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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品·书道——记沙孟海先生



  阳春三月,沙孟海书学院在他故乡——宁波鄞县东钱湖畔落成了。我应沙老先生邀请,参加了落成典礼,并参加了沙孟海书学国际学术座谈会。座谈会之水准,书学院之规模,典礼之隆重,都是无可挑剔的。书学,作为一门古老渊博的学问,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文明与个性,沙老则是当今书坛众所公膺的大师,被誉为书法泰斗。在用金钱和关系可以随便搞到桂冠的今天,沙老这一代宗师的桂冠,则是称之无愧的,因为他的名字就是“书学、学识、人品”完美的象征。我真为他老人家高兴,因为他不是身后才有幸享受到这人间荣耀的幸运者,我更为鄞县七十万民众高兴,因为他们播下书学院的文明种,必将在子子孙孙中结出像沙老道德文章一样高超的果实。我想,先祖父太炎先生及我的先祖母、先父,如能亲见此盛况,一定也会感到无限欣喜。

  我没有资格来谈论沙老的书学,人称沙老书法为“沙书”,可见这是专家之学。我仅仅是他的一个晚辈,年龄相差了四十多岁,因为沙老与我祖父、祖母、父亲有着两代之交,使我有了与沙老数十年接触,成三世之好。这些年的交往,使我深感沙老的高风亮节,成为我心目中的一块碑,我觉得沙老的成功,絶非是他字写得如何好,学问怎么精深博大,学富五车,头衔无数,而是人们对他为人、道德、品格的肯定。在“道德文章”、“文章道德”可以任人幡弄的今天,在所谓的“名人”、“学者”到处沽名钓誉的今天,沙老实在是我们真正的榜样,是我们这个时代精神文明的典范。

  就在这次书学院成立前夜,国内外许多书画家云集甬城,欲听听沙老的宏论与感慨,他却连连说:“惭愧!惭愧!我很不够,我还要学习……,”竟语不及他。当鄞县人民政府为表彰他对书学院的捐赠,奬励他六十万元人民币时,他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马上让他儿子代他将所有奬金赠给家乡发展文化教育。多么谦虚磊落的胸怀,多么檏实无华的语言,如同他的书法,深厚檏茂挺拔,毫无造作媚气,有着百看不厌的雄韵。

  沙老在近一个世纪的经历中,几乎接触了近代到现代所有书坛宗师及学术大师,其中也有我的先祖父太炎先生。他善于学习,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形成和创造了自己的风格和学说。他并非我先祖父弟子或学生,与我先祖父仅有着介于师友之间的友谊,这种友谊,竟一直延续到我。十年前,我将先祖父小篆《千字文》交上海书画出版社付印,想请沙老作个序,介绍一下先祖父篆书特点,时沙老已八十二岁高龄,又值盛暑,我真不知是否应该向沙老提出这样要求,而犹豫很久,谁知沙老一口答应了,不多时寄来一篇前言。《前言》说:“我与章氏三世交好,嘱我写这篇前言,敬就浅见所及,漫谈一二。”我极为感动,但我何敢受沙老“敬就浅见”之称,于是我将“敬”字改为“仅”字交付印刷。这篇《前言》成为研究先祖父书学的一篇重要文献。这种从他身上而蒙受到的余荫,则多不胜举。

  沙老虽没有受业于先祖父,但他一直把太炎先生当作自己思想的老师。早在洪宪时代,先祖父为袁世凯所囚,宁死不屈,自求“速死”也不助虐,曾致信青田杜志远,要求死后傍刘伯温墓而葬,以申九原之慕,又作《终制》并自题“章太炎之墓”五字碑,寄杜志远,以备死后付刻,表达了以死抗争的气节。沙老说:“我十九岁到上海,从中华书局版的《大中华》杂志上,读到章先生这封信,肃然起敬,迻録手册中,时时省览,已能成诵。”直至半个世纪后,沙老还多次对我谈起这事,还能背诵信中部分章句,真是令我感动。

  沙老与先祖父交往始于何时,我一直没有向沙老或先祖母询问,但先祖母汤国梨夫人与沙老夫妇(夫人包稚颐,也是书法家)至少保持了半个多世纪亲密交往,迄今留下了许多珍贵鸿书。先祖母每每赴杭,总要去龙游路看望沙老夫妇及陈训慈先生,我也总跟了去。从先祖母对沙老夫妇充满敬意的谈吐中,使我从小感受到沙老在我们家庭中的地位,不禁肃然起敬。先祖母善诗词,好书法,她九十四岁时的书件,还代表中国书法家作品去东瀛展出,九十六岁时作品,还参加国内巡展,甚受称道。但她总自谦地说,论书法,当世要首推沙老先生作品才是大家之作,我只算业余习作,不能登堂入室。沙氏包夫人一直想得到我先祖母墨件,先祖母也是应允的了,说一定要写一件得意之作赠沙夫人,但终究未践诺,而匆返瑶池。沙夫人深以为憾。我想,先祖母也许羞于将“业余”作品厕于“专业”,而故意拖延吧!

  先祖母谢世,沙老夫妇适在北京治病,闻噩耗急来电,电云:“太夫人学问渊懿,举国瞻仰,违教数载,遽闻凋谢,曷胜悼伤,倾在北京就医,未能趋奠,敬电将意,惟祈节哀”。以后先父章导每去杭州,总要代先祖母去沙老府上或医院请安,我也总偕行。沙老晚年多病,又要写作和教学,朋友们经常为他挡驾,但先父与我往谒,他总要扶病相见,而且必打起精神,大声交谈,声宏如钟,丝毫不露病态,以免我们不安,他待人絶不居傲怠慢,虚伪敷衍,临别总要亲送,目视远行方归,每每令我们不安。沙老给予我们章氏家属的实在太多,历历往事,不胜枚举。

  先祖父去世时,适抗战烽火之际,国民政府虽有国葬令,终无暇顾及,灵柩一直暂时厝姑苏家院之中。直至1955年,在周恩来亲自关怀下,成立了先祖父治丧委员会,沙老就是其中一委员,承担了许多具体工作。在讨论墓碑时,大家公推沙老题写,但是他想到先祖父当年自题墓碑事,马上与杜志远后人取得联系,竟觅得了原件,遂将原题五字摹勒上石,成了有特殊意义的今日先祖父墓前的碑石。“文革”中先祖父墓也未能幸免劫毁,是在沙老等一再呼吁下,1981年秋得以重建。时值辛亥七十周年之日,举行竣工典礼,那天,大雨过后,墓道尚未修造,墓地一片泥泞。沙老却不顾劝阻,毅然柱杖参加典礼。他一步一滑地穿过长长泥地,参加了整个典礼,而且始终站而不坐。1980年,先祖母作古,政府特许她傍先祖父葬于西子湖畔南屏山下,并请沙老题写墓碑。沙老以他的大手笔,极其恭敬地题写了“章夫人汤国梨先生墓”碑文,下署“沙孟海敬题”。沙老说:“汤夫人并不是因为她是太炎先生夫人而有一席之地,她自有丰富的革命经历与学术成就,故不应按一般格式写成某某夫人之墓,凡有成就的子女,应该称先生,故我书写‘章夫人汤国梨先生墓’”。恐怕这样的碑文只有沙老先生才能想得如此周到,也只有他的大手笔和大书体才能胜任。

  1979年,我参加了先祖父全集的整理与出版工作,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杭州向沙老报告了这喜讯,他当时与我一样高兴。我即请他为《全集》题名,他欣然命笔,写了“章太炎全集”五个壮重檏茂的大字,今已印在《全集》的封脊上了,为《全集》增添了许多光彩。可惜十二年过去了,因种种原因,《全集》仅印出八集,尚不过半,有负沙老厚望。为《全集》工作,我饱尝人世炎凉,唯有沙老,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真正将国家利益和繁荣学术,放在个人利益之上。1986年,我参加先祖父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会和国际学术研讨会的组织工作,多次向沙老请教,他都不厌其烦。纪念会在六月的杭城举行,天气闷热异常,沙老扶病与会。研讨会他虽没有参加,却照样递交文章,题为《章太炎自题墓碑和有关手迹》,文末另道:“章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日追记。”为写此文,他亲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全文不繁,仅二千字,但字字有据,句句有证,无一标点有误,还纠正了某些书中对太炎先生文字的随意句点,真是体现了一个学者治学严谨的风度,还亲自録清后寄我。我将此文已编入了纪念文集。1988年1月12日,先祖父纪念馆在西子湖畔落成,这是个奇寒的冬日,我听说沙老也要与会。真担心他老躯不扺恶寒,希望他不要出席了,但他还是来了,而且照旧到典礼结束才走。以后他又为纪念馆题写了大幅楹联,联云:“菿汉昌言是旧民主革命健将,泌丘高致推本世纪国学宗师”,将先祖父革命兼学术的“有学问的革命家”一生,作了全面评价。后,先祖父汉白玉塑像落成,又请他为坐像题款,他题写了“章太炎先生象”六字。他说:“太炎先生是檏学大师,是古文字学家,古文中只有象字,以后像由象化诱而来,所以我尊重太炎先生笃守古文字学家法,‘像’字不写单人旁,以合其旨趣”。真是承他老人家考虑得如此周到,也只有他的学问才会对先祖父有如此透彻瞭解。沙老从不以章太炎弟子或学生自诩,但他比任何学生对老师的回报都多!

  先祖父太炎先生经历丰富,著述宏富,但并不以书法显世,生前虽也鬻字,可是人们更关注的还是他的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这恐怕是他经历学说太丰富了,也恐怕是他书法作品出版过少。有鉴于此,我影印了他的小篆《千字文》,因为这部千字文保存完整,写得十分规范,他作为古文字学家,絶不任意造字,字必有据,可供后人识小篆用,也可为书家厘正文字。当时我将先祖父原稿带给沙老阅读,他惊喜道:章先生篆书千字文真是“篆学园苑中一朵斗大的鲜花,是值得我们推崇与学习的”。1986年,我将先祖父另一册篆书原稿带给沙老看,这册篆书,与他通常写的小篆笔趣完全不同,体近钟鼎款式,出入籀文,故生前不轻易示人。沙老看了爱不释手,责备我说:“何不早些示人!”于是,我决定付印,并请顾廷龙先生等将这些篆文用白文释出,并请顾老用正楷一一録清,一页篆文,一页白文,便于识读;又请沙老为之作序;请王遽常先生题款,取名《章太炎先生篆书遗墨》。王老早已完笔,并忽归道山;顾老亦早已一一録清;沙老作了近五百字序,并用他的沙书一气挥成,成为一幅少见的书法佳品。四位大师墨宝集于一册,书体各不相同,风格各领风骚,真是不可多得珍集。可惜,这个出版社迄今未将此墨册印出,说是怕赔钱,使我不知应该怎么说才好,也不知该怎么向众老交代。

  对先祖父书法作出全面的有份量的评价,要首推沙老。他在千字文《前言》和遗墨集《序》中,对先祖父书法作了系统总结。沙老早在1928年,他二十九岁时,就发表了《近三百年的书学》,对近代书学极有研究。在千字文《前言》中,进一步发挥道:“篆字,近三百年来可说是极盛时代”,大致可以分成四派,“钱坫、孙星衍是古文字学旧派;邓石如、吴昌硕是书家派;吴大澄、罗振玉是古文字学新派;章太炎则是古文字学别派。”这样系统的分派,是他独创的。沙老认为太炎先生的“篆书风格,高淳檏茂,和其他三派作字有显着的区别”,太炎先生“作篆运笔结体,与侯马出土朱书盟词,长沙、江陵出土楚墨书竹简,寿县出土楚铜器刻款,颇多暗合之处,证明其笔法自然近古,自成一家面目。”但从他篆书遗墨集,则可以看到太炎先生并不排斥籀文金文,他细心收集许氏《说文》之外的六国文字,加以细心揣摩,但作为古文字学的太炎先生,不能不恪守家法,因“文字转写缪误,亦莫甚于古文,故(太炎先生)不得不汰读此册”,将传统小篆之外的书体,藏之于室,不肯轻易外露了,以免自乱家法。恰恰这些书件,充满了古檏的艺术气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作品。至于先祖父的楷书,沙老谓“体势在篆楷之间,更多近似近年新出土的《睡虎地秦简》”。先祖父自题的“章太炎之墓”的碑文,“隶楷参半,又成一格,略似吴《谷朗碑》”。沙老以他渊博学识,对先祖父书学作出瞭如此贴切的评价,为“章学”研究展升了一个新的侧面,实是先祖父之幸。

  沙老要算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书法大师了。他已寿登九十三,但仍练字不断,笔耕不止,而且作品越来越有生命力,这不能不说是奇迹。今年台湾三民书局新大楼落成,在海峡两岸反复选择题字者,最后选定沙老,要我代为觅求;上海古寺沉香阁修复,也欲请沙老题名,要我代为乞墨。我喜他们选择之明智,故代向沙老乞求。不久,沙老亲自给我复信,并寄来了二幅字,这二幅字神气十足,笔力万钧,墨香四溢,怎么看得出这是九十三岁老人之作,壮年人未必有此气势,真可谓“仁者寿,智者乐”。回信说,他住了二个多月医院,稍愈即完成所求。由此可以看出他多么关心海峡彼岸的事,关心文化事业的发展。他在信中又说:“沉香阁”三字他特写成“沈香阁”,这不是笔误,而是因为《说文》中只有沈字,李杜诗中也均以用沈代沉,沉香阁即是古寺,特用古体。手捧二件香喷喷的墨宝,我真有点不忍割爱了,而且沉香阁有些工作人员对“沈香阁”还有点豫疑,真叫人哑然,但终究他们还是如获至宝的都来要去了。我觉得自己又多欠了份沙老的情。

  我们章氏家属实在欠沙老先生的太多了,但我想沙老絶非是因对太炎先生执师礼而转爱于我们,先祖父早已成为历史,而他的业绩已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财富,并非为我一家之私,沙老决不是囿于师友的狭隘感情而奉献了许许多多精力,他继承先人遗业,汲取前人学养,又不余其力加以发扬光大,所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学术总是代有继承,代有创新,这正是中华民族不断进步,生命不息的原由。沙老正是以这种历史责任感,立德正身,所以他的人品道德为世所钦,他的书道学问为世所敬,这实在是我们后生的楷模。人皆赞沙老先生是古风可嘉,我想,何必把人的高风亮节,都称为古风,为什么将美德统统归于古代文明,应该大声地说,他就是当今精神文明建设中的典范,是我们当今知识分子学习的榜样。


  (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1992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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