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风尘女子”潘玉良
潘玉良,对中国人来讲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姓名,许多写她的书,乃至电影《画魂》,让她更为人们熟知。在她生前与死后,人们乐于议论她,因为她传奇般的经历——一个孤儿、雏妓、小妾、艺术家、教授,誉满欧洲,她安息在巴黎艺术家墓园中,墓碑上镶嵌着许多枚金银奬章,这些荣誉属于一个中国女子,这就是潘玉良。在“贞洁大于天”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老国度里,潘玉良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中国人重奇不重才,奇女是人们饭后茶余最好的谈资,而才女也许会让男子失颜。
今年“三八”节时,上海举办了“潘玉良人体绘画精品展”。我虽早知道潘玉良,以前却无缘欣赏她的画作,因此特地抽空去一睹画展。这是一个以潘玉良人体绘画作品为主的画展,又是以妇女形象为主的画展,油画、国画、写生共约七八十幅,大多是妇人裸像,与现时有些所谓艺术展相比,多了点艺术而毫无色情滋味,这些坐卧站走的妇人,无不展示了人体与线条的美,那么自然而毫无矫作,给人以艺术之飨。
潘玉良早期绘画作品,明显受到西方主要画派影响,从构图、风格、色彩,无不与印象派或抽象派相似,纯是西画的翻版,而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即她五六十岁前后,始将中国传统绘画的线条与色彩融入西画之中,产生了西画中绘,进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画风简练,线条优美,色彩明朗,略有夸张的线条,重于传神,既弥补了传统中国画的形体结构欠准,又发挥了传统国画的线条精炼,她许多幅人像画脸部没有勾画鼻子,却丝毫没有让人感到缺少了什么,这就是掌握了中国画的精髓——表达神韵。她获得西方美术界的敬重,赢得了许多金银奬章,是当之无愧的。
我对潘玉良一生瞭解不多,连电影《画魂》也没有看过,对她最有印象的一件事是听刘海粟先生谈潘玉良早年。大概是1989年前后,我不记得是哪个电影摄制组欲筹拍关于潘玉良的影片,想访问一下潘玉良的启蒙导师刘海粟老人,不知他们从何得知我与刘海老熟稔,硬要我陪去访问。其实我与刘海老交往不多,只是他知道我是章太炎先生之孙十分礼待。刘海老与先祖父章太炎先生曾是难友,1927年蒋介石北伐至上海后,发动“四·一二”大屠杀,镇压了许多共产党人与爱国人士,遭到广泛谴责,于是国民党在1927年5月至6月,提出肃清共产党、驱逐俄国顾问鲍罗廷,还杀害了左派徐谦、邓演达,遭通辑的还有黄炎培、沈恩孚、张君励等,我祖父与刘海粟也在其中,于是他们成了难友。刘海老多次对我说,他一生受康有为、章太炎教导最深,先祖父还曾为他的作品题款,十分提携,他念念不忘,所以我每次造访时他总非常礼待,足见他道德之高。于是我领了摄制组去拜访了刘海粟先生。
刘海老说起潘玉良十分激昂,他以很高嗓门说:“潘玉良在上海美专读书时,大家并不知道她出生青楼。有一次周末开同乐会,师生都要表演节目,轮到潘玉良表演时,她推却不了,就唱了一段《李陵碑》,字正腔圆的演唱,惊呆了所有在场的人,因为这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必受过严格训练,于是让同学起了疑心,才千方百计打听她的过去,才有身世泄密,闹出退学风潮等等……。”摄制组当时将刘海老话都録了音,但我只记住了刘海老这段话,我认为这段回忆是最权威与合理的。刘海老还兴致勃勃地答应为影片提名。过了不久,我收到刘海老来信,内是一张他的题款——“风尘女子”四字。这四个字如此苍遒有神,实是他书法中精品了,足见他是用心来为他锺爱的女弟子写这四个字的。但这个摄制组后来不知为什么无声无息了,无影无踪了,这张题字却一直存于我的案中。
“风尘”二字是贬义词,指颠沛辛苦或社会地位卑下者,“风尘女子”更是指烟花巷里靠卖身度日的娼妓;一般指堕落的女子,是社会最看不起的一种人。这种人是被千夫万夫所指,是万劫不复之人,一般很凄惨短寿,不是被流言蜚语所杀,就是早逝于疾病贫穷。而潘玉良活下来了,也没有被流言所杀,她自强不息,还成为大艺术家,不光会绘画,还有精湛的雕塑技艺,她所塑的张大千先生像也深为大千先生所锺爱。张大千先生在潘玉良《豢猫图》上题词曰:“玉良大家写其所豢猫,温婉如生,用笔用墨均为国画正派,大可佩也”。因而潘玉良的作品都成了世上珍品,为世人争藏,祖国也以她为傲,这个中国的“灰姑娘”,实在实在是幸运的。然而我想,倘若不是有人帮她远走欧洲,她会有这样荣耀的一生吗?她的祖国会给这“风尘女子”这样的宽容与机会吗?如果说过去不能,今天能否……,我不敢想下去。但潘玉良却没有忘却自己的祖国,她宽容地将自己数千件作品统统送回了祖国,献给了母亲——祖国。这样一个饱经苦难、蒙受不公的传奇女子,却做出如此慷慨的义举,令人震慑。可以说.她的灵魂已归于上苍,她的身体已归于大地,她的作品已归于人类,她的心已回归乡里,她的名字已属于祖国。一个世俗以为最卑贱的人,却造就瞭如此众多的荣耀。这一切令我等道德家深感汗颜——我莫名无言地站在她的作品面前,只有敬佩!
(发表于上海《联合时报》2002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