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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厦羊城思旧阙


  解放之初,人称广州为省城。广州城内有十四层的爱群大厦,当时是相当驾世了。企颈难及,只道上可通天呢。再其次便是南方大厦,海关大钟楼,虎标万金油的省总工会了。连同新亚大酒店,大同酒家等玉宇琼楼多集中于长堤。此一带延伸至太平路便是广州旧日繁华之地。还有一路便是中山五路、永汉路。圆顶的财厅,踞于老城区,围绕着它的繁星是并新华宽银幕电影院、李占记、沧州腊味、致美斋、惠如、华北、艳芳等老字型大小。这里又是一个热闹区。

  那时路不阔,车也不多,状如火柴盒,汽笛啵啵,并不禁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亦不惶走避。甚至有马车也赶上路,马屁股处承了一块布,不致马屎撒在马路上。其实说马,并不马。不及人高,但非驴,耳不大,也非骡,骡更高。牛车也可行,慢条斯理,悠然地晃着尾巴,车夫用一支细青竹作鞭,吆喝着。当然,马车也好,牛车也好,是走在诸如同福路、云桂路之类的小马路。马路两傍则是横街窄巷,皆以青石条铺成,石板下则是下水道。若是雨后,石条板路十分清洁,一尘不染。粤人多光脚,或着木屐,故甚乾净。穿街过巷多是小贩叫卖声:“爽滑凉粉——”“芝麻糊——”“鸡呐鸡呐鸡公榄,有辣有唔辣!” 小手工者则满街叫:“罟盆!罟瓦罉砂煲!”“补镬!补铜煲锑煲!”“桐油灰!”“铲柴刀菜刀,铲刀磨铰剪!”“飞发——”通街通巷的叫声不绝,此起彼伏,可要比现在热闹得多。时不时的爆声,爆得孩子们欢呼雀跃,那是爆“肥仔米”。唯他不须叫喊,爆声要比任何叫声更有广告效应。广州旧屋不高,三四层,五六层已经高极。所以街上一叫,全都可以听闻了。

  屋皆有瓦盖顶,真是栉次鳞比,尤其檐间滴雨时,使人想起陈笑风唱的《山伯临终》“泪似帘外雨”更具沧桑感。也如江南水乡画中的民居,虽无杏花春雨的味道,但雨打芭蕉唯岭南风情特重。不过在江南故乡,人们更热衷传唱“十八里相送到长亭”,配上春雨杏花,最显緾绵悱恻,到了广州却显得悲壮了。

  巷陌纵横交错,两侧民居门户紧贴,入门便直捅入内达二十余米,谓竹筒屋。开户先是吊脚半门,仅高出人头,只掩君子之目,不使内窥;次为趟栊,以臂粗横栓推动为栅,阻小人入内;后为实木厚板两扇大门,又顶又栓,挡强人侵入。冥冥中,屋主做足保安工夫,墙角处置一石碑,凿“石敢当”三字以禁压不祥。于门楣挂八卦镜,或者插上三叉之类,以破解邪气云云。因为对门或有冲煞,会危及家人,也算是“自卫”。对门人家亦心照不宣,于是也如法炮制。即便如此,亦相安无事。朝见面,晚见口,也相互问候:“吃咗末呀?”中国人奉行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体现得淋漓尽致。

  开门入去,便是一大幅屏风,两边可进,即是一天井,天井中有一阶砖大的水井,井口麻石凿成,被麻绳日久磨出几道糟。麻绳系着小铅桶,桶的粗细刚好落井。打水时,待桶到底,以娴熟的手法,那么的一扯,桶口正好舀满水,然后扯绳上来,即可取水。暑天时水甚凉,天冷时,水生暖,且其清冽,不煮而饮,凉沁脾肺。即使天冷,也不会齿寒。故厨房则置于一侧,天井上大可洗刷剁切。似无专用茅坑,但有“夜来香”伺候,天未光,为“倒塔”之时。故有“倒塔咁早”之说。

  任三四五六层楼,天井定是通天的。顶有天窗,手拉长麻绳以控开合。窗为明瓦,以蚌壳磨薄嵌套,可透光,挡雨。尤其日上中天,强光透屋,满堂生辉。所谓“拉开天窗说亮话”。雨时,拉拢天窗,但听雨滴之声,光线黯淡,令人徒生惆怅。正所谓“拉埋天窗”,那可是二人世界情切切的氛围。正是唱“泪似帘外雨”的好时候,以表白自己的真切情意。

  厅堂中供的是关二哥神像,广州人几乎家家如此。在广州,关二哥还兼职做了财神,使得赵公元帅被精减下岗。可能是家中空间有限,但无论怎样逼狭,先考先妣神主牌总要有的,门口下角也会插三支香,以奉土地。这功课一家之主是每天早晨必要做的。双手奉着香火,口中念念有词,从门口拜到屋中,定在关二哥前,鞠躬再三,这才心安理得出门“揾食”去。

  客厅与内室以彩色玻璃屏风作间,可采光。窗不一定是四方,可是扇形,八角形,亦嵌彩色玻璃,并描有松梅竹菊,题有几句诗。窗外或映着摇曳的几支竹影,那是壁间竹,只须寸土便可植。堂中摆的多是酸枝、紫檀、花梨、鸡翅、坤甸等红木雕成的太师椅、供桌、八仙枱、茶几等。挂有中堂或条幅的字画,或是以云石嵌成颇有水墨效果的天然山水画,似是而非,抽象具象,山形流云,朦朦胧胧极尽韵味。

  六十年代,广州人的住房紧张与日俱增。六七个平方住一家几口人,三代同屋,天上云迭云,地下人搭人。于是,老屋打破原有格局,切豆腐也似,界成一小块一小块,也不分什么厅呀房也,都密密的住满人,于是开始打空间主意,先是搭碌架床,还是解决不了。因为旧屋内高,于是向空间发展,刚过人头处再搭一层,所谓搭阁仔。尽管人这么挤,可似乎不影响广州人的房事,一样能生孩子,且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做了世界。没听说谁家好事被撞破过,挺神的!

  那时,结婚的三大条件,首先是要有房,其次才是工资一百元,再就是技术员、党员,头一条就难于上青天。奇怪的是结婚再难,孩子的出生却不曾耽误过。人是越来越多,房是越来越少。大概也是为了解决这问题,便要让年青人上山下乡。但还是有人找机会,托人走后门回城里。城里人并不见少。尽管那时的房子,不再有关二哥了,尽是贴得红红的语录,黑墨块画成的毛主席像。什么人家都得挂,连“反革命”家也得挂。语录的字越写越大,像也越画越大,人人都唯恐表白得不够忠心。人人屋里都搭了“阁仔”,就“豆腐膶”大的地方,能不低头吗?可见人皆识时务也。

  大概也只折腾了十来年光景,老人家去了,实践检验了真理。这才慢慢的宽松。一改革开放,比破四旧还快,“四旧”的东西马上恢复了。只是到处尘土飞扬,旧屋拆了,新楼盖了。人们走出了“白鸽笼”住上新楼。因为怀旧,新屋里即使用不上趟栊,也做个样子,装修上去。于是西关古玩城应运而生,人们到那里去淘旧红木家俱。尽量把屋子装得像以前的样子,以证明自己是老广州。到底传统文化有几千年,文革才十年,谁怕谁?陈家祠有万兆泉者,以泥巴捏出旧广州风情,陈列上下九各处,让人怀旧。上了年纪的人看了都倍感亲切,只是嗟叹,到底是泥巴捏的,再到何处可寻?

  广州的高楼已经高达72层了,比起爱群大厦来,翻了五番。就连27层的旧交易会也被淹没在这片“石屎森林”里。老城区也拆得差不多了,找不着巷陌深深,听不着粤讴南音。大概只有五层的镇海古楼和中山纪念堂才可辨当日广州的凭证。有感度双调中吕《山坡羊》:

  云山雄踞,珠江东去,羊城百里东风驻。大规模,起鸿图。琼楼遍布英雄树,二月春来犹带雨。红,如火舞;青,如剑舞。

  花街几路,春风无数,银花火树飞红雨。气如荼,闹南都。时时今日歌华宇,南北东西高速路。人,笑且语;花,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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