统的宝座”。(鲁迅《杀错了人“异议”》,《鲁迅全集》新版第五卷,第94页。)中山先生毫不恋栈,让位于袁世凯,专心致志去兴办实业,接受袁世凯任命的全国铁路督办,一心一意去考察、规划、设计中国的铁路、港口、码头、水道,公路、工矿、冶炼……的建设。太炎先生则先为袁世凯聘为总统府高等顾问,袁氏企图将太炎先生控于掌心,可是耿直无忌的太炎先生,渐使袁世凯感到头痛和难以拢络利用,于是又委任他为东三省筹边使,以一个有名无实的空衔,将太炎先生支出京城。太炎先生居然欣然从命,并冒着天寒地冻,于1913年1月3日,出关赴任,真心实意地去筹边开发,干起他从来没有从事过的实业建设。世事真是无独有偶,辛亥革命后的第一年,两个职业革命家——孙中山和章太炎,竟一南一北,都改行从事实业建设。

  辛亥革命后的东三省,危机四伏,沙俄政府乘武昌起义后清政府无暇顾及东北,便首先策划了外蒙“独立”,进而与外蒙傀儡政权签订了《俄蒙协约》,不仅将外蒙从中国分裂出去,紧接与日本蚕食东三省,企图趁机将东北纳入他们版图。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太炎先生,敏鋭感到事态严重,故于 1912年10月亲赴东三省考察,回京后立即上书袁世凯,阐述漠北安危,指出“日俄经营,不遗余力”,而“当事者”,却“熟视而无睹”,“俄蒙协约,丧失国权”,如再不采取措施,“漠北不守,则塞外危,塞外危,则长城以南亦无宇宁。”(《北京报界以俄蒙协约,上大总统书,条陈方略,闻系章太炎主稿》,《大共和日报》1912年11月16日。)公然批评袁氏政府,要求速采措施,以谋扺制。袁世凯对于太炎先生批评,干脆来个顺水推舟,反让太炎先生去当东三省筹边使,让他去“筹办边陲实业”,承担东三省之责任。

  隆冬北疆,冰天雪地,太炎先生履冰踏雪,带着一名调查员,一名书记员,一名庶务员,来到长春,设筹边署于长春旧道署衙门。堂堂筹边署,“僚属才十人耳,既鲜事,经费亦少”,(章太炎《自定年谱》。)但太炎先生还是满怀信心不惮劳苦开始筹办东三省实业。

  若大东省,从何干起?太炎先生认为“兴利之道多端,若屯垦,铁冶,皆艰阻未易猝举,铁道亦多隶外人,虽欲新辟无由”,(章太炎《东三省政要序》,载《章太炎全集》(四),第205页。)因此他决定“以利水道,平钱币为主”。(章太炎《东三省政要序》,载《章太炎全集》(四),第205页。)

  据1913年2月1日《大共和日报》报导,太炎先生来到东北后,正计划筹办一个报馆,称《筹边日报》,组织舆论;又拟组织一筹边研究会,定期研究,集思广益;幷且“拟以兴办实业为入手办法,已派员调查东南东北各路,并令旅东实业团代表,偕同调查委员前赴边要查勘垦矿云”。这些报导确乎难以查实,但至少有一件事为事实,即太炎先生曾于当时精心拟就过一份《东省实业计划书》,发表于1913年2月25日至26日《顺天时报》,后为钱须弥收入1915年出版的《太炎最近文録》,以后再也没有见诸印刷,连《章氏丛书》、《丛书续编》都没有收入此文。《东省实业计划书》篇幅并不多,却充分反映了太炎先生经济观和振兴东北经济的刍想,应当说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

  《东省实业计划书》,是以致袁世凯和国务院报告的形式书就,内容可分为以下三方面。

  一、整顿金融。计划书指出:“当今财政紊乱,已至极端,而东三省中,黑、吉二省,尤岌岌不可终日”,“炳麟于一月中旬,往来长春、吉林之间,三四日中,银价日涨一吊,自八吊至十一吊而后止,民间怀钞票者,皆失利三分之二,道路怨咨,商场冷淡。……纸钱满街,实与诈欺取财无异。两省人民,走相诉者相踵也。”因此太炎先生提出,“如设三省银行,以圆易吊,一使民易知,以此统一纸币,诚非根本之谈,而东三省得是,已足齐侯度而纾民困矣”。但是,要统一币制,要以金币为本位币,以银币为辅币,并要求降低银币成色。太炎先生认为,  “诚欲统一币制,非先铸金币,无以为银币权衡。盖银币成色不高则民间必失信用,而银币成色不减,则外人买以毁销”,易为外人套购我国银币,故建议“先铸金币为本位,……金币之铸,诚当今所不可缓者”。要铸金币,就需要开发金矿,而金矿丰富的东北,“一岁所得,略价值银圆七百万,乃连年俄人……收买,扫地无余,以我实金易彼空券,终岁汗血之劳,只为他人效命,是中国之办金矿,实间接为俄人雇工,此可为太息痛恨者也”。因此要开发金矿,就要先摆脱俄人搜括东北黄金,那就要开设银行,通过银行筹集开发东省资金,并抑制俄国纸币泛滥,保护我东北黄金资源。“莫如设立三省银行,以其纸币与实银循环周转,凡矿中所得余金,可以悉归收买,如银行有基金五百万元,出票可千五百万,则收买沙金之费,略当二分之一耳,成币以后,向之钞票,悉有豫金,则银行既深根宇极而不摇,币制亦同度齐衡而不二,此银行与币制之交相为益者”。要设银行,就再也不能依靠“贪邪之墨吏”,要制止官商官倒。太炎先生这些经济主张是否得当,大可留史评说,但他这些主张中,至少“充满了爱国主义的激情,充满了对帝国主义侵凌的忿慨,充满了对腐败的清政府的指斥,充满了对革命后新政府的憧憬”。(易梦虹《试论章太炎货币思想中的合理内涵》,载《先驱的踪迹》第185页。)

  二、整治交通。太炎先生认为,发展经济必先发展交通,而“三省交通简而易行”,只是铁路大部掌握在俄日手中,一时难以整治,但各处可筑轻便铁道,以运木材,与大铁路相接,建立铁路网。另外,应当充分利用黑龙江、松花江、辽河三大河流,特别是辽河与松花江二河并行,中间距离最近处仅一百多里,如果可以在二河之间筑一条运河,对繁荣经济必有好处。他说:“辽河与松花江间,尚有陆地,未能一线穿通,而辽河又屈曲多淤,失此不治,下流营口、商场不久亦当枯废”,因此他提出“开浚辽河,去其淤梗”,又在辽、松二河之间勘测,如可“开凿运河”,打通“辽、松二源”,必有助于东省经济。为此,他请了缪子才、韩沅涛及英国人秀思,专门对辽、松两河间通州怀德县一百四十余里地,作了勘测。(经过勘测,发现两河之间地势太高,难以开凿而作罢。)太炎先生认为只有将交通整治通畅,河道疏淤畅达,“屯垦则易以集人,林矿则易以出口,庶地无广漠不治之忧,货无积滞不销之患”,“一切实业不待官吏为之兴办,而人民自惠然肯来,不待贤智之提倡,而愚贱亦欣心鼓舞”。至于“开通松、辽经费,从前四国借款,拟请拨充,”可先利用国际资本。以上主张,可见太炎先生对于交通建设之重视,也表现出利用外资开发东三省的开明见解。

  三、开设银行。太炎先生实业计划书中,多次提出筹设银行,他认为“财政部本应将中国银行分设”于东省,“去冬三省工商代表到京,已提议设筹边实业银行,计需现金五百万元,方敷周旋,拟向英、法,德、美各国,急行商借,以作母财”,通过银行的作用,筹集开发资金,统一货币,以“抒民困矣”。

  太炎先生实业计划书之宗旨,即“实业所以开利源,而经营必资于财用,运输必借于交通。无财用则重价之物与粪土同,无交通则出产之货与埋藏同”。他的计划书不乏明灼之见,但是在旧中国,在八十年前的东三省,只能是高妙幻想,还被人嘲之为“梦呓”,这实在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他个人的不幸。

  太炎先生在筹边使期间,除制订了开发东三省实业计划外,还做了以下几件事:

  (一)招延缪子才等一些专家,勘测了辽,松二河间地势,又测绘了黑龙江地图,取名《东三省政要》,“校旧东三省图为精矣”,(章太炎《自定年谱》。)并为该图志作序。

  (二)支持法国人开采吉林滴道山煤矿。当时法国人要求以银六百万两,开采滴道山煤矿二十年,  “省议会大哗,称都督卖滴道山”。(章太炎《自定年谱》。)太炎先生指出,  “吉林无煤,俄人以之藉口,合抱之木,伐为东省铁道薪柴”,(章太炎《自定年谱》。)实在是太可惜,如今发现吉林已有煤矿,应当加以开发,这样俄人无籍口任意伐林了。要开发煤矿,必要有资金,而目前暂无资金,应允许外资开发,但“除俄、日两国以外,有情愿开采者,不妨斟酌与之。二十年后,矿质既尽,地亦归我,诸君何葸葸也”?(章太炎《自定年谱》。)太炎先生主张不失明智,为“议员晓悟,然,终以都督无赖,不肯同意”,(章太炎《自定年谱》。)而未能促成。

  (三)试图解决居住延吉地区的朝鲜侨民的国籍问题。当时有数万朝鲜侨民长期居住于延吉,他们“多以采金为业,请愿‘归化’,政府畏日本,不敢许”。(章太炎《自定年谱》,1913年条,上海书店1986年出版。)太炎先生认为,“问岛之争,中国幸而获直,而处其地者皆韩人,不予‘归化’,名为吾有,其实与日本领土无异,宜速许之”。(章太炎《自定年谱》,1913年条,上海书店1986年出版。)但也终因政府无能腐败,明明是自己国土上的主权问题,却要看了外国人脸色办事,因惧怕日本,终不敢让这些朝鲜人加入中国国籍,无法“归化”。

  (四)为筹办东省实业银行,曾同法商进行借款谈判,终因袁世凯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阻挠而告失败。

  综观太炎先生在东三省三个多月的经历,他励精图治,力图有所作为,而袁世凯政府对他的筹边实业计划,完全嗤之于鼻,使他一筹莫展。就在他碌碌实业之际,他的战友宋教仁被袁世凯派人刺死。血的教训,惨痛的代价,使他看清了袁世凯的狰狞面目,顿悟革命尚未成功,建设未达时机,于是“托辞南下”,4月17日回到上海,与中山先生等革命者重又汇合,开始“二次革命”。6月17日,他正式致电袁世凯和国务院,电辞东三省筹边使之职,从而结束了东三省筹边使的经历。太炎先生这一段经历,在他一生中占有特殊地位,尽管壮志未酬,但这段充满追求投身实业的短暂经历,给他,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长长的思考与无限的遗憾。

  太炎先生不仅对筹边使经历始终怀有特殊感情,对东三省和东三省人民也始终怀有特殊眷情。他称东省“广谷大川,茂林沃土”,东北人“醇朴易与为善也”。(章太炎《东三省政要序》。)但旧时代的东北,“民之所乐,吏之所恶”,(章太炎《东三省政要序》。)所以他一腔热血,踌躇满怀,却“奉职亦不获称”,越欲图治,反而“困辱随之”,(章太炎《东三省政要序》。)使他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太炎先生是否事先没有估计到这些困难呢?非也。从袁世凯任命他为筹边使,他就明白这是故意将他发配边关。当时袁世凯藉口“现在外交问题多未解决,若张旗响鼓,遣使筹边,不免招人疑忌”,(《章太炎先生筹边记》,《大共和日报》1912年12月24日。)因此声称只好发给太炎先生委任状,而不能正式公布委任命,耍此手段妄图欺骗太炎先生这样的书生,但太炎先生并未与之计较。即便如此,奉天省议会还以“章氏不娴军事”,“反对章太炎之任命”;东三省三都督也从一开始就不把筹边使放在眼里。为此,袁世凯还专门为此电奉天、吉林两省都督,称太炎先生“系由中央委任,应受上级之待遇”,但称“该使不过筹边陲实业,所有一切内政、外交、行政,不在其权限内”。(《边使筹备边事》,《顺天时报》1913年1月28日。)可见,筹边使不过是个虚衔,既无实权,又无财权,连经费也少得可怜,开办费仅一万元,每月经费仅二千元,足见这只不过是袁世凯惯用的权术而已。太炎先生并非没有洞察于此而甘受愚弄,或官迷心窍,他是怀着一颗急切为新生的共和国经济繁荣做点实事的赤心,急迫为振兴中国实业而一显身手,实践多少年富国强民宿愿夙梦,从而甘愿离开繁都赴边筹办实业。正如他在给袁世凯的实业计划书中所言:  “炳麟本革命党人,从前所以出入革命者,只为政令之苛残,民生之憔悴耳。今者持节临边,期赏始愿。”太炎先生与中山先生一样天真与单纯,以为革命已取得政权,即使是袁世凯掌了权,终究是民国了,似乎革命已经成功,民权民族二大问题初已解决,便急急去从事国家经济建设,去开发实业,以践实业兴邦,去解决民生问题了,企图使国家迅速富强起来,“期赏始愿”。革命的始愿,不就是要解放生产力,让人民过上好日子,让国家列于世界强国之列吗?至于他们个人的荣辱与得失,他们总是看得这么轻。这究竟是情操高尚,还是思想幼稚,或是政治糊涂,那只能让后人评说了。

  中国近代许多政治家、思想家、革命家,往往各自在经济学领域,乃至实业建设中,都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足迹,经济建设问题是每一个政治家思想家革命家必须正视的问题,即便像太炎先生这样旧学根底很深的国学大师,对近代经济学乃至经济建设具体问题,也有过许多论述,从土地问题到资本问题、钱币问题等等,都有过自己的探索,但推行自己的经济主张,则仅东三省筹边使期间三个多月而已,在以后激烈而瞬息万变的政治斗争与反对外来侵略的岁月中,更没有安定合适的机遇与条件。从太炎先生仅有的一次实践中,也可看出其历史意义,如在振兴实业中,如何利用银行作用,利用外资作用,应重视港口、铁路、水运、舆论作用等等。当然,他的《实业计划书》与中山先生的《实业计划》比,显得单薄与简单,然而他们都显示了中国第一代资产阶级革命家,对于发展生产力的美好设想与善良愿望,足资后人借鉴。

  从1913年到今天,历史行进了八十年,中国人受屈辱的时代,军阀割据的时代,民不聊生的时代,已经成了历史,中山先生和太炎先生的实业梦,正在今天变为现实。中国人在经过反复舍取和付出巨大代价后,正在建立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进一步改革开放,奠定了优化的国内环境,国际风云变化,为振兴中华提供了一个少有的宽松国际环境,东三省正在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崛起,前程似锦,正迎接海内外所有投资者,来实现多少辈人,包括太炎先生开发东三省的宏愿。值此,回顾八十年前太炎先生与东三省的这一段辛酸史,也许不算多余的话,承继历史遗产,以古察今,会使人更加珍惜今天的机遇与挑战!


  (发表于《史林》第4期,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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