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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羊城忆屐声
50年代上半叶,广州时兴着木屐,大街小巷屐声得得。寻常巷陌很幽深,多有老榕荫蔽,蓊然沁凉。大屋以青砖所砌,青砖磨得光净,砖与砖密合一线如弹,所砌墙嵌入绿釉瓷通花以作通风,屋中有天井,上有天窗,有绳索开启其枢,所嵌并非玻璃,乃以蚌壳所磨,磨得甚薄,竟可透光。若风雨大作,即扯绳索以闭,屋内可闻滴答滴答雨声。
天井有小井,供一家食水。以小铅桶系以打水,水冬暖夏凉。尤其暑天,打一桶浸西瓜,如同在雪柜取出,清凉清凉。掸着葵扇,靠着藤马扎,摇摇晃晃,大啖大啖吃着西瓜,跷着二郎腿,脚上的那只木屐,按着收音机里“平湖秋月”旋律,晃悠晃悠,颇是自得。
那天井都是麻石条铺的。屋内则是红阶砖,大概4块砖就有一平方了。食夜粥者只须四块阶砖,足以让在广州佛山相当风盛的咏春拳施展拳脚。尚武的则腰间扎了绸纱带,灯笼裤,白汗衫,嗨嗨嗨,声大过力,因为木屐踩在麻石上刮刮山响。且木屐也是相当有威慑力的秘密武器,无论踢着还是踩着,肯定会抱了脚雪雪呼痛,不暇再战。若是斯文人,则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或者是招子庸的《粤讴》屹头屹髺地低唱轻吟,用脚打着节奏,木屐声随之的的笃笃,颇似平平仄仄。
若是大户人家,自有小院,尽管极窄,但有青竹足以在墙壁间寸土中扎根,青翠婆娑,疏影横斜,摇曳出墙。这竹子现在也只有在番禺的余荫山房还能看得到。那真是修竹,碧绿的竿,碧绿的叶,迭作“川”、“人”、“个”字,映在粉墙,直情是郑板桥的佳作。那曲径亦是铺了麻石,花坛中植了芭乐,广州人叫“鸡屎果”。胭脂红为其极品,有“女人狗肉”之称。如同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鸡屎果闻闻臭,并不太好吃。或蒂落了,不觉那屐一踩,踩得彻底,果浆溅出,却“臭”得诱人。
墙外或有传来慢悠的屐声,伴着颤悠悠的叫卖:“芝麻糊……茯苓膏……”那是老妪叫的,声音真的有点像芝麻糊那么粘糊。叫得爽的是“箍盆!”“桐油灰!” “飞发!” 有点拉腔的要数“补镬!补铜煲锑煲,箍瓦罉……”伴着的也总是屐声,不匆匆,听得出叫卖者走几步,吆喝两声。最受欢迎的要数卖鸡公榄的。头戴竹帽以遮太阳,嘴上吹着锁呐,吹的是“卖杂货”小调。那屐声夹于锁呐间,不显。于是停步喊:“鸡啦鸡啦鸡公榄,有辣有唔辣!飞机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随在后尾,好奇地摸摸那纸扎的上了油漆的大公鸡模型。大公鸡套在小贩身上,那是他全副的家生,揾食道具。他卖的只是浸了甘草汁的橄榄,或沾了点辣椒末便是辣的了。至于飞机榄,不过是他的服务形式。若是师奶小姐们在楼上要买,他便能用纸包了,飞之上楼,百发百中。
一般人家有天井,以大瓦缸种了花草,广州人好种鸡蛋花,一种树状的草本植物,开花如新剥鸡蛋,五瓣,无蕊,黄如鸡蛋黄,花瓣似蛋白般白,甚香。那时广州人家家供奉关帝,每朝必采鸡蛋花,大红花用小碟盛了,一并还有一碟染红了的豆沙包作供品,烧上三炷香,吟噆禀神,双手拜了一拜,并不跪叩,但也欠欠身,点了点,想是代替了跪拜。不过酒杯中的酒却是很够劲头,只是杯子太小了。像关二哥这般豪饮,恐怕不够喉吧。主人家只是把双屐脱了与地切肤,以表虔诚。
那是男人木屐,白木,面平板,底有两齿,脚踭一处,脚掌一处,以减少与地面摩擦。接触面少,故使木屐行走时得得脆响。双脚穿着木屐,全凭钉了两带胶皮,那是旧内轮胎皮,约有3厘厚,多为黑皮。为加固,再附两条小胶皮作为钉子的垫片让钉子钉牢在木屐侧,形若船篷。男人即使是籴一百来斤米,踢跶踢跶也走得飞快。古哩佬抬几百斤也是如此,打扮如同打咏春拳,那是唐装裤,孖烟囱,黑布缝成,但裤头一截白布,便于打折,包了在脐下,以一绳结着,讲究的以一玉扣为钮。走得再快也不会甩裤,随着“得得得”屐声,飘飘然的吆喝“顶硬上呀,鬼叫你穷呀!”颇有点悲壮。码头上要过跳板,晃颤晃颤的。这个时候,他们或许会把双屐脱了,干脆光着脚,这样动作会更俐落些。不过,柏油马路被太阳一烤,软乎乎的烫脚,还是着木屐好。
少妇着的木屐那要讲究多了,形状也不似男装粗笨。完全是女性的身形,苗条。屐面有起伏,脚踭处似是潮头,如同着高踭鞋。脚掌处正波谷弧位,刚好承受款款的莲步。若是好看些更描了漆花,胶皮也是彩色有花的。女孩子们是绝少会光脚板,再穷,也着一双腰形的平板屐,没有曲线,没有漆花。无论什么样的木屐,着在女孩子们的脚上走起来,那“得得”声要比男人脆得多了,滴滴娇。尤其初夏时节,卖荔枝的女孩叫卖声,在陋巷中,屋屋梁尘为动,男人们都会心神不定,竖起耳朵,联手中的活也会迟疑一下。
这要得益于旧广州的大街小巷都是用麻石板铺的,石板下面就是城市排水系统的阴沟,居然隐约潺潺。那无疑是个“音箱”,整条街如同一把巨琴,一条条麻石板就是琴键。只要是女孩子的木屐走在上面,那简直是一曲绝妙的“广东音乐”木琴独奏。
现代化了,屐声不再。现在所剩旧巷无多,麻石板铺的巷陌更是荡然无存。即有残存,但也无了音箱效果,因为下面垫的是水泥,且摩托车突突突只是噪音。现在是无人再着木屐了,都着以款式新颖的塑胶拖鞋,落地无声。再也听不到旧广州人悲壮的吆喝,再看不到旧广州姑娘着木屐的绰约倩影,窈窕风姿。感慨系之,聊填《减字木兰花》词乙阕以志:
寻常巷陌,何处屐声传得得。雨滴芭蕉,老矣更惊旧梦消。
清幽石径,莲步踏来作琴听。犹记当时,粤女几声卖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