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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南郊风景(羊城忆旧之四)
我家搬出了洪德路,迁往小港。当时是一片农田,竹林,也有小河、石桥、田基、池塘、小山……飞来飞去的螗微(蜻蜓)、草蜢、蝴蝶……那里只有邮电宿舍,我家住海运宿舍。家四周很静,大有孩子玩的地方。清早广播喇叭响了,尽是些民歌民乐,记得有“二郎山”“花儿”“二月里来”;偶尔也有苏联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最令我刻骨铭心的是“彩云追月”,令我无尽的遐想。天上彩云间真的另有世界?那里可都是神仙,美,飘飘然在天上……
放学回家路上,拔了草茎斗草鸡亦是一乐。采了梓树或桃树的胶,以一细竹枝凝于一端,悄悄地去粘螗尾。可恨螗尾极精,小脑袋后也长了眼,其实它眼睛可视360度,似是看穿小孩的心思,稍一转小头便高飞了,由我捶胸顿足。一路草长,踢起草蜢“得得”乱飞。草蜢似不避人,易捉得多。草丛中泥土湿润,有蜗牛,小孩叫虻。此亦可取乐,每人捡得一袋,斗顶谁的虻壳硬,被顶破了算输。偶尔草丛中有蛇,于是吓得尖叫,但马上收敛,不然会被视作非男儿。这迫使尖叫者必须有出色的表现,以弥补刚才的过失,才会消除大家结他的鄙视。这样他就非得提起那条蛇不可,趁蛇还不及回过头来咬人,就把它飞旋起来,顺着离心力将它甩出去,或当鞭子似的,把它往石上抽,把它摔得血肉模糊。当然,这是相当惊心动魄的。事后,那人还心有余悸,毛发俱张。
家后面有山,不高,不知名;有水,水不深,亦无名;但有桥,也不知名。潮生潮落,自有盈亏。有芦渚蓼汀,时有翠鸟白鹭爪痕,觅食鱼虾。待下了课,尝试敲针钓鱼,一无所获,忿恨之余,便脱个乾净,跳下水大搅,混水摸鱼。翻江倒海也似,始觉消气。
上山亦乐事,但多去漱珠岗,是山后一山。那可是个好去处,岗上怪石嶙峋,老树盘屈,掩着石砌,拾级而上,可达“纯阳观”。观内供奉的是道教诸神,幼时不识,以为是菩萨,蹶起屁股就拜。我知道,神明冒渎不得。不敢在观内多留,便上朝斗台看,传说是高人李青来观察星象,算紫微斗数之处。儿时不懂,只图好玩。
岗上有巨石,出奇松,虬枝苍劲,偃蹇举绿,其根如蟒,噬石吮汁,以活经年。岗有一水绕之,浸石生苇,隐有小舟,野渡无人,有小鸟栖而鸣,相呼聚息……稍远有村,石砌为埠,炊烟缭绕,袅袅散于翠竹林间,细草鸣犊,斜阳归牧。大概五点多,天渐暗,残阳一抹,吟蛩声声,始归。最是雨后,虹销雨霁,一片蛙声,树梢滴着残雨,倍感空气清新……
在小港住了两年,后搬去沙园,亦郊区。有通用机器厂(今广重厂)、东方氧气厂(气体厂)、广船、广锌……小港与沙园间有隔山,岭南画派祖师居廉居巢兄弟祖居于此。后建广州美术学院,有承继衣钵之意。隔山侧有小镇为瑶头,不乏古老大屋,趟栊,青砖,檐间有彩绘,多是三国、神怪故事;或有花鸟、山水等。有小溪入镇,垒石为堑,架石为桥,居然于窗举网,有鱼跃然,伸手可得。旧屋阴森,堆有柴草枯木,裂磨断轭,门虽设而常闭。结有蛛网。经之,快步而过。因年幼读《聊斋》,恐有狐精鬼怪,故有此虑。
屋后山岗,有林,时有蝉噪。亦可以胶粘之。偶有斩获,手舞足蹈,乐乎忘形。即折蕉叶,按叶脉撕条,编织为笼,饲之以饭,时时取听,“喳喳”之声清亮且远,乐而忘课,母为此辄以斥训。后面是庄头村,农人皆种花,白兰成林,玫瑰成畦,畦下有水,养剑兰头,如养水仙,故此地亦一花地。那里静,静得幽,有莺啭、鹂鸣、鸟啼、蛙鼓、蛩吟、蝉噪……若真无一点声音,那就非真静,其静若死。而有此类生物之声,其静乃恬,可颐养心性。花地有池一方,水澄清,浮花瓣,泛涟漪,飘零浮萍。风过时,吹皱一池碧水。池边翠竹匝绕,绿草如茵,鸟声皆出于此。仰视之,竹顶赫然有巢,有雀哺雏,啼声亲切。于此间席地而坐,芳草生气,柔软如褥,花荫之下,滤得阳光更凉,花香阵阵,我常于此读书,温习功课,无干扰之声。人于此间,心旷神怡,温书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尤其读些唐诗宋词,更是逸兴遄飞。
花地多花,二十四番花信,直开到荼蘼不已。而以芍药、玫瑰、菊花、白兰、茉莉居多,农人采以制香精。而采花多在早晨,花苞含露益香,价更贵。而另有辟地种桃花、金桔,以应除夕年宵花市。他们多在早晚操作,故午间不见农人,我等可尽雅兴。
上学路上,须过田基,当时为联星大队。水田井然,春则插秧,如镜中绣绿;秋则割禾,更是翻腾金海……若有一只田鸡或一条塘虱什么的,我便会在田塍流连片刻,捉还是不捉,唯以观后效。怕迟到,只得依依惜别。水田有河流过,河上又有桥,桥边有古榕,黛色参天,苍髯垂拂,其干如蟒,纠缠四出。树荫覆盖十丈之方,有茶居,招呼四乡船家,八村农民。一壶香茶,两件烧卖,其乐无穷。
桥为青石板砌,延为村道。农家各成院落,门前围以竹篱,植以花卉,记得有人家种芙蓉,秋风初透,数枝出篱,粉妆素束,冷艳暗香。最佳处,有瘦竹几竿临风摇曳,薄翠欲滴;那篱下是一丛黄花,无言自开,孤芳自赏,在一隅耐着冷落,自甘寂寞。青石板铺的路直入城巷,石缝间伸出青草,偶有数声鸣蛩,断断续续,有几分秋的凄凉。
广州无冬,因无雪。梅花倒是有,白如雪,在人家小园疏影横斜,阵阵溢出清香……我最爱清明前后,木棉花开。当时朱光市长有《广州好》咏之“广州好,人道木棉红,落叶开花飞火凤,参天擎日舞丹龙;花月正春风。”我谓之“几分梅花几分松”其气势如松树刚直不阿,如梅花冷艳孤傲,以龙鳞之躯,张牙舞爪,似举火欲斗天公,血喷苍穹;真英雄也。记得我曾咏之有句“裁成落日残霞色,借得梅花松树魂”。事已三十多年了,好几处的红棉仍是我的老相识,至今英风犹在,雄姿如故。譬如解放北路那棵朱砂红棉,沙河那棵五百年老树……它们是广州城天翻地覆变化的见证,也可以证明我是广州的老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