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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 竹


  我在从化别墅后花园,种了竹。我指明要的是枝要细,修长。棘竹,丛竹,佛肚竹,都不要。花工说,这种竹他们称为文竹。我想那是文士们要的了,像郑板桥最爱画的那种了。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当然是这种竹。文同擅写竹,胸有成竹,当然也是这种竹为其块垒。我认为只有这种竹,才有君子之风。其他的不过是草莽之丛罢了。

  竹其竿虚心空怀,什么都没有,但有一股清气。竹似无弯枝,皆挺直向上,这一根根皆是傲骨,从不媚俗。竹并无花朵点缀,唯片片绿叶,皆以书法之笔撇撇为序,或“人”或“介”、或“个”或“川”……淡雅、俊逸、潇洒、窈窕、清明。总之,竹令人如坐清风,与一位俊士为伍,与之可倾心,谈吐风雅,叩问清风明月无虑的情怀。当然,我也不过俗夫一个,但盘桓于青竹,使我顿涤杂念,心境豁然。

  古有竹林七贤,他们在清泉匝绕的青青竹林中,以酒对抗世俗,以诗鞭挞世俗。他们在竹林之下肆意酣畅,轻蔑礼法,逃避尘俗。阮藉的矜傲,刘伶的疏狂,嵇康的狷介……刘伶裸醉而卧,将天地只当作裤裆,叱退左右的攻讦小人;嵇康在临刑之际,弹奏一曲,发出生命最强音,摔琴而叹:“广陵散从此绝矣!”坦然地引颈就戮。此后竹就成为文人自鸣清高的精神象征。历朝历代的权贵多是以权钱作胆,践踏文明。而文人极其所能,也只有如闻一多那样拍案而起,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骨气,但他最后还是挨了反动派从暗处身来的一枪。

  毋庸置疑,历来为文很清苦。尤其在现在市场经济的年代,下下讲钱,文人的价值可谓跌至谷底。两人见面一介绍,说是“作协”的,人家听到的却是“做鞋”的;我说我是“作家”,人家却听到是“塑胶”;说是“作家协会”,人家还是还是听到“交易会”……总不住“文”方面靠。古时谓“九儒十丐”,儒仅比乞丐稍高一等耳!这时,唯有对竹轻诵,风过竹而轻轻摇曳,为我唱和。我感到只有竹是我的知音,只有它才欣赏我。尤其在明月之夜,粉墙上映着竹的瘦影,我的影子也映着,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俗不可耐,自惭形秽,颇感汗颜无地。

  因为我每天为生计,不得不碌碌于尘世。不过,我所积攒的钱,年青时一锤一毛钱敲出来的;当了作家后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的。那是一辈子的血汗,卜此一居,问心无愧。所以,如同这瘦竹一般的清节。尽管竹也因为生存,需要泥土、需要水分……但它存在于这个世界,唯其翠绿,正直,这就是我要向竹学习的生存原则。尽管我会极力否认自己在自鸣清高,但骨子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这样的意思。尤其在当今,象我这把年纪的人,特别是文人,无论观念及意识,都已经落伍。像这么始料不及的冲击,我们像被海潮推上沙滩的贝壳,只能望洋兴叹地伤悼着壳上花纹的美丽已成昨日黄花。拮据与寂寞,不得不以自鸣清高,聊以寻取慰藉。

  由此想来,我又愧对翠竹。无论烈日、风雨;即使酷暑,严寒,竹仍然那么青,既不开花也不落叶,摇曳生姿、绰约临风。稍有雨水,它便出笋,在石下悄长,嫩嫩的叶芽解箨而出,慢慢长成新篁。也是那么淡泊,不求施肥,不求剪草,甚至我只将它植于黄泥夹杂碎石的土上,只是浇了一些水。它也没有怨言,只伴一块石头足矣!无欲则刚,无怪乎它长得那么的刚直,一节一节,节节向上。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学足这竹子的品格,做一个无私无畏的人。

  于是我又填词一阕,调寄《更漏子》:

  对清风,临明月,瘦影粉墙依约。司马赋、右军书,请板桥一涂。

  心无欲,四时绿,春夏秋冬淡泊。风过诵,雨来吟,句成应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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