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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锻打的红土地


  雷州,光听名字足以提聋震聩。广州人形容地方远,便道“冇雷公咁远”。雷州的确远,距广州也有五六百公里。雷州打雷,广州的确听不见,真冇雷公咁远!初到雷州半岛,我感到如上“大雄宝殿”谒临四大金刚的魔礼红。立于雷州土地,也给人这种威慑人心的赤色崇高美感。但神祗手挥琵琶,奏响的却是贯耳炸雷。这就是雷州半岛诸如风、水、旱、盗、虫……等十大灾之一的雷灾。雷打这中国大陆最南端土地,经久不衰竟赭如血染。我在前往雷州半岛的徐闻时,尘土飞扬,忽遇风雨大作,吉普车挡风玻璃雨刷刮下的水,就血淋淋也似。

  这千锤百炼的土地,唐僧西去途中的火焰山,我真怀疑曾在此?佛祖为了凑成八十一难考验唐僧。便由雷公打着了火烧得熊熊的,弄到取经路上让圣僧受用。此地所剩就是陈迹了。尽管千年十大灾,所幸是四大金刚“风(剑锋)调(琴调)雨(伞)顺(蜃)”,赤土也孕育生命,呈现一片葱绿。不然,汉武帝如何会有“劫灰”之谓。飞驰在雷州大地上,一马平川的莽原遮盖着红土地,在蓝天下雄踞一碧无穷的沧海。我忽然觉得在这里天高地迥,可供人游目骋怀的空间突增。你甚至可感觉到这冥冥中,置着巨鼓会由雷公擂动,惊心动魄的天响随时发生。而能震荡出如此巨大的声浪回响天地,则非雷州莫属了。如此造就雷州人雷一般的地域文化,民风固然强悍。连植物也显得雷打不动的无畏。我是随由黄伟宗教授带队的“海上丝路考察团”赴雷州半岛。沿路,我看到满山岗的剑麻,简直如千手观音,执着千把利剑,剑锋尽指长空。最令人惊讶的是剑丛中笔直地矗立着一杆杆的剑花。我从远看竟不识是花,以为是与剑麻相间种植的杉树。诗人洪三泰说是剑花,我才看真了一杆直上旁无枝节,约一米多的顶上才分出枝桠,花无艳,如叶。每一朵花都孕育着的一把剑。我真未见过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植物。可以想像,惊雷之下,剑影与电光争辉,剑啸共雷声共鸣。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壮的景象,这就是雷州。

  车子到了徐闻县海安镇讨网村,这是一个古老而又偏僻的村庄。现代化的公路还未开进去。只芒草丛中两道红泥辗成的车辙,便成了出入村子的交通要道。车子开过,也成了面豉涂过的酱鸭。这里可谓是中国大陆最南端的一隅。对岸隐约可眺海南岛。云水迷茫,烟波浩渺,你可感受到这里空间广阔无垠的容量;而风急浪快,云飞潮涌则可感受时间稍纵即逝的速度。怎么想像得出这条村子历史的溯流,地域的涵覆,在曾经沧海两千多年前是海合艨艟,舳舻相接的港口,而今剩有掩埋不住的残砖断瓦,让人们俯首可拾。从瓦当残片如蚓的篆文,使人们绞尽脑汁猜读古人的密码……

  大概在二千多年前,汉武帝遣“越王造大舟”,在番禺就地满载“黄金杂缯”陶瓷、丝绸;当时有谚云“欲拔贫,诣徐闻”故甚多流民应募。一支庞大的远航外贸商队浩浩荡荡沿海岸线抵达此处。船到了这里也不是马上可以拔锚起航,必须要等季候信风起了,才得以顺风顺水而行。这一等快者一月半月,慢则一年半载也未定。于是船民们暂安此处谋生。甚至就地取泥建窑,烧制陶瓷,直接装运,免得沿途损毁过半。

  有民必有官来管,久在皇家“黄门”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宦,听说所设“少府”专管外贸,是个肥得流油的肥缺,便到这里当了海丞。肥则肥矣,只是寂寞难耐,性格也变得孤僻,眼光也显得阴鸷。加上两个狐假虎威的障塞尉,如狼似虎的。虽然如此,流民们也觉比在内地要好些。也有姑娘家肯嫁来,于是繁衍起来。终有一天,树梢向西晃动,潮水随之涌起,信风到了,船队要远航了。整条村子笼罩着一片骨肉分离的愁云惨雾,妻子们掩着泪眼与丈夫惜别,把熟鸡蛋,粽子往丈夫的怀里揣。而丈夫又偷偷地这些好吃的东西塞在孩子的肚兜里。

  海丞上船验讫,盖上火漆印鉴,手续算是办好了。船上补足了淡水粮食,船工划动巨桡,船渐渐离开码头。岸上站满了抱着孩子,眼泪汪汪的女人们,她们递着孩子小手频频挥动,一片稚嫩的童声“阿爹,记得早点回来!”那是妈妈教着说的。直到船桅消失在地平线下,女人们也不肯回去。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或喜或悲,有回来的船:男人带着异国的象牙、玛瑙、明珠、琉璃;孩子们大快朵颐,大嚼奇珍异果,木瓜、番薯、番茄、凤梨。若船还不回,女人天天到海边岩石伫立盼望着天边。直至等到头发白了,等到的只是几件她亲手缝裰的旧衣服,包着的却是几块夫郎的骨殖。女人悲恸痛哭……于是有了诸如望夫石、望夫山、望夫峰等的传说。

  也或许是海丞白天道貌岸然,夜里啸聚了障塞尉们蒙上脸变作海盗,或追上还在海上漂流的商船,洗劫一空,男人们尽被砍杀丢入大海。或乘月黑风高,掠杀村落,抢夺财物,强女人。可能是女人在海边捡螺,看到冲上沙滩的男尸,认出自家的男人……也可能是男人们兴冲冲地推开家门,一下被眼前惨状惊呆了……在海岸红土高坡上,一片被垦作冬瓜地里,我们看到了考古家们挖掘的汉墓群。可以想像当年这里荒冢频添,渐渐成了客死野鬼,怨妇幽魂的归宿。我们捡到的残砖断瓦,是否也记录了这些催人泪下千古不枯的故事?

  村子就在海边的岩石上,雪白的浪花,墨黑的岩石,在蓝海碧天书写二千年惨烈悲壮的史诗。海潮吟哦着不朽的音韵,海风回响着悲怆的旋律。只是村民们都不记得两千年的发生的悲剧了。但在海边黑色岩石上,爬满了长满剌的仙人掌,密密盘结交错,形成恨的屏障,就在拳头似的肉茎上开着一朵朵黄色的花。花不大,长在丛剌中,凛不可犯。这是否两千年前的厉鬼把仇恨铭记岩上,到如今还在闪烁着企盼亲人归来的幽光,如同飘着不朽的黄丝带,等待着一个个万劫不回的灵魂。两千年的风雷淬砺,使它更无畏攀登峭岩,挥舞霸王鞭,鞭挞大海,拷问苍天,追究两千年前人生存的权利,还有一个思索了两千年严峻的问题“人做错事雷公打,雷公做错谁打雷?”我想,从剑麻到海边仙人掌,这正是雷州半岛民风强悍的文化积淀。也是这种强悍的民风,使得雷州半岛的先民敢于挺而冒险,凭着一支桨,推开沉重的国门,驾驭万里长风,千尺巨浪,去闯荡世界。

  村民们围观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感到好奇,甚至有停了摩托车在路边的。不然,真会令人以为回到了那遥远而古老的岁月。黑岩石片砌的屋子,门板上贴着“玉树流芳远,金门待诏新”之类褪色的对联。整个村子一切显得古旧残破,像是和秦砖汉瓦一挖出来似的。村民们似乎很悠闲,既休渔,唯种瓜。岸边无晒网,地里只长瓜。瓜地的水池,自有泵抽地下水灌满。只两三后生看瓜,雇的。我想这不正是两千年前古老的田园牧歌式的文明吗?如果在这里开辟海上丝路的旅游景点,村民们再也不会围观游客,眼睛里会放出他们先人两千年前征服海洋那种英勇无畏,自强不息的睿智,乐滋滋地充当导游,向游客讲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包括关于番茄、番薯、番瓜、西洋菜、胡萝卜、辣椒……如何由他们的祖先从海外带进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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