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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画派与林风眠


  早在一百多年前,作为岭南大都的广州,穿着烂褛的大襟衫,两只空荡荡的大裤筒,支楞着两条颤抖抖的瘦腿,把辫子也憋直了,力不从心地撑起南中国经济、文化的半丬天。在粤讴咿哑的广州城里,眼窝深深,嘴唇厚厚的“咸菜道人”一类的本土画家,摇头晃脑地拾着唐诗平仄叶韵的牙慧,蘸了墨抹了一块石头,再点两三只麻雀,撇几叶疏竹。于是自鸣得意“颇有任伯年、吴石仙笔韵。”

  居于广州河南隔山“十香园”的居廉居巢兄弟正一丝不苟,认真地临摹着这些北方名家的画,笔笔强调出处。倪瓒、恽南田、沈周、文征明、仇十洲、唐寅,都是当时广东画人的摹拟对象。不过,居氏兄弟似乎感到不满足,因为这些名人的笔法,来来去去无非抹粉、挞粉、点粉、钩粉,多是勾线敷色,未及真象。

  这时,有个与天地会打仗,老吃败仗的广西按察张敬修,被贬还乡,在东莞筑可园闲赋。邀了画家居廉、居巢兄弟作清客,吟诗作画。可园里的花鸟虫鱼便成为了居氏兄弟的写生对象……其间,居廉悟出“撞水”“撞粉”之法,写出花鸟形象凸现,顿呈立体,颇具质感。居氏的画被人带进京,进贡给了慈禧太后,很受赏识,由此轰动画坛。

  广州城内府学东街(现文德路),短短一条街古玩字画商店竟达十余家。一群碧眼高鼻的洋人闯了进来,戴着瓜皮小帽,拖着辫子的旗人二世祖们,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向洋人推销从家里偷出的古玩字画,换钱抽鸦片。当时最卖钱的画,除了居氏的画,就要数仇十洲的仕女图。洋人看着这勾线涂色传统的中国画法的女子形象,那种弱不禁风的病态美,便认定这就是中国人了,如此不堪一击,他们以为找着了鸦片战争胜利的根本原因。

  从东莞回到十香园的居氏兄弟,设“啸月琴馆”画室课徒。在永铭斋玻璃店画花灯罩的高剑父昆仲成了居氏首批弟子,陈树人也是他的同窗,他们成了岭南画派的一代宗师。

  正当谭嗣同慷慨高歌“我自横刀向天笑”喋血北京菜市口,戊戌六君子的康有为、梁启超死里逃生去了日本,这也许是广东人的机敏与灵活。广东翠亨村的孙中山共同盟会同人暂避于日本,作推翻满清的大计。这时候,不少热血青年纷纷出国求学,想从西方寻求中国的出路。爱好绘画的青年自然也觉得西方的绘画也是强国的因素,于是以谋“艺术救国”。广东就有林风眠、李铁夫、冯钢百等人赴欧美。在居廉殁后,参加同盟会的高剑父、陈树人自然而然地共赴日本,除了追随孙中山革命,也要在绘画上另辟“革命途径”。

  日本亦以“儒”立国,即使是绘画亦与中国画同源。雪舟的画很明显是摹拟马远、夏圭的典型的宋院画风,他在日本被尊为画圣。清代康雍乾三朝兴盛,画家沈南苹东渡日本,传日本以没骨花鸟画。后又有恽南田学生张秋谷渡日,传常州花鸟派;而圆山派更是流行日本,颇具中国浙派之风。

  高剑父在日本发现这色彩鲜艳而丰富,却又酷似中国画的东洋画,很感认同的兴奋。思想久被禁锢的中国人临摹日本画,似乎要比临摹西洋画得心应手,高剑父如饥似渴地临摹了许多东洋画。在“啸月琴馆”学画时,他一直苦于未得深悟“撞水”“撞粉”之法。若能以此法画东洋画,想来效果必佳,他苦思冥想,乃至夜雨滂沱,屋顶渗漏,全然不觉雨水滴滴沾湿他的旧蚊帐。第二天醒来,他发现帐顶上片片水渍,中间白而四周染有赭墨色淤积的一线水痕,极像是师父的“撞水”法的水墨画。高氏的顿悟大概是中国人崇尚自然的表现,画家谓之“取法自然”的最高之法,也即“无法”。这只能是中国的笔墨才能发挥的神奇效果,而西洋画家扁平的“刷子”无论怎么摆弄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中国画以人为本,其至高境界是人与自然的默契,“天人合一”虔诚地以自然为最高法则,使自然具有人格化、人情化,达到人与自然精神性的和谐,故中国画的“师造化”,能产生独特的“抽象美”和“具象美”的美学魅力。这种人化了的自然充满了整体意识,其包容之大远远超过西方的绘画。中国的《山海经》认为,天地是人的始祖盘古氏的身体化的,中国人尊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最宏伟的山岳为五帝。画家也会因此本能地产生敬畏之情,视山河为神圣,他们把人画得很少,很小,而画面却人味沛然。高剑父也一样膜拜山河神一般的气势,把山河作为感情的载体,似有神来之笔抒发于画上。这正是中国文人所追求生活和艺术的“道”的最高境界。渐入佳境的高剑父又一次全然不觉细雨洒下,雨水沾湿了未成之画,色彩晕化,画面平添了一派缥缈虚无的朦胧美。他触动灵感,顿悟老师“撞水”师造化的妙处,这不正是自己久索而未得的境界吗?即命名此画为“江山烟雨图”。

  西洋画家对“圣经”故事津津乐道,并乐此不疲地作为绘画的创作题材。人在画面是主体,画得很大,山河、草树、风云一切自然景物都不过是人物活动陪衬的材料。西方画家认为自然是上帝为人创造的生活背景,故谓之风景画。当他们发现自然之美,用“刷子”舐了颜料,极力摹拟大自然真实的光色、品质感和立体透视感,但充其量不过是物质性的。距中国山水画的出现,已经是一千年后的事了。而这种表现的方式,却恰恰被讲究“气韵生动”的传统中国文人画所不齿。早在北宋的院体画维妙维肖地摹拟真实,就被苏东坡讥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尼采认为“中国的艺术是太阳神的艺术,西方的艺术是酒神的艺术。”直到毕卡索稍后看到齐白石的画,西方人这才猛然醒悟到中国“写意”画精神性的真谛。

  1900年。梅县西阳的一家姓林的贫苦农民生了一个男孩子。这孩子幼年时,最难忘的是祖父那粗糙的双手能在石碑上画图案,花边。故乡的山林、农舍、村姑,给这孩子以美的享受,他似乎在微风中初眠,进入梦乡,故名风眠。后来成了闻名国际的大画家。他6岁入私塾,课余随父习画。看了父亲的原画,他过目不忘,能绘出可以乱真的新画。1915年考入梅县城的省立梅州中学。他有一幅画被老师认为青于蓝,应给120分而闻名全校。中学毕业后,赴法留学。1920年春,进入第戎国立美术学院,学习木炭人体素描。后入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到哥罗孟教授书室学习素描、人体油画。他日夜刻苦学习,半年后,他听从老师的忠告,经常到罗浮博物馆、东方博物馆、陶瓷博物馆去观摩学习。

  1911年,高剑父兴冲冲地把他顿悟的画作在广州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这种在熟宣上绘的,笔墨色彩皆丰的新国画,赵浩公、黄般若等广东画坛八杰也看了,他们可是代表当时广东国画的潮流。不过,很使高剑父失望,意想不到被他们辨认是抄袭日本画,遭到猛烈的批评。嗣后,广东画坛爆发了旷世笔战,雏型的岭南画派被视为“日支混血儿”,传统画人甚至痛心疾首认为广东国画从此误入邪道。中国人的崇尚的中庸之道,宽容态度,一下子荡然无存。洋人所看到仇十洲画中柔弱“女子”的样子,一个个瞪了乌鸡眼,相撕相啄作“窝里斗”……不同的艺术见解,学术讨论非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这扰扰攘攘直到1921年12月,在广州文德路广东图书馆举办首次的“广东省美术展览会”,竟至不能共事审稿。国画稿要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由高氏兄弟审、一部分由赵浩公等审。

  赵浩公毫不宽容地认为高氏的画不中不西、非驴非马,不能算是中国画,称之为“折衷画”。高剑父当然知道旧国画的好处,骨法用笔、气韵生动、力透纸背,笔法雄健,豪迈、苍润、野逸、古拙……他试图说服八杰,晓之以理说时代不断发展,艺术也一样,风格面貌要不断推陈出新。今日新了,不久又旧了,不断的革之,创之,不断地革新,才永远地进步。赵浩公也说要革国画之命,革笔墨之命,但革命不等于剽窃。他坚认高氏剽窃的日本画,只不过是落伍的直觉描绘。

  身子羸弱的高奇峰按捺不住,气喘咻咻地要为岭南画派正名。他说画应该有生命,能变化,要有时代的精神。他两兄弟不是要反传统,而且都曾很专心摹仿唐宋名家的画,照现在的说法,那早就‘剽窃’‘抄袭’了。他还提到,汉明帝时输入西域画风,汉画画风大振。这说明艺术得外来思想之调剂,才能发展进步。

  林风眠在后来的自传中这样写道:我六岁开始学画,就有热烈的愿望,想将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后来在欧洲留学的年代里,在四处奔波的战适中乱中,仍不时回忆起家乡片片的浮云、清清的小溪、远远的松林和屋傍的翠竹。我感到万物在生长,在颤动。当然,我一生所追求的不单单是童年的梦想,不单单是青年时代理想的实现。记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说我对艺术的追求有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是像他一样的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永远描写出我的感受。

  高剑父说“折衷”中西画法,由来已久,清代有义大利郎世宁在宫廷传画,使雍乾两朝画坛,注重写生,侧重明暗,中西合璧的画风大行其道。他甚至端出老同盟会员的牌子,呼吁“广东乃革命的策源地,亦可算作艺术革命的策源地,就从广州发难起来!”

  20年代,年仅25岁的林风眠出任国立北平艺专的校长。 1928年又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出任校长。抗战期间,林风眠辗转西南,生活清苦,每天面壁作画,极力试图打破传统绘画程式。林风眠吸收了西方印象主义以后的现代绘画的营养,与中国传统水墨和境界相结合,并融入了个人的人生经历。宣导“中西融合”这一艺术理想。使东西方和谐和精神融合。受到学界泰斗蔡元培的赏识与提携,成为我国第一所高等艺术学府——国立艺术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前身)的首任院长。他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主要奠基者之一,主张“相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教育思想,不拘一格广纳人才。培养出李可染、吴冠中、王朝闻、艾青、赵无极、赵春翔、朱德群等一大批艺术名家。林风眠是最早进行国画改革的画家之一,探索着将油画与国画的优点和美感结合起来。他的画多用正方构图,图为题款。他爱恋着自然、生命、憧憬着和平与宁静,以仕女和风景画居多。作品有一种悲凉、孤寂、空旷、抒情的风格。具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孤寂之美。而正是这种哀怨和孤寂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审美情趣的悲剧美。这与画家本人颠簸曲折的一生有关。

  1923年7月,广东画坛八杰六榕寺成立了“癸亥画社”。 _后来大画家黄君璧加盟,于是易名为“广东国画研究会”,发誓要改革旧国画。而高氏也在安定里创办“春睡画院”培养新国画人材。有方人定、黎雄才、关山月进春睡画院,从高氏习画,后来也成为岭南画派一代宗师。这似乎很有“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味道。不过,争论的双方恰恰忽略了这个时候,画风最具传统“萧散简远”的黄宾虹,不也正受着西方抽象派和野兽派的影响,借鉴莫内的印象派绘画,创造了铁划银钩的秃笔山水。这使他的画显得更加狂放,更“萧散简远”。使后人恍然大悟的是,原来莫内也有一大把秃了的画笔。而林风眠以西方绘画表现程式,中国文人画的绘画语言,成功地创造了气象森然的“彩墨山水画”。林风眠的艺术技巧是揉合中外古今画法,以“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为目的,从而创造出一种自己独特的富有民族色彩的风格。他的作品是如此淳朴、鲜明、优美,象散文诗那样美,象客家酿酒那样淳!林风眠擅长描写仕女人物、京剧人物、渔村风情和女性人体以及各类静物画和有房子的风景画。从作品内容上看有一种悲凉、孤寂、空旷、抒情的风格;从形式上看一是正方构图,二是无标题,他的画特点鲜明,观者一望即知。他试图努力打破中西艺术界限,造就一种共通的艺术语言。他无愧于是一位富于创新意义的艺术大师,对许多后辈画家产生过极深远的影响。林风眠是整个20世纪中国美术界的精神领袖。

  无论怎么说,高剑父毕竟还是以中国画的绘画语言,中国画的笔墨和宣纸作画的,谓其不是国画,似乎难以令人悦服。所不同的是黄宾虹、林风眠以“中”为体,融化以“西”为用,而高剑父则以“东洋”名相罢了。的确,中国画达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表现的程式化,题材陈旧化,非“松菊梅兰”,便是“竹石枯木”;笔墨技法成了被符号化了的程式。皴法有披麻皴、斧劈皴等,点法有米点、介字点等,这些固定的“审美辞汇”与“审美语法”,顽固地成为一种审美情绪和欣赏节奏,数百年来一直供艺术家任意调动和取用。这种全无重量感和质感的符号,按照美的规律自由地结构,被人们轻易地习惯地识别和接受。人们要求摆脱客观真实束缚的自由也就被定格了,大自由变成了不自由。这种程式化的规范化的象征意义也就因僵化而丧失,乃至可能会导致中国画艺术失去生机。

  1950年林风眠辞去杭州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教授之职,迁居上海南昌路的一幢法国式的二层楼房里,专门从事绘画求索。不久,法籍妻子携女离国,他孑然一身,然而这正是他的艺术黄金时代,“林风眠格体”在寂寞耕耘中臻于炉火纯青。他的艺术却受到贬抑,生活拮据,每月只得上交两幅画以换取一点儿生活费。10年动乱期间,面对一次次抄家,林风眠唯将其数十年的千余张心血精心之作付诸抽水马桶一冲。晚年移居香港大隐。人老,艺术却不老,他的画色彩更热烈、笔墨更放纵、韵味更醇厚。到了晚年,1989年林风眠在台北展示了一批如《屈原》、《南天门》、《火烧赤壁》、《恶梦》、《痛苦》、《基督之死》等作品,一改往日和平优美而为激烈惨澹的画面,墨线强劲而多斜势,多折落,多击撞,充满不安和张力。情感如狂风暴雨,激荡、冲撞着胸中暴裂的火花。他采用方形画面,追求最大的扩展与最严谨的紧缩,在胀与缩的矛盾搏斗中构成力的平衡。裸女、古装仕女、修女、缩颈的乌鸦、猫头鹰、莲花、浮萍、团扇、柠檬、秋叶尽其弧曲之美但他又不仅仅局限于圆,在使用圆这个盾牌的同时,不断挥舞长矛:锋利的苇叶、漂拂的柳丝、横斜的枝叶、白鹭的腿、渔翁的竿……,形成既对照又和谐,统一在一幅画面之中。

  西方艺术家已经进入超现实主义,而抽象形式主义的时代,画笔已经超出现实世界,伸入一个全新的艺术领域中探索。幸而赵无极住在巴黎,才得以在这新领域表现了新的中国笔墨功夫。大凡有眼光的大画家都在为革新中国画而躬行探索,黄宾虹也罢,林风眠也罢,岭南画派也罢,甚至癸亥画社也罢,其实这是他们殊途同归的目标。发人深省的是列强欺凌中国,日本却比之西方更凶残更丧失人性,而中日还是同样推崇“儒”文化呢!由此而激起中国文人的义愤无疑会更偏激,连带把狭隘的民族情绪也煽动起来,任何人学习数典忘祖的日本都会激起国人的愤慨。林风眠早年多画油画,抗战时日本兵曾拿他的油画当防雨布,他晚年始终未曾再画油画。而耐人寻味的是为日寇舐痈的,竟是指责人家学习日本画的传统画家一二公,而“剽窃”“抄袭”日本画的“岭南画派”则未有其人。虽然,这与艺术的革新并非必然的因果,但毕竟影响了中国画发展整整滞后了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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