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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旧广州风情
吮田螺
广东人过口瘾,现代的喜欢嚼西方传入的香口胶,传统的喜欢嗑瓜子,除此还有吮田螺……当然,现代人也吮田螺,有专门的剪螺机,剪去其笃,以易嘬肉,只是现代人,也不善嘬,而用牙签剔之。旋型的螺肉被挑出,放入口中,便在臼齿间被嚼烂,根本不须吮。那不叫嘬田螺,哪有过去的情趣,那才是嘬田螺呢!
过去的珠江之夜,虽无现在璀璨,但更风情浪漫:珠水流光,小艇点着火水灯,泊在岸边。艇上有一只小炉,上架铁镬。艇妹蹲着用镬铲炒田螺,嗦嗦有声。艇妹窈窕,粗辫乌黑,一边炒,一边叫卖艇仔粥。炒田螺也是其中一项。月色如水,船火映红艇妹,显得红粉花菲,格外动人。
炒田螺的佐料当然不会很名贵,红辣椒、紫苏叶、薄荷叶都切成了丝,还落些豆豉、蒜头……炒起来随风飘香。辛苦了一天的“咕哩佬”(苦力),提着竹升(竹杠,因忌降音,故谓升),踯躅江边,闻得这一阵阵镬气,不由得感到饥肠辘辘。于是从要用以养家活口的几枚大洋中,咬咬牙,取了一个铜仙,便要了一碗炒田螺, 在条凳上,把竹升抱紧了,那可是揾食的家生;竹帽用膝头夹了,那是遮挡日晒雨淋用的。掏出那后腰间别着扁瓶,伸颈呷了一口烧酒,觉得很受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于是捡起一粒田螺,先用舌尖揭起田螺的厣,唾了出来,然后用嘴一嘬,“嘬嘬”两声,螺肉便被吮入嘴里,他慢慢地咀嚼。“味道好极啦!”肚皮慢慢不觉饿了,真令人“食过返寻味”。做人揾食艰难,除了辛苦,原来也有不少乐趣。炒田螺的艇妹固然秀色可餐,炒田螺也是十分“和味”。
鸡公榄 飞机榄
鸡啦—鸡啦—鸡公榄呀……
好有味!飞机榄……
机(鸡)榄啦—机(鸡)榄啦—
和味鸡公榄、飞机榄……
现代是看不到,听不到了,大概六十年代初还有。大街小巷响起一阵嘀打(锁呐)声,吹的是《卖杂货》粤曲小调。吹了几句,小贩即直切主题,大声合着唱道:“鸡啦鸡啦鸡公榄,好有味,有辣有唔辣!”
小孩子们闻风而动,好不容易扯着妈妈的衫尾,口水、眼泪、鼻涕齐下,才求告得一个仙。快活得夺门而出,飞奔上街,寻着嘀打声而去。卖榄佬其实最容易认,头戴小尖竹笠,半赤膊着白笠衫,黑胶绸裤,裤脚宽大,赤着双脚。腰间套着一只很大的纸扎公鸡,用彩漆髹了。“有辣有唔辣”的榄尽用在鸡胸内。
那时巷内楼房并不多,即使有,三四楼高已经了不起。十四层的“爱群大厦”已经满城轰动,不像现在普通市民也住上十几二十层高楼。当时住在楼上的多是有钱人,太太小姐闲在家中,嘴巴却闲不住,喜欢吃零食。却又懒得移动玉步,于是在阳台上叫:“卖鸡公榄呀!”当然她们是不允许卖榄佬送榄上楼的。于是“飞机榄”应运而生。
小姐太太的纤纤玉手把铜仙扔下去,“鸡公”能准确无误地接着,他们不敢怠慢,立即将榄包好,又准确无误地抛上去,投在小姐太太的玉手之上。先是要吸引“细佬哥”才想出个“鸡公”的噱头。后因为小姐太太的帮衬,又想出“飞机”空运的绝招。可想广州人做生意,那种天生的出奇制胜的特质。归根到底就是“顾客是上帝”的商品意识,早在广州生意人头脑中根深蒂固了。
尽管现代大都市,陈旧的陋巷正在逐渐消褪,代之以新型的高楼大厦建筑群。如果再有人套着只纸扎的大公鸡,随马路叫买“鸡公榄”,那景况一定如同“大蕃薯”入了香港地。引得满城诧异。就算他是奥运的投掷冠军,也休想将“飞机榄”抛上“白天鹅宾馆”。这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
和味龙虱桂花蝉
旧日池塘小溪,总有一种水中昆虫,入水能潜,出水能翔。身扁,卵形,果然如虱,这么大的虱子也只能长在龙的身上。桂花蝉亦水中昆虫,不飞不鸣,吊身栖水,两者都不逐臭趋腐,活于清风或清水间。广东人无所不吃,如此清洁之虫,无不啖之而快。据说,龙虱、桂花蝉有滋阴补肾之疗效。尤其治小儿尿床,更有奇效。小姐吃了是否美容,应该是吧!不然这位站白竹纱的小姐这么兴致在撕着这飞虫的翅翼,要啖其肉。
人,尤其现代的年轻人,吃也时尚,追求进口,非麦当劳、比萨不吃。对传统小吃,如牛脷酥、咸煎饼……大都没有印象了。对昆虫食物似乎更多的是好奇,因为现代吃的时尚,已经涉猎昆虫界,甚至连最微贱的蚂蚁也被吃了。如此厚肉的昆虫,更无可遁形了。穿着时髦的小姐,仰着脸,嘬着嘴,欲罢不能地嘶咬着竹签上的食物,这才感到老祖宗吃的东西并不那么难啃呀!
先前,小贩过街穿巷,只一小盆,以半盆酱汁浸之,不时以羹匙舀酱汁淋之,以保持其味。高声吆喝:“和味龙虱——桂花蝉——”多是孩子们围在那里,直咽口水。只须银仔一枚,小贩便以竹签厾一只龙虱或桂花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银两讫。
现在亦偶有所见,只是下岗者多了,有人操起此旧营生来揾食。但清池罕有,高树亦少有,两者皆不多见,恐怕一个银仔也难以交易了。说实话,现在哪有人用一分两分的银仔,即使一毛两毛也罕有人用。现在最少也得五毛钱才能买一只龙虱或桂花蝉了。
就吃相而言,与波板糖、棉花糖或有相类。也带一根小棒子,不过中国人喜欢削成竹签厾,引进的多是塑胶细棒罢了。要是我宁可让竹签在嘴里吮,也不想让化学制品塞进嘴里,尽管这样会显得老土些。
牛 杂
早先在广州大街小巷,或有小贩推着小车,车上置一煲,热腾腾的冒着汽,香喷喷的,隔好几条街也闻其香。于是聚拢不少人来,掏出一个银仔,便指着要吃这煲中之物。
这是一煲热焫焫的牛杂,尽是些牛的上水,牛肠、牛肚、牛肺、牛腩……还有萝卜、韭菜等,放在一个大锅里焖烂,焖的时间越长越有味道,牛杂中夹杂着萝卜的清香,清香中又渗透着牛杂的荤味。配着开胃的辣椒酱,热辣辣的牛杂入口即化,一股热气随着牛杂下肚,那气顺溜溜的顺得胃部舒舒服服,依依韧韧,弹牙的口感伴着扑鼻的气味,奇香无比,诱人垂涎。过去是小贩会举起那把大铰剪,“刷刷刷”剪下一段,也是用竹签厾之。不过,不少人爱吃吸饱了牛杂汁的萝卜。韭菜因为缠牙,塞了牙缝,少人吃了。只是牛杂萝卜似乎经久不衰,不少人,特别是年轻的姑娘更吃得津津有味。
五六十年代,印度电影《流浪者》风靡一时。年轻人在大街小巷到处唱“阿巴拉咕”,只是印度语谁也不懂,于是以粤语音译唱作:
牛白腩面,啊呀呀!
牛杂腩呀,啊呀呀……
至于牛杂炆起来,为什么如斯的香,香过几条街,令人食指大动。其中有无配料的秘方不得而知。大概主要是它开放式的烹调,不是“黑箱作业”,透明度极高。众目睽睽之下,明火操作,大箱里的牛杂滚得翻腾,一整天就这样滚,即使是牛皮鞋,都会滚到腍啦!何况是牛杂啦。
西方人吃牛肉,尤其阿根廷为最。他们喜牛排,七成熟稍带血为上品。粤人却喜啖其杂碎,炆腍为佳。吃牛排用刀叉,好大阵仗;而吃牛杂,一枝牙签足矣,边走边品尝,不必拘泥于斯文。各有风味,自有情趣,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尤其当今后生,喜欢表现自我,只追求自我感觉。穿着现代,高鞋半衣,发染五色,翘着兰花指,用细细的竹签串起萝卜、若口叼一串牛杂,尽量张大嘴想把一整串连牛杂带萝卜全都放进嘴里,更显其不羁的本色。
饮凉茶
在广州饮凉茶成了一大特色。当然,饮凉茶不是什么美食,只不过是万不得已的辅助之饮。因为不饮之,再要吃什么美食就难以为继了。尤其有“食在广州”之誉,不吃点什么,那真是“好蚀底嘎”!
广州属亚热带季风海洋性气候,古称广州是蛮貊之地,瘴疠之气甚重。广州人爱吃,会吃,何况不少美食多为煎炸之物,如煎萝卜糕、煎马蹄糕、煎芋头糕、炸春卷、油炸鬼、咕噜肉、蒜香骨、烧鹅、烧鸭、烧肉、乳猪、盐鸡、炸乳鸽、纸包鸡、乞儿鸡……多是明火之物,吃的煎炸东西多了,难免因燥热上火,令咽喉不适,声涩,吞咽疼痛,这时就要求助于凉茶了。一个凉字道出其功效了。所谓凉茶,是指将几种具有药用疗效的中草药煎水作饮料喝,以求消除人体内的积热,或解除因季候变化引起的喉咙疼痛、四季感冒等疾患,都可以一杯凉茶搞掂。各种凉茶的主要功能有:清热解毒,去湿生津,清火,明目,散结,消肿,目赤头痛,头晕耳鸣,疔疮肿毒,高血压,清凉饮料等。于是饮凉茶也成了广州人常年的一个生活习惯。
广州的凉茶历史悠久,凉茶品种甚多,著名的有王老吉凉茶、廿四味凉茶、石歧凉茶、三虎堂凉茶、黄振龙凉茶、金银菊五花茶等;过去大街小巷都开有凉茶铺,铺中必有一个巨大的铜葫芦,堂中或有一副对联,诸如:
惯入深山寻百草,
隐于闹市卖凉茶。
除此档口上一字排开各种茶煲,热气腾腾地往碗里斟凉茶,然后用一片片圆玻璃盖上碗口以保洁。
凉茶其实起了医药作用,入口苦涩。所谓“苦口良药”,广州人不得不饮。大人饮凉茶尚可以瞌了双眼,硬着头皮灌下去。只是细佬仔们,要他喝下这杯苦茶,那真是“阿崩叫狗,越叫越走”。这样凉茶铺铺备有话梅、甘草榄之类的送茶果,以哄小孩饮凉茶物质剌激之饵。此外,另设龟苓膏、竹蔗马蹄水、菊花茶、罗汉果等甜饮以供选择,这也是一笔生意。
箍 盆
五六十年代,家家都有个大木盆,用以承水,冲凉、洗脚,甚至 鸡杀鸭拔毛放血,都得用木盆作为盛器。一个木盆关系到一家人的生活,档次最高的莫过于漆花木盆及马桶。那是有钱人家女眷用的。锃亮,以铁圈箍牢。整个少奶奶跳进里面,大耍出水芙蓉也无碍,马桶则是旧时的坐厕。髹漆,彩漆、烤漆好几道工序才完成。
穷人家只能用杉木板,以竹篾箍之。好一点的,还能上一道清漆,不然就这样搿好,加个箍,即使有点眼泪般的漏水也算了。在巷口几毛钱买一串竹牌,一块竹牌,就可以打一盆水,先是洗面,再是洗脚洗屁股,足够全家人用了。因此规格各异,款式不同。大有大至酒厂的贮酒用的酒桶,比人还高。小有如伙夫的水斗,泥水佬的灰戽,农民施粪肥的尿勺,都可以用木块箍成。
箍盆的木匠挑着担,一头是家生箱,一头是木料、竹篾,过街穿巷,吆喝着:“箍盆——”有人家拿出甩了箍,散了的盆,或者蚀了一块而破了的盆来,叫道:“喂!箍盆呀!”于是进行讨价还价。
待讲定了价,师傅也就开工了,先是因好尺寸,拉起锯,把板料一件件开好,刨正,然后在每件板两侧以木钻打了小孔,再钉了竹钉,一块一块地搿起来,刚好搿成圆。于是又配好竹篾,在盆底打入,紧紧把板料箍牢,一点一点地往下槌,直至把木盆紧紧地箍实。
完成了一件,赤着膊的师傅会从腰间烟包里,捻出一撮生切烟丝来,用京文纸卷了,以舌尖打两个滚,沾了口水粘住,卷成“棺材钉”。掏出火柴,“哧”点了,深深地吸上一口,喷出浓烟,极是满足。得意地又高声吆喝:“箍盆!”这叫声,是告诉客人盆箍好了,可以来取了。
“不求人”
走街穿巷 除了木匠,还有竹器匠。比如织箩、织畚箕、竹扒、竹席……其中较为小巧的,有破竹削“不求人”的。这在北方也有,老人背上痒痒,手臂弯不过,便错以加长了爪,以挠痒痒。以前广州不像现在有“止痒止痛的无比膏”。卫生条件也不如现在,广东天气较湿,难免湿毒侵人,再加上蚊叮虫咬,比起北方更常令人痕痒难忍,用手挠,只是背脊上手也挠不到,人不能像猪像往墙角上挣。于是有竹匠将竹片削成小手状,弯作爪形,也有五指,以加长人手,以挠不可挠到之处。那可解决了止痒的大问题。
买此器的小贩,胸前挂了一筐,里面置了不少货,除了“不求人”还有如木梳。你可以神秘地上前和他对暗号“有桃木的吗?”筐中多是女人用的如竹织针、画眉毛的眉笔;还有刷锅子的竹帚、插筷子的竹筒……
做“不求人”是看着师傅用整段的竹筒破开,用竹刀削成,刮得光滑,雕成小手,再用火水灯弯作爪状,并定形。再刻上花纹,然后师傅自我欣赏一番,在自己背脊挠挠,演示一番,令人看了也觉真是那么舒服,眉毛,嘴角、眼角,全都活了也似,戚眉眨眼,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便是活广告了。如此解痒,谁看了都想买一把。
铲刀磨铰剪
老师傅带着小学徒,走街串巷地吆喝:“铲刀磨铰剪——铲柴刀,菜刀——有柴刀菜刀拎出来磨呀!”
烈日当空,翻风落雨,老师傅总是带着小徒弟这么的走街串巷,艰难地揾食。师傅肩上扛着一张条凳,也就是他们的工作台了。徒弟挽着一个小木盆,一块磨刀石,小小年纪负几十斤重。师傅已老,骨虽嶙峋,但结实。黝黑的皮肤饱经风霜,苍老的吆喝声浑浊而带沧桑感,可知生活的艰难。小徒弟紧随着师傅,用目光初涉深浅莫测的世面。他只能打下手,为师傅的磨刀石上添些水,无论铲刀也好,磨刀也好,他都未及体能。现在的孩子正是背著书包上学的时候,他却要跟着师傅,冒着烈日,顶着风雨走街串巷,为求两餐。
有人拿出了用钝了的菜刀或柴刀,师傅接过来,打量一番,便撂下条凳上了楔木,把刀楔紧了。然后跨上条凳,如同骑马,两手紧握铲子,来回地拉动,真是削铁如泥,把钝厚的刀刃刨薄了。其实这铲子不过是一片断了的锉刀,在砂轮上打磨成刃具。再装上长长的把手柄,再配上两个木做的把手。两手绷紧了肌肉,硬把刃具把刀口削薄。下一道工序就是磨了。徒弟用小盆往人家处讨了一点水,倒了点在砺石,于是师傅便“沙沙沙”磨将起来。
磨铰剪大概也是如此,只是多了两个刃,难以楔得紧些。磨也费些工夫。铲刀也好,磨铰剪也好,最后检验,还是看看利不利,刀则斩木,铰剪则剪布,嗖一下,干脆俐落,应声断,主人家满意,老师傅松了一口气,两师徒这才挣得微薄的一点钱,只是今晚那顿饭有着落,明天呢?
补瓷碗
一只花碗可谓是家中所传的宝物,小孩子不小心把它打破了,那免不了大人的一顿“藤条焖猪肉”。无有怕,慈祥的补碗匠出现了。这是个身怀“金刚钻”的师傅,敢揽这瓷活。
他摸摸小弟弟的头:“无有惊,等我同你补番佢啦!”手持鸡毛扫的“妈妈”只得内疚地藏之背后。小弟弟捧起一堆碎碗片,抱着莫大的希望,望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大救星。
瓷碗是在千把度高温的窑中烧制出来的。其硬度可想而知,且它是宁可破碎,也不可折服的。要在它身上钻孔,没有一把金刚钻,休想揽下这活。补碗师傅的金刚钻,只是嵌镶在钻头上,比芝麻还小的金刚石。那钻是最古老的钻了,钻木取火也不过如此。一把柄,一把弓,靠一根绳子来回带动钻把,金刚石便锲而不舍在瓷碗上打下一孔。搿复碗形的破碗片上,都打了孔,如同缝纫一般,用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进骑缝的小铜钉,小铜钉把两片碎碗,紧紧连住。
小孩子免遭皮肉之苦,望着这位慈祥的补碗伯伯。大人付了工钱,他只有一句“唔该!”可这一声充满童稚的“唔够”,就补碗师傅听来,比拿了工钱更加受用。看来他的补碗手艺,尽管仅可糊口,但也在替人家补了饭碗同时,也为小孩子修补了童年的憧憬。
射弹叉
以前,肩扛一杆鸟铳也可四处揾食,装上火药,铁砂,一扣机,可以打麻雀、蚬鸭、夜游鹤、吱屎喳、雉鸡、麻鹰……那时没有什么保护动物。因为广州人宁食天上二两,唔食地上一斤。天上飞的,只好大倒其霉。
小孩子没有枪高,但也有法子打天上飞的,那就是射弹叉了。做弹叉其实容易到极,只须找着树叉,一般都找芭乐的树叉。因为芭乐枝够坚实,但也容易用刀削入。桠叉上用两条橡皮筋扎了,就是发射器的推动力。两条橡皮筋另一头,则扎以一块小皮革,小皮革大小以能包住小石子为度。那就是发射的弹药仓了。发射时,只须手捏“弹药仓”尽力将橡皮筋拉尽了,以叉中的交角凹处为准星,瞄准了即可发射。石子呈抛物线轨迹射出。当然,神射手也不少,往往能打着不少的麻雀,甚至大至斑鸠、鹧鸪等。
小孩子的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本事,就连这位以神枪手自称的大人,感到惊讶。张大了口,几乎合不拢了。他忖:“这小家伙用弹叉也能打下,我这支火铳也未必能打下的鹧鸪来。我这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吗!”
唱龙舟
早先在广州城,大街小巷时不时可以听到“笃叮笃叮笃笃叮”小锣鼓声。那是唱龙舟艺人在卖艺。头戴一顶小竹帽以遮太阳,身着黑胶绸衫,裤裆甚大,飘然若仙。胸前挂一面圆镜似的小铜锣和小皮鼓,一手执小锤,另一手则是主要的行头,一只小龙舟。小龙舟按节奏由手指控制,龙舟里的小人会划桨作扒龙舟状,小锣鼓敲响以助声势。唱龙舟是将说书以唱形式讲述故事,多是民间流传,脍炙人口的传说或道情。唱的绘影绘声,抑扬跌宕,听的敛气屏息,耳油溢出。
因为近水,便有龙舟民俗,唱来按扒桨的节奏,“笃锵,笃锵,笃笃锵”,加以小锣鼓,更具拟真,唱的又是一下一下,台同划船般的用力,有节奏,却平和,如同船头划开清波。虽无奇却也引人入胜,因为大都唱些道情之类,也有戏本,有情节,也有悬侌,故能吸引人听。在街上走的人,只一件笠衫,便是做工的“咕哩”,难得驻了步,听听龙舟以消乏。但想到还要揾食,还是苦笑着离开,继续去做工。倒是有些阿婆,老坑公,得闲无事,或抱了孙儿,或抱了竹筒抽水烟,躲在榕树荫下,听龙舟的戏文,咧了缺牙少齿的瘪嘴,乐得呵呵的笑。
推大板车
那时广州交通汽车罕见,一般货运都用大板车或三轮货车,都是人力车。车夫不同于“咕哩佬”用的是脚力,不似“咕哩佬”用的是膊头,一条“竹升”搞掂。一架大板车就是车夫的全部家当,所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车夫赖以养家糊口,全部的生活了。
日里赖以谋生,“车轮一转,黄金万两”说的是火车。大板车一转,不过斗零升米。他们生计很是艰辛,其辛苦如同牛马,尤其上海珠桥,推的拉的,前弓后箭,背脊直了,胸口也几乎贴了地面。大汗挞细汗,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也擦黑了,可以扭得出水来。口中还得叫着板车号子,“嘿哟嗨,顶硬上呀,鬼叫你穷呀,顶硬上啦!”
若是下桥,惯性使板车很可能如脱缰野马,于是得几个大汉拖着,用着套着脚趾头的胶辘底鞋刹着车轮,不致让板车滚下。不然前头的那位,分分钟会被板车辗得血肉模糊。
为生活计,尽量往车上装货,朵拉快跑,若是太重了,重心太后,车夫把握不牢,整架车被压得两条车把如同高射炮一般地竖起来,甚至连车夫也被挑起,两脚离地,此之“打飞机”。运货若是活口,重量虽不大,也有麻烦。鸡会“走鸡”。若是箩中装满蟹,倒泻了,横七竖八满地蟹爬,怎么收拾?
过去的路如同生活,也是坎坷不平。要是让石头楔住了车轮,车夫就叫苦连天,非九牛二虎之力不得将车拉动。夜里就一盏马灯,往上面一躺,呼噜呼噜,大梦睡仙觉。
扎狮子
广州过去有纸扎铺,同福西就有柏记,专扎舞狮用的醒狮。这也是岭南的民间工艺,以竹篾、纱纸为主要材料,扎成各款狮子头。
扎狮子最讲究的是点睛,龙固然须点睛,才能破壁飞去。狮子的眼睛点得好,才显得炯炯有神,舞动起来,才虎虎生威。这位师傅也生得龙精虎猛,他点的狮睛,能像自己的眼睛,也足以让狮子生猛起来。
这种民间工艺近已式微,据说在佛山、肇庆尚存。现似渐有起色,主要是现代人也搞搞新意思,凡有喜庆,也请武馆的师傅敲起锣鼓,舞起几头狮子来助兴。扎狮子分有刘、关、张。刘为黄狮,关为红狮,张则为黑狮了。整套全的就三结义,舞得更热闹,更有彩头。那狮头是极结实的,师傅浑身解数用尽,也不致使狮头散斋了。
那时柏记在骑楼将白纱纸蒙了的狮头毛胚晾了,似乎一跌落地,便会散斋。谁曾想到,几日后,这狮头便大眼碌碌,炯炯有神,能顾能盼,可眨可转,那血盆大口还张翕自如,狮头里有一整套的机械操作配件,全在竹篾扎的狮头里,可见其坚固程度。
舞狮子
南方的狮子不同于北方的,北狮或如狻猊,南狮或如麒麟,但南狮雄壮,如猛虎之出。北狮出阵总有点像是宠物狗,须有俊俏后生舞动彩绸裹的珠,琅琅有声,引动狮子。广东的武馆皆以舞狮为其标榜,看舞狮能看出这家武馆的教头功底深浅。那须打醒十二分精神,打真军的真功夫,马步固然要稳,跳扎也要灵活,好几十斤的狮子头在场上耍半天,没有健壮的体魄,肯定“顶唔顺”。这位师傅累了,稍息间便瞌睡了。扮大头罗汉的徒弟便用扇为他送上阵阵清风。
狮子舞得好不好,这可关系到这间武馆的威望。功夫好的师父,狮子一定舞得生鬼威猛。徒弟们自然也十分出色。不过,舞狮的大多是武馆中的师兄辈,功夫得了真传,很是了得,起码马步稳健。因为一整套的套路,如采青,梅花桩,没有相当深厚的基本功,如何做得了。这是两个人的合作,狮头固然生猛,狮尾不能蛇尾,尤其踩梅花桩,全靠狮尾的枕力,舞狮头者几乎是踩在他的膝上,完成向桩下的顾朌测试。若是腾跃,狮尾者更要托起狮头者,使狮子飞腾起来。
无论是洪拳、蔡李佛、白眉、咏春、螳螂等门派的武馆,均有狮子,舞动起来路数大同小异。狮子可是这武馆好坏成败的关键,是一块生招牌。因此师兄们尽都十分卖力,以光大师门,不想执输。只要多人喝彩,多人拍手,利市多寡便也不计较那么多了。
三轮车 黄包车
现在广州人出街大可以扬手即停,打一部“的士”。过去,只有三轮车,如果要轻便些就叫黄包车。两种车皆为人力车,只是“三轮”用脚蹬,“黄包”用手拉。要说快,当然是三轮车要快,起码是三只轮子在地上滚。而黄包车则是车夫两只脚板走在地上,拉动两只轮子。马路上,车轮滚滚,应该是车辘胶着地,而黄包车则是车夫的脚板底着地。一有红灯,人脚车辘停在一起,真是险过剃头。解放后,黄包车就没有了,只剩三轮车了。
着长褂的先生也未必舍得三轮车,故以一支烟向三轮车夫嘴里问路。车夫其实并不想告诉他,只是碍于一支烟的情面,只给了三个字“行过D(点)”。如果让他蹬这趟车,当然不是一支烟的价钱了。
小姐或来自西关,打一把油纸伞,着一身竹纱旗袍,讨了一辆黄包车。车到了,车夫殷勤伺候,搀扶玉手帮她下车。这在现在相当于“打的士”了。这可是人肉的士,尽管不那么快,但到底平稳,无塞车之苦。若是如今还有,肯定比坐车要快,起码黄包车可以兜小巷走,省路兼悭时间,且价钱也不会比的士跳表贵。
大概这种民间传统的劳作不应该再发扬光大了,而是进入博物馆,让世人瞭解前人揾食如何艰辛。
肥水不流别人田
过去广州的住家并无卫生间,更遑论什么坐厕了。都是“屎塔”,有钱人家则置漆木马桶,一家人出恭方便,全靠它了。那时天还未亮,就有农民撑着屎艇进城“倒塔”了,挑着屎桶挨家挨户去为人家清洗“厕所”。
因为那时并无化肥,耕田用的肥料全靠进城拉人粪便。为了答谢城里人支援农业,每年收成,屎艇总要捎搭上一些蕃薯赠与城里人。于是也有熟稔了的,“肥水不流别人田”,总认得经常上门的农人,连小孩屙尿也屙在那认得的屎桶里。
现代人种地多用化肥农药,菜是靓了,青青绿绿,无虫口,只是多了毒性,什么金属含量超标,影响健康云云。于是人们又重新找有虫咬过的菜吃。只是不会再寻屎尿作肥淋菜了,在人小孩皆“肥水不流别人田”了,因为家家都有卫生间,出恭或揸水大都在家中搞掂。座座大楼均有化粪池,直通某管道去支援农业,不须劳农业科技人员大驾,撑着屎艇进城积肥了。
伙 记
在评书说的所谓“茶博士”,在广州叫伙记。揸水煲替客人倒开水的,当然还须兼数碗数碟为客人“埋单”计数,一支铅笔夹在耳朵,一手夹着一小本子。准确地计算出客人该付的钱,每只碗或碟都有记认,所装的是多少钱的菜或点心。其实这才是他正式的职责,倒开水只不过是掩护,只是为他巡过来,察看客人到底吃了多少,找个方便罢了。
伙记,或是伙计,那是标准叫法,书上也这么写,也叫跑堂。过去无电子电脑,只有靠伙记心算,茶楼老板赚钱或蚀本,就全靠他心算了。倒是有捣蛋的顾客,偏将吃罢的碗碟暗中抛了下窗外的水塘里,不露痕迹。伙记再精,也计不出来。老板便照扣他的人工,伙记只好叫苦连天。
除了此伙记,还有一种是卖解的伙记,不是有档主大叫:“伙记慢打锣,打得锣多,锣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长。”于是息了锣鼓。“夸啦啦”的大喝一声,竟将一块石子打断了。档主博着一阵喝彩,便不再表演,看准了时机,取出他的药来,直奔主题,口若悬河地夸耀起来。信誓旦旦的表白自己完全是为了救苦救难,断断不是为了赚钱,鬼信!
老裁缝
过去是量体裁衣,并无成衣卖,不似现在分门别类,多少码多少尺寸,都有个标准,分有大号、中号、加大、加加大等。不久前,姑娘找物件标准要有“三转一响”,其中一转便是缝纫机。巧手的妇女能将裁剪好的衣料,踩着衣车缝纫好。一家人的衣着全凭她哒哒哒踩的衣车。那像现在,女孩子都不会踩衣车了,都热衷于行街买靓衫,时髦夹经济,且悭不少工夫。
为此,裁缝这行当也式微了,街上裁衣店也不见了。到处是挂着五光十色时装的服装店。要买衣服,只须用拉尺量量腰,量量肩,找着合你的码数,试衣室里一着,合心水即可买了着。
不像以前,卷了布料进裁缝店,师傅为你量尺寸,让你转来转去,每一处的尺寸都详细纪录在案。摊开了布料,筹画一番,用画粉划了线,再按线剪开。要你一个礼拜后来取。
若是常人来,老裁缝应付自如,口水多过茶,自夸手艺如何的好。后了再带一句“多多帮衬”。若是替姑娘家量体裁衣,老家伙不免有点紧张。充满青春活力的异性肢体,使他已老的心又复激动不已。心肝卜卜的跳,手也哆嗦了。极想碰着那想碰的地方,但又怕姑娘骂他老咸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千万不可临天光濑笃尿。为了显示自己手艺,那当然要量准点,这意味着他可以慢慢地小心地量量,这就可以两相兼顾,又不致咸湿之嫌。
卖 藕
泮塘五秀:莲藕、马蹄、菱角、茨菇、茭笋。第一就是莲藕,好的藕还有肇庆产的,极粉,称得上极品。莲藕都带有泥,秤起来自然拖泥带水。这让买藕的大婶掏钱时,有那么一点于心不甘。为此她特别抠,非得要卖藕的农女秤准了不可。卖藕女已经将秤尾高高翘翘起,大婶还是不放心,极不情愿地掏腰包付钱。
贪小便宜,人之常情,都想少化点钱,买多点东西。买卖两者之间少不了耐性的较量,卖者是自己有的是好货,本着“一分钱一分货”为什么要长过你几两。买者则昧着良心说这藕未必好,说是“吃过了,鞋实实的唔粉。”
“唔粉?如果吃过我这藕唔粉,来揾我,唔收钱,如数退赔。”
“嗟,冇尾飞铊,呃鬼吃豆腐呀!你这秤够唔够嘎!”
“唔够秤,加倍赔返你。”
卖藕者心想自己的藕靓,这是不容置疑的。即使长了他一二两,大概沾着的泥水也足以抵消了。磨了不少嘴皮,终于成交了,皆大欢喜。
逗木佬
过去木匠师傅叫“逗木佬”,走街串巷,一路走,一路叫“整木——”。一把斧头、一堂锯,一副刨;另有一个小水桶盛了水,以便磨刨刀。工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嘛!还有一张条凳,就是他的操作台了。譬如打个小柜子,或短了一只脚的凳子,装上一条腿。把用凹了的砧板,刨刨平……
所谓“水至清无鱼”,一样道理,木匠师傅也有句话“刨正冇木”。也就是要将木板刨得没有一点凹凸,那非得将木板全都刨成刨花柴不可。所以,逗木佬刨的木板,有六七成平正,就已经算是手艺很好了。
当然,现代都市上,也见不着有逗木佬满街揽生意。大概文革期间,或有些逗木佬借着朋友相帮,在街巷中为人做家俱。不少年轻人要结婚,而女的条件一点也不肯降,非得有几多十只脚。当然也包括五斗橱的四只脚和大床的四只脚,再加上枱椅各有四只脚,这点要求也不算太甚。
籴 米
民以食为天,米铺对于广大市民犹为重要。现时有句话说“银行多过米铺”,就是以米铺多寡为参照。以前是街街必有米铺,即使在改革开放前,亦然,并编有序号,某街第几第几粮店,一条街甚至编至第好几十粮店,都是国营的。
解放前均由米铺老板经营,至解放后统购统销,才由国家统起来。以前卖米谓粜米,买米谓籴米。而籴米则是师奶们的事,她们买米,常常要抓一把放在嘴里嚼过,看是新米抑或旧米,然后按质论价,与老板讨价还板。师奶讲价板有耐性,使老板也为之咋舌。
现在国营粮店是没有了,想吃三级米也难找了。现在尽是丝苗米、猫牙米、泰国米、东北大米,皆极好口感。但老板昧了良心,竟将过去三级米都不如的旧米,漂泊了当新米卖。虽谋财未必害命,但令人提心吊胆。吃了到底令人健康堪虞。
现在要籴米得上超市,五花八门的袋装,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得打醒十二分精神,莫买了奸商们造的假米。
情同手足
补鞋、擦鞋这一行,现在是式微了,但在过去却是不少穷人谋生手段。一只家生箱,上有一只铁鞋掌,要修的鞋就固定其上,或钉鞋、或上线、或打掌、或擦、或补……
师父已经够穷了,仅可糊口。徒弟也是因为家穷,小小年纪也要风里来雨里去,跟着师父揾食。于是因病相怜,相依为命。有饭一起吃,有师父吃的,也不会饿着徒弟。师父因为穷,大把年纪,还是光棍一条,对着小小的徒弟不免有舐犊之情。看着能让徒弟吃上一口饭,心里也感莫大的安慰。
这种凄凉不复见了,现代化的补鞋擦鞋,已经成连锁店了,补鞋有补鞋机,擦鞋有擦鞋机。不须徒弟跪在地上,为你服务。只在火车站、大街上,偶有一两档补鞋擦鞋,还用手工劳作。甚至有大学生当了鞋匠的报导,这或许另一方面,表示连最草根阶层的文化层次也大大提高了,这是好事抑或不好?
走甩木屐
木屐,据说始于汉代?未究。五十年代前后,着木屐风行广州。大街小巷多以青石板铺成,满城屐声得得,颇具岭南之风。小孩子着了屐,成群结队更有轰动效应,唱着“嘀嘀哒,嘀嘀哒,哒响木屐火爆发。”“点指兵兵,指着谁人做大兵;点指贼贼,点着谁人做大贼。”做兵的必须去捉贼,大兵压境,贼人只得鸡飞狗走,四散逃避。做贼的这时只慨爹妈生少了两只脚,可惜不是孙大圣,脚底生中出五色祥云,不能腾云驾雾去。只得加快速度,脚底抹了油似的,走甩屐的事故,就在所难免了。
更有妇女爱美,莲步款款,衬托出婀娜的身段,故对木屐的要求也高,要漆花的,钉的屐套不是随便的车胎皮,而是要织带的,上面能织些花样,屐面也绘彩,花鸟之类。因此,这就考了木屐师傅的手艺。既要钉得巧,又要着得舒适。他实在是看得眼花缭乱了,无论师奶小姐怎么的“奄尖”,他已火气全无,迷着眼点着头,“托塔”都应承了。
大概现在没有多少人会着木屐了,清凉的麻石板路没有了,红阶砖也没有了,没有天井,没有巷陌。着木屐没有了其凸显文化品位的载体,自然渐渐淘汰了。过去人着木屐,为了耐行,耐磨,在屐底处打了钉,走在麻石路上,槖然作响,还可充作防身武器。现在,人住在高楼大厦,踢着木屐,刮刮的在柚木地板上,在锃亮的锦瓷地砖上,即使不怕烦着楼下的,也疼惜这几千块的装修吧!那就更没有人会爱着木屐了。
能医不自医
“未学功夫,先学跌打”这是一句老话。旧广州武馆总是兼着跌打医馆,教头既教拳,也行医,有喜庆还要舞醒狮。不过功夫再好,老皮老骨的,或在舞醒狮时,不免会有闪失,岔了腰,崴了脚。再好功夫的人恐怕也难自顾其背,若闪了肩膊,那真是“能医不自医”了,还得请另一位来代劳了,那怕他的医术远远不及自己。这位师傅请的就是一个拄拐杖的瘸子,甚至恐怕还兼是盲佬呢。
这到是真的,现在做医生挣钱多,未必真有本领。广东人谓之曰“黄绿医生”。黄谓老,绿谓嫩,不老不嫩,熟与未熟之间,让人看不出到底是熟还是生,此又当别论。即使再成熟的医生,可能也不自医。如同再有本事的理发师,让他如何为自己剃头?
能医,因为太知道用这药副作用的利害,恐怕不敢为自己下药了。若是为他人,无了此顾虑,反正吃药的不是自己,再苦再有害,也不是自己受,管他呢!当然,庸医杀人,又是另一回事,那么他更不地给自己开药了,他太知道吃了这服药的后果会怎么样。反正不是自己,就更肆无忌惮地胡乱开一通药。只要有钱赚,管他是死是活。
甩 箍
过去的细佬仔没那么多玩意儿,据说西关有个“单车佬”给一个单车箍儿子玩,儿子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支竹,沿着车箍的中间凹槽将车箍推得进退自如。于是全城细佬有样学样,都迷上这种玩意。甚至人手一箍,斗推得快。可是总有差池,竹枝甩了,车箍也就失控了,乱车乱撞。撞在梳扮得四四正正的大姑娘的脚上,车箍上泥,整邋遢了大姑娘白白净净的香云纱裤上,自然嗔道:“臭僆仔,作死呀!”
僆仔未成年,自然不谙风月。如此花容月貌的女仔,并不引起他们的兴趣,倒是怕她们向老豆老母告状,免不了会有一阵打。或是学着大哥哥们,朝着姑娘们挤眉开眼,说了一两句嘻笑着,一哄而散。剩下姑娘们尴尬地在北后指天笃地骂着:“你班死僆仔,有乸生,冇爷教。话你老母听,等住藤条抠猪肉。”这正是细佬仔们最耽心的,也是他们最大的不幸。到此地步,甩箍的烦恼也就顾不上了,新的烦恼让他们忧心忡忡的了。
勾手指
大人发誓要指天地,说什么“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不过发誓当食生菜就莫于细佬仔了。他们发誓的方式就是勾手指尾,勾了手指尾也就等同达成了协定,不得反悔。
私订终身,山盟海誓大概难于开口。于是小孩子以其天真无邪,使男女双方勾了手指,说话算数。于童真稚趣间撮合了这段天造地设的姻缘。
当然,真到了长成,这玩意也许早就忘了。真应了“发誓当食生菜”这句话。除非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了长成,竟成了刻骨铭心的盟誓,要生要死地非要践行诺言不可。
这也是儒家所倡“信义”的启蒙。当然,小孩子是郑重其事,尽管他并不瞭解什么承诺、笃守和义务。而大人也大可以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不必那么认真,压根儿就没有打算信守承诺。但这对有情人,却是有意的。千万不要呃细佬,否则会造就下巴轻轻的一代。
捉螗尾
螗尾卜卜,有人捉捉,飞到荔枝基基。
这是一首老掉牙的儿歌,已经唱了几代人了。相信现在的细佬也或许会唱唱,螗尾不多见,荔枝基又何处觅?欲雨未雨,由于气压降低,蜻蜓倾巢而出,飞满天空。当然这景象在大城市的广州城已难见着。近郊也已尽城市化了,荔枝基都变成了立体交叉桥或高架公路桥。“转过溪头不见”更无溪头,都成了虹霓闪烁的高楼大厦。
在洗衣板上有蜻蜓飞来,更属罕至。有细佬蹑手蹑脚,欲捉之为快。洗衣娘只顾晾衣,无暇去唱“螗尾卜卜”以扫细佬稚兴。
细佬仔不会甘心眼睁睁看着蜻蜓就此消失。于是他们极尽捉虫能事,用竹枝撩了许多蜘蛛网,绕作一团去粘。当然也能奏效,这使他们欢天喜地,得意忘形。
这种景象在现代都市,恐怕难得看到了。到处是石屎森林,喧嚣的马路,浑浑的汽车屁中,更遑论荔枝基了。蜻蜓欲点水,何处有清水。
打波子
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都经历过细佬仔打波子的玩耍。所谓“波子”就是内嵌七彩的玻璃珠子。孩子们伏在尘埃上,瞄准,开弹,“笃”的一声,玻璃珠撞玻璃珠,很是爽脆。游戏规则如同大人打高尔夫球。也是要打多少个洞,加上还须打掉多少颗对方的波子才算赢。那可是对抗性极强的儿童游戏。且是男孩子们的事,女孩子们就无此兴趣,她们另有玩意,跳猴皮筋。唱着“红线女,马师曾,家家户户点红灯。红灯,绿灯,大家表扬马师曾。”或者是“董存瑞,十八岁,为国牺牲炸堡垒,炸得堡垒卜卜脆。”
男孩子们似乎没有此文化意识,他们只为他们的“波子”安了英雄人物的名字,比如,黑花的叫张飞,红花的叫关公,还有叫孙悟空,猪八戒,哪咤,大概都形象可据。
不过现在的细佬都讲卫生了,不愿意再趴在地上,吸着灰尘打这种波子了。但此中的乐趣,即便是七旬老妪回想当年男伙伴们玩耍的劲头,亦乐此不疲。竟然重返童真,与几岁大,乳臭未乾的孙儿辈们,也或放是要哄他们,在一起玩这被誉为人遗忘了玩意,瘪着冇牙的嘴,乐呵呵地打波子。大概还唱着:“大眼鸡、咸鱼头,你屙屎,未洗手。”
扇中情
中国画有一项扇画,一把纸折扇,坏鬼书生(读书人)却是油头粉面。身光颈靓,着了白纱恤衫,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摇着纸扇,优哉悠哉,吟哦着即兴口占的“咸湿诗”。兴之所致,提笔题在素白的纸扇上,以示自己的清高雅逸和满腹珠玑的八斗才华。
才子佳人是旧式情话历演不衰的题材,这位才子乐不可支地在扇上题上一首诗,以畅叙幽情。于是有女怀春,以为真遇着才子了,情意绵绵投以纨扇。这“才子”喜出望外,使尽浑身解数,度了几句不咸不淡的歪诗,在扇上涂鸦了,自命不凡地吟咏着,煞有介事。那女的更仰慕得不得了。以为自己的终身有依靠了,于是以身相许。“才子”真是乐不可支。
初一、十五
广东人的似乎热衷拜神,门口的神荼、郁垒,四方土地、赐福的天官、关二哥……总之农历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拜神。两杯水酒,几只水果,一块烧肉以飨各方神圣。
广州旧屋以趟栊为门,以透风凉。阿婆老了,且偻背颟顸,要为门神添一炷香,则须小孙子爬趟栊上去插了。
细佬仔天生调皮,以显其率性天真。只是这种玩意实在是有害无益了。一根根横栅使得细佬仔乐此不疲地“擒上擒落”,那颗小脑袋一钻过栊格,心越急,就越是难抽回头,卡住了头“鬼杀咁嘈”。阿婆此时后悔莫及,真耽心孙儿真会甩了脑袋。急得她腾鸡也似,嘴上却叫着“乖孙,莫急莫急,叫你老豆来。这衰仔,唔知死咗去边?”
孙儿为敢乱动了,唯有侧着头哀哀地哭。也不知怎的,头在不知不觉中,竟褪了出来。阿婆感激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多谢晒观音菩萨!”当然她是认为这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为她的虔诚显灵。所以她每每向人以此为证,说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险过剃头
以前理发师傅被叫作“飞发佬”,他们满街嗌:“飞发!飞发!”后面有小孩跟着叫:“飞发飞发,越飞越邋遢,一分钱飞两笪……”
他们手中的工具最犀利可谓是一把吹毛即断的剃刀了,在一条帆布带上嗖嗖地来回磨磨,便锋利无比了。这张刀在你的头上晃来晃去,真让人提心吊胆。况且他还吸着俗称“棺材钉”或“酸荞头”的生切或熟切烟。那烟灰落在光芒四射的脑袋上,也足以令人烫得弹起。因此有必要提醒飞发佬:“喂!老友,因住你个口烟呀!”其实是最令人担心的,是他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剃刀。
怎奈师傅烟瘾极大,不让他吸烟,等于不让他活。那时可不兴投诉,你只有要求他要小心点,别让烟灰掉在脑袋上。即使不烫着,掉在头发间,引起火烛也不是闹着玩的。
师傅嘴上刁着烟,唔唔呀呀的答应着,那腮帮子里,云障雾绕依然如故。一点也没有熄火的打算。在此刀光火影下,能不让人想起一句话“险过剃头”。
拨 钟
过去并无石英钟,都得“上链”。曾经有歇后语曰:“印度时辰钟,大声夹冇准”。大概是印度科学水准不高,制造的时钟粗大笨重,肯定伪劣产品。嘀哒嘀哒响得卤莽,走得又不准确。快十几分,慢十几分都闲闲地。
不过家中有只挂钟,已经了不起了,如同现在家中有台家庭影院。那只挂钟不但得每天上链,还得照准确时间时时要拨正时针、分针、秒针不误,不然它的铊就会停止摆动,即使能摆,也走不准。若到了点,敲起来,响得人惊心动魄,睡着了也会被吓醒。惊醒来,看看时间,又不是实际的时间,要是按它报的时间起床,不是早了一个钟头,便是迟了一个钟头,故有“大声夹冇准”之谓。
当时,并无质监部门,进口货不须检测,使得劣质产品肆行。不过现在尽管有了质监部门又如何,人人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免得上当买了伪劣产品,苦不堪言了。
小巷黄昏
食罢晚饭,是女人最得闲的时候。家中不像现在有空调,晚风凉爽,于是不约而同聚于街头巷尾的大榕树下,担了板凳坐在那里蜚短流长,大喷口水,极尽八卦诸事,东家长、西家短。
不过她们手中却不曾闲着,不是织冷衫,就是扯棉纱。最“八卦”的那位声情并茂地讲着她的八卦新闻,她最得闲了,所以她不须打毛线之类,只是用纸煤点着水烟抽。
旧时既不须像三十年前“开会学习”,也没有饭后一家围坐看电视那样娱乐,反正洗衫有洗衣机代劳。以前得靠洗衫板,两只手密密在大木盆里搓呀搓……可那片嘴唇却没歇着,口沫横飞,蜚短流长,道尽东家长、西家短。原来无论不管北方人南方人,外国人中国人,都有一种窥伺他人隐私的怪癖。
大榕树下,石板凳上,“老坑”们总有在那里杀番两盘。家家都有一副棋,老少咸宜。老坑公摆下“楚河汉界”,正想给小孙子作智力教育的启蒙,岂料三下五落二,被孙子挺车大叫“将军”。老先生大跌眼镜,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救棋。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后生可畏也。
而阿婆可是个粤剧迷,在京剧来说,称为“票友”,现在称为“粤剧发烧友”。在旧广州街头巷尾,大榕树下,一有空闲的时候,总有三五成群的人拉着二胡、弹着秦琴、吹着洞箫,打着扬琴开着“私伙局”。阿婆会唱,擅长子喉,花旦。看她绘影绘声,俨然自己就是那戏中的“小姐”了,乐孜孜地与心目中的书生在后花园私订终身,恍如真有那么回事。
各施各法
烧石油气是最近的事,旧时烧的是柴,后来才烧煤、一直发展到烧蜂窝煤已经是最高境界了。不过境界再高,还得用柴枝生火。正所谓“各施各法,各花各插,各庙各菩萨”小女孩用的葵扇,本来生火生得好好的,可那妇人生熨斗的火,烧的是炭,掸的却是鹅毛扇。以为可以向女儿作示范,岂料煽浓烟滚滚。殃及女孩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姜不一定是老的辣,嫩的姜也辣得人眼泪水也出来了。
各地带孩子各有方法,广东人独有孭带,以一方布,四角有长带。将孩子背在背上,谓之“孭”。这背带也顺理成章称为“孭带”了。将孩子背在背上,也因为是劳动妇女,既要挣钱揾食,又要带着孩子。往往孩子在背上睡着了,她还在干活;孩子睡了醒,醒了睡,浑身的汗和孩子啼哭的眼泪,把身后的衣衫也弄湿了,也浑然不觉。等日入而息,放下孩子,这才觉得累得腰酸骨痛。
孭孩子若在被称作蛋家的水上人家,则不是孭在背上,而是牵在船舷上,还拴了几个木枕头,即使万一孩子落水,木枕可起救生圈的作用。地上也好,水上也好,孩子总是不得随便走动,鼻涕糊了一面,尿拉一裆,湿了干,干了湿。不过童装裤是没有裆的,空着,以便尿水直排,连尿布也省了,这也是各施各法。
早 晨
礼仪之邦的广州人道“早上好”谓“早晨”。过去家住寻常巷陌,朝见面、晚见口,大家早上出来各奔前程,都会道声“早晨!”一日之计在于晨,道声“早晨”盖祝人家有一个好的日子。
细路女要返学,开门睇见隔离二叔婆正在门口打了盆水,在那里洗面刷牙。女孩很有礼貌道声“早晨!”使得二叔婆开心得满口牙膏,也连声道“早晨早晨!”尽管什么长幼有序,什么代沟,一声“早晨”,两代人便沟通了。
阿婆洗罢,便要梳,除了梳头,还得美容。“开面”可谓是最早的美容了。过去女人没有拉面皮去皱纹,也没有植眉毛,更没有什么护肤。街头巷尾挂一面镜,两张板凳,一根丝线,一盒扑面用的滑石粉。那位阿婆“美容师”技艺高超,口里咬一根“弦”,两手张两根“弦”,在女人的脸上,如同弹棉花一般,那两弦扭成麻花,硬把脸上的汗毛连根拔起。甚至连眉毛也拔得去。于是女人的脸,光皮滑溜了,也就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