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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江溯流记
北江甚清,清得可见游鱼。鱼虽不大,但集于岸石或船底觅食,唼喋藓藻。鳞在水中竟亮,鱼便如银片一般,忽闪忽闪,倏忽其间。水何以清?盖云北江所经为石灰岩束流南下,一泻千里。出清远,两岸开阔,乃成沙滩,水仍未浊,百舸碇泊,多为沙船。
山形怪兀,壁立出江,水浸处多穴,水拍之訇然作响,或有风吹其窍,呜咽有声,真天籁也。船行峡间,举首望天,流云羁绊于峰巅树梢,移动不畅。有鹰隼腾空,鱼翔浅底,真如韩文公所题“鸢飞鱼跃”。
窄峡束流,石状如苏,皆因大雨,水直冲而下,冲刷而成。恍如岩浆倾下,骤然冷却,凝固而成,其状若飞。艄公告两岸高峡,泻水飞溅,雨虽息久,峡间仍未歇暴雨。有岩页状,如迭书千摞。更有奇石,各有造型,类羊、类龙、类虎、类人,或神或仙,或卧或企,各具情态,唯肖唯妙,栩栩如生。
其实,珠江不像长江、黄河那样实名,珠江是北江、东江、西江的总称,并无真正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河流。到了这里,它就是北江。大概要到了出海口,三江汇流,那才是真正的珠江。所以说,珠江具有三副面貌。北江清冽,激越,强悍;清得让人看得到水中的鱼,甚至水底的沙石。其激越一泻千里,滔滔不绝,其强悍,即使路途险阻,怪石绊屹,危壁险阻,更有巉岩斜插,水流无畏地跨越而过,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北江流域粤北多为穷地,以阳山为甚。韩愈文公被贬阳山,满目瘦瘠的土地,怪石嶙峋的山峰,夹束着从中北来的北江。从石灰岩中冲刷,饱含碱碱,水中无油,在此穷山恶水之间。老夫子喟然长叹:“阳山,天下之穷处也!”这是他的原话。
珠江的三江,北江为老三。若三江结义,西江是刘备、东江是关羽。那北江只好当张飞了。北江若以人形,也真如张飞那么猛烈。尤其,风雨之时,一江湍流,在两岸青峰间摇动着如丈八蛇矛般的竹木,咆哮如雷,几欲喝断长桥。挂于峭壁的飞泉直下千尺,似是痛饮如鲸。立于船头,虽无横槊,也不举酒,但也苦吟得一首:
浩浩北江下岭南,青峰乱扑欲遮拦。
山倾奔水凝为石,水爱映山染作蓝。
无雨随时能见壑,有龙何处不飞潭。
直流清远归沧海,写尽风流在古岩。
然而,令人心有余悸的莫过于其年之山洪突发,竟将飞霞山上的飞霞古寺也冲垮,金刚委地,神佛埋汰,真是泥菩萨过江了。可见北江的鲁莽狂恣。尽管北江虽猛,却也读书不少,至少唐宋八大家之韩愈公在此倒了不少书包。这里有他的读书台,钓鱼矶。宋刘禹锡也曾隐于此,真正实践了他“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高论。
此番随中山大学黄伟宗教授、司徒尚纪教授、张镇洪教授、三泰兄、元亨兄、康宁兄溯北江而上,且到连州。下一段还要溯流至韶关、南雄。只想弄清北江文化在珠江文化中位置,按黄教授说法,认为北江文化是广府和客家兼而有之的文化。在阳山,他慨然地命笔写下:“阳山,天下之文处也!”将韩公千古之言只易一字,立见星移斗转,换了人间。于是拟黄教授之语,用仄韵赋七绝:
阳山天下之文处,我改韩公千古语。
地虽偏穷志不穷,敢兴文化新机遇。
其实说北江像张飞,也不尽然。张飞尚且擅画美人,那北江何尝又不擅丹青呢?岭南画派大师黎雄才的黎家山水,不正一一陈列于北江沿途么!只不过是这是写于天地之间的立体的图画。大画家都谆谆教诲“师法自然”。那当然,北江正是艺术大师们的老师。
尽管北江桀骜不驯,然人们历来都有制服它的法门。宋时有县吏李华,奉命退北江之洪,以大火焚巨岩,水漫时,骤冷即爆,巨岩坠落,峡口豁然开塞,洪水得以疏泄,即解水患。至今有北江大堤屹立于下游,捍卫广州、佛山数座城市,以保珠三角的平安。记得乙卯(1915)年大水,北江堤坝缺了,大水灌进广州城内,连上下九都浸了。大概“落雨大,水浸街”便是唱这情景的。若是水浸上门楣,淹死了人,那是惨绝人寰的事。可见北江大堤于广州,于珠江三角洲是人命关天的头等大事。
为此,佛山人拜北帝(玄武真君),连州人拜张侯,德庆人拜龙母,番禺人拜妈祖(天后娘娘)……都不过为了祈求平安。让这些男男女女的神管束好这条没性的龙,然而,这粗重的工夫,到头来还是人们自己做。怎忍心尊贵的神,为这事操劳,只是求他(她)们施一下法力,帮帮大家,让人们能把这条龙拴住了。
我是没亲眼看到北江发大水,但从人们的口中得知,1982年那次,700毫米雨量,天地尽水,白浪滔滔,那是十分可怖的灾难。然而,广州城只风雨交加,唯长堤一带,不淹过膝,行车不误,小孩子们乐得在江边打水仗。广州城安然无恙,这就全靠北江大堤的功劳了。若无山洪暴发之虞,北江会恬静得像个姑娘。飞霞古祠面对的山,就像一个睡着的女神,泛着微波的北江,就是她飘然的长发了。游船轻移,仿佛听着女神娇纵的鼾息。她正在美梦中,梦见自己泛舟北江,化成我们中间某位漂亮的北江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