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更详细的组合查询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四十一~五十

四十一

  小玉曾经是村里的亮点。她的长发,搅乱了多少心湖。当别的姑娘穿成水桶模样,她就如向阳花木,早早逢春:束腰窄裤,收割了无数的目光。小伙子争着展示雄性骄傲,有力的下巴,铁一般的胳膀,发达的胸肌,玉树临风的腰身。根据优选劣汰法则,一些瘪谷自惭形秽,躲到人后去了。饱满而不闪亮的,也主动退居二线。排头兵剩下五人,阿卓有幸列入。然而论力气,论壮实,论高大,阿卓都有三个对手。人类之所以统治了动物,就是多了一点心思。阿卓的胜出,在于心眼活。结果别人都很不服气,认为这不是公平竞赛,但小玉的心已拴在阿卓身上,其余三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认输。老星叔嘿嘿一笑,敲了三人的脑袋。

  山稔熟了,野梨圆了,阿卓让小玉第一个尝鲜;桃花红了,李花白了,阿卓让小玉闺房最早芳菲。他拉她到八石山太乙岩去,他一肚子的故事,让她欢欣得时间没了份量。她问:“别人都嚅嚅嗫嗫的,你怎么一根舌头尽是传子?”阿卓笑而不答。其实他是二道贩子,故事的源头是老星叔。此人老伴过世后,孤僻起来,不大跟人沟通。阿卓总在老人眼前晃,还帮些力气活,待他生出“孺子可教”的善念时,阿卓就拜师学拳。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拳没学成,套了一堆掌故。

  小玉的逆意出嫁,阿卓踢伤了门前大桃树,负气到广州学艺。这小子有天赋,三下两下,汽车维修技术便学会了七八成,到后来还总结了一套心得。他离开师傅,另立门户,经营起自己的事业来。正顺风顺水时,小玉飘然而至,阿卓春风得意,恰似当年的周公瑾。每周抽二个晚上,阿卓把自己洗得干乾净净,携着小玉逛广州“上下九”,收获大堆衣服。于是小玉就在厂里开“时装发布会”,工人沾老板的光,一饱眼福。小玉在光孝寺里购得菩提叶,过塑加工成坠子,系上绳索,套在阿卓脖子上,他从此不愿再取下来,洗澡也不例外。

  阿卓出事后,志高加入,公司重组,工厂规模比原来扩大了两倍。玉高公司不满足于维修,要跳出“污黑”,涉足销售。富起来的广州,购车人群暗暗增大,志高正是看中这点,才抛却“前嫌”,第一次当起老板来。志高一记妙招,让公司华丽转身:“成立一个‘技术部’,阿卓任总教头。”迫于恩人的压力,阿卓不便保守。跟踪了半年,一批骨干已成,提薪留人,玉高一下子就成了生机勃勃的企业,让邻居逊色,让同行刮目。此时,阿卓佩服志高的同时,心里有一丝不畅快。

  一丝发展为一股,不畅快变为不愉快,是志高要在东莞设立分公司时。志高的理由:东莞是深圳的货仓,广州的后花园,得天独厚的优势促使经济腾飞,富起来的百姓定然追求高消费。阿卓反对:东莞农民刚刚洗脚上田,让他们去看芭蕾舞剧,期醒(神经病)。志高反驳:古书有则文字,说鲁人想到越国去卖鞋,别人劝他不要去,因为越国人披头散发,赤脚走路;现在越地江浙之人,恐怕他们的皮鞋比鲁地山东,要亮得多,名贵得多。阿卓不服:那是千年等来的结果,千年之后,我们连一颗尘埃都不是。志高更来劲:“想想小时候,我们看过电视吗?电影都少看!现在高清晰,纯平,液晶,不久还有数码。发展是加速度的,老兄!”

  看着两个男人打擂台,小玉过来和事:“家和万事兴,商量行得万年船。”男人说得差不多了,就等小玉一票,作个决断。她嫣然一笑:“本来这是男人的事,我只提个参考意见:先抽小部分资金,到那边试试看。”阿卓要反对,小玉使了个眼色,他就默认了。

  某日受客户之邀,到东莞星级酒店吃饭,志高结结实实开了眼界。早到的志高临窗闲眺,见两部宝马徐徐驶来,稳稳地泊在门口,下来四个人。入店来,志高跟西装男人握手:“杜老板好!”杜老板介绍其他三位:“都是朋友,住附近。”志高见一个捋起衣袖,一个夹克领子向内翻,一个夹着皮包穿一双拖鞋。见志高狐疑神情,杜老板哈哈大笑:“三位农民兄弟才是真正的有钱人。”付账时,农民皮包里一砖一砖的,满是!志高立即下定进军东莞的决心。



四十二

  珍珍下定决心走一趟:白纸黑字写着,怕什么。

  文剑锋唱着歌洗完澡,跳着舞穿衣服。结果内裤和衬衫均穿反,重来时弄掉了一颗扣子。幸好还要加外套,衬衫就不换。这么多年,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今日终于带上女朋友,心情甭提有多高兴。他一伸手:“票,给。”珍珍要取,他又改主意:“还是我揣着。”

  老文截停一辆的士,珍珍一把夺过行李:“要坐你坐,咱农民哪有这么娇贵!”的确,到车站就只有八公里路程。的哥白他一眼,冒一团黑烟走了。老文重新把所有行李揽在自己背上,珍珍感激地看他一眼,竟把他造就成问题不断的小爱迪生。

  “给你出个题,听好。‘太平洋’中间是什么?”文剑锋期待着答案。

  “水呗。不对?海。又不对?岛!还是不对,烦不烦?”珍珍的耐性降到接近水平线时,才得到答案“平”,便哈哈哈,“吃饱了撑的,脑筋要这样转弯吗?”

  文剑锋从珍珍的左边转到右边,怕她被车什么的撞着,他要履行“人身安全”的合同条款:“再猜一个,这题对你容易。同时一妈生的两个孩子,不是双胞胎,为什么?”

  珍珍对这问题十分郑重,反复思考,说:“是连体婴儿。”

  老文扑哧一声笑:“你的脑筋转得可真快!答案是三胞胎的两个。你怎么知道‘连体’?”

  珍珍不肯说,只是反驳他:“不可以是四胞、五胞、六胞吗?答案有错。”老文笑着说:“是,是,是。”又揪着珍珍不愿说的事,最后她红着脸告诉他:上茅房没有手纸,扯了一张报纸,是报纸上登的。老文益发觉得珍珍纯真可爱,只是激动起来,也不敢拥抱她。

  平日觉得相当遥远的车站,竟然轻易就走到,不能不说是什么情起着作用。老文突然有了很多感悟。

  车子摇得两人昏昏入睡,一车无话。做够七个小时半香不甜的梦,车进入福建省漳州市东山县车站。两人又合坐一部摩托车,到了文剑锋的家。此处都是石房子,青麻石一条一条的,十分实在。珍珍觉得如此盖房太奢侈,剑锋朝远处一指:“瞧,大海。”原来是这样:海风强劲,只有笨重的东西才能对付。他还说:“当年石屋是用来防倭的,造屋习惯一直流传至今。”随即领珍珍在海边礁石上看一段“长城”。透过城墙箭垛,海面浪花翻滚,第一次见海的珍珍,高兴得又叫又跳。老文说:“这东西谁筑的?”珍珍觉得太小儿科,实在瞧不起人:“秦始皇!”他仰天一乐。珍珍犯嘀咕:“又错了?”剑锋拿了拿腔调:“文某不才,还是知道为明代名将戚继光所建,用于抗倭,抗日本人的老祖宗!”又领她看郑成功东渡时的指挥台,只见海上白帆点点,巨轮似浮标。当年国民党部队也在此处溃逃。如此有历史感的地方,让珍珍大长见识。

  入得屋来,剑锋脱去外套,衬衣缺了一个扣子,露出一块白肚皮。珍珍问:“有针线吗?”之后现场办公,马上缝起来。剑锋血液流速加快,胸口波浪似的起伏。珍珍说:“干嘛?我只是学雷锋做好事,小心违约罚款。”文母从地里回来,摘下尖顶竹笠,见儿子带回了她朝思暮想的东西,笑得眼睛眯成一缝,还冒了两滴浊泪,连忙张罗了两碗糖蛋。见珍珍吃得香,她过来拉手:“再来一碗。”珍珍打了个饱嗝:“不,谢谢。”珍珍忽然觉得有点像自己的母亲,便对老人亲切起来,不知不觉就帮着拣菜,洗衣,刷碗,甚至提了一桶猪食,转到屋后,一声“罗罗罗”,两条肥猪便“嗷嗷嗷”吃得香。鸡也好客,跳着来啄食桶沿的残羹。

  晚上,老人避开珍珍,问剑锋:“定好日子没?”他皱了一下眉头:“远着呐。”老人脸一沉,走开了。夜深人静,文母偷偷开一条门缝,就着廊灯,依稀见着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勤快的好媳妇,上哪找?剑锋真是!老人不敢多问,问了生气。忽然又喜上眉梢,怕是闹点小别扭,哪对小夫妻不是这样?



四十三

  志凌跟珍珍的别扭闹大了。曾经站在两个沙丘上,彼此都在视野里。经年的风,沙流丘迁,两人已不知对方的踪迹。本就是对开的两部车子,偶尔车辙交织,倾盖一次,打个照面之后,各自踽踽驶向远方。志凌的苦水,溶了一丝欢欢之甜,岁尽年末才不会太凄凉。

  河二的心苦涩得如未熟的柿子。志高不回家,要守新房,河二明白这个规矩。珍珍的不告而去,凉透了老人心。看着镜中自己松驰如布囊的眼睑泪袋,河二暗暗地骂着志凌,除了恨,母亲又能做什么呢?她默默地收拾各种腊味,鸡鸭僵硬地畅开胸怀,腊肉一片一片似菜刀,在河二手里咔嚓咔嚓地响。

  “妈,我到废钢厂去。”志华在收拾衣服。

  河二以为听错了:“明天就是除夕,你还要去哪?”

  “安顺打了几次电话,催着。妈,你也不想想,人家对我们多好。”

  河二无话。沉默一会,说:“那屋和店呢?”志华扛着包跨出门槛:“有胡老三,还有安定哥。”安定是老四,比安顺大六岁,比志华大四岁。

  河二对着梁上挂的丰盛年货发呆。刑侦队长对着一个塑料袋发呆。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情人,他认真研究袋里那柄破匕首的每一个细节。断掉的一截在东门大街的一家茶叶铺门缝里找到。

  “老徐,给个准确时间,案子搁大半年了。”一个中年男子,脸圆得像十五的月亮,肚子异常壮观,皮带退守到脐下一尺,他不时要扯一下,以防掉裤头,吓晕街上无辜的男女,“我向副县长汇报过了。”

  “董老板,急不来,我们天天操着心。你的珠宝店被盗,损失不少,我们也痛心。去年跟你说装报警器,连上公安指挥大楼,你不愿意,说我们图自己省心,还诈百姓的钱。”副队长不满地说。

  老徐见董老板独占一座楼梯走下去,便挥挥手:“走好,不送了。”他踱到座前,点一支烟,猛地吸一口,哼了一声,鼻孔两道青烟,似倒生垂榕,慢慢长大:“有两个臭钱!”他又瞄上了,突然叫道:“死肥佬还真送来灵感!”

  老徐发现刀柄一个模糊的贴纸痕迹,两人仔细辨认是梅花的形状。副队长说:“又是梅花帮!珠宝店挨着茶叶铺,茶铺无损,志在盗宝。”老徐长叹一声:“问题是我们至今还没有抓到一个,一帮人作案一次就鸟兽散。不是我们不行,而是敌人太狡猾。”

  “天天南案的凶手审讯有进展吗?”老徐把额头拧成一个“川”字。副队长说:“那个‘白头’,一口咬定与梅花帮无关。不过,据沐足阁的技师透露,此人常到那玩,喜欢带一根棒球棍。”

  “棍呢?”老徐两眼放光,似乎有了新希望。“他说扔掉了。到安顺店里找,工人说见过,后来不知下落。”副队长说。两人对视一下,老徐说:“必须找到!”

  河二十分吃惊,区区的锄头把竟引来一身制服。球棒已削得变了样,再没有什么痕迹。国徽闪闪,而帽子下的一张脸显得十分失望。他骑上摩托车准备走人,围观的强嫂说:“还以为疤眼又出事了。”副队长耳尖,咯的关了电门,跳下来:“嫂子,谁是疤眼?”当下大家不吭声,有的悄悄走了,似乎是一个久远的伤痛,没人希望再揭开它。疤眼已三年不在村里露面了。

  “徐队,研究一下抓捕计划。在村口私下问明白疤眼特征,跟森林公园的劫匪模样相似。受害人阿卓脸上也有梅花贴纸。”副队长在灯下摊开一张地图。

  经过几天的明查暗防,终于一个傍晚,疤眼出现在公安的摄像镜头中,在城南的一个出租屋里被逮。副队长说:“还梅花来梅花去的,你以为行侠仗义?”疤眼说:“大哥头的馊主意,说要像拉登一样,承认自己做的事。”最后“白头”也招了,一网下去,捞了九成,抓获十八人,“大哥头”和“蓝头”失踪。

  志凌告诉河二:“大叔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妈,你不用惦记他了。”志凌知道,布告就贴在大榕树上,疤眼因调包、打架、抢劫、盗窃,情节恶劣,数罪并罚,判了无期。河二再不去大榕树,也不看布告。志高回家时在车上丢失的证件,一直在疤眼手里,后来才交出来。

  风梳雨涮,河二像一株野草,烈日蒸不干,霜雪压不断。不过,头发又白了一层。



四十四

  查理何设宴江津酒店。店内轻乐细作,地毯描金走绣,墙上挂着名画仿品。靠着厅柱的两个巨大的景泰蓝鹅颈瓶,龙飞凤舞;厅中央一个三米高的鱼缸,银龙和红鲤优雅地摆着身姿,或悬或游,安闲无比,在珊瑚礁间流连。

  客人陆续到来,查理何招呼入席。大家坐定,每人座前两个酒杯,高脚杯盛着澳洲红,水晶杯酌满XO。查举杯:“徐队为民除害,小弟代表百姓感谢!”一仰而尽。徐队长说:“份内之事,不足挂齿。本人不胜杯酌,领情领情。”说毕轻啜一口。刘局长像一部电力不足的电梯,慢慢地站直身子,把酒杯推到桌中央:“铁包,打掉梅花帮,大快人心,为小儿出了一口恶气。前段时间躺在床上养伤时,小儿还哼哼唧唧,今儿个屁都不放了。我父子俩敬你三杯!”三杯倒入口中,滴酒不洒。徐队长秉公办事,人称铁面包公,官场简称“铁包”。铁包欠了欠身:“承蒙奬誉。贵公子的确要收敛,弄出事来上头怪罪,忙得徐某分身无术。往后还请刘局在县太爷处美言几句。”刘局长一咧嘴,肥嘟嘟的下巴装满笑意:“犬子当严加管束,感激赐教。”心里不悦。镇府胡秘书机灵:“徐队快人快语,爱说笑话。刘局荣兴在即,我们举杯同庆。”刘局长转嗔为喜:“八字还没一撇,美酒落肚才是真。”大家喝酒。查理何笑说:“徐队是轻易请不动的,今日以‘赏梅’为由邀来。不然,他又要骂我摆‘鸿门宴’。”说毕,叫服务员拉开帘子:一盆白梅,枝头堆雪,微微有香。众人叹好,徐队长绕梅三周才归座。

  胡秘书有个惊人的嗜好,即每上一道菜,都高呼:“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菜!”初次同席者,常被他的惊叹吓一跳。他是席中的“周星驰”,很得众人喜爱。酒过十巡,胡秘书上洗手间,回来见碗里多了一块咬过的酱骨架,看看大家,只见刘局长微笑不语,便说:“领道的关怀无微不至,温暖具体,十分露骨!”说得众人喷饭。他叫服务员过来,耳语一阵,便耐心地等着她袅袅婷婷地离开。查理何敬了一轮洋酒。服务员拿来掏耳勺和一把钻子,胡秘书说:“钻太粗。”把服务员的胸针取了下来。三种工具齐上,硬是把骨间一点顽固的肉分子剔出来,美滋滋地吃着:“领道借酱骨架作指示: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说毕递上一个稀土矿开发报告。刘局长哈哈大笑:“鬼精!”

  饭饱酒足,徐队长告辞。江津酒店老板过来,凑成一桌,打起麻将来。打了七圈,查理何伸腰揉眼打呵欠,恰刘局长的手机响了,他躲到外面讲电话。胡秘书说:“女朋友寂寞了,刘局这圈打不下去了。”刘局长慌忙进来:“不好意思,急事要办,改日奉陪。”查理何正好也要办事,借机散台。他握着胡秘书的手:“稀土矿,你四成乾股。”

  志凌一走,琼花如儿童没了玩伴,寂寞似水中之墨,不断扩大,后来变得无边无际。公司上了轨道,活儿少,她闲得时间长满青苔。每天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懒散得像冬天太阳底下的一只猫。她看着温泉里洗得全身绯红的男女,看着两眼布满血丝的麻将客人,心里十分羡慕,因为自己连这点兴趣都没有。佛家禅定,心水似九寨沟,宁静而清明;琼花的心水,却是一勺黄河,混浊而跳动。她如远嫁的昭君,自己在家乡被人流放了,查理何根本不关心她的心思。

  又是一夜冷衾孤月。阳光把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时候,琼花才起床对镜,乱云飞度,无意收拾。正呆想,门悄然而开。



四十五

  “亲爱的,瞧,给你带什么来了?”

  “白金项链?”

  “这铁盒子装首饰?你真有想象力。”

  “DVD?”

  “NO。是MODEN,拔号上网工具。”

  琼花跳起来搂着查理何,满面春风:“哇噻,还是老公好!”除了“哇噻”,查理何对后半句比较满意。自己略施小计,就赢得芳心一片,可见女人的野心不大。只要无形的“蜘蛛网”粘住了琼花,后院不起火,查理何便可畅游商海。过去在美国学到的一套商业技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面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他找到了符合国情的做法,事业之树正根深枝繁花儿密。

  与查理何不同,安顺没有上头捷径,他走的是檏实之路。坐缆车游山,虽然轻松安逸,但少了曲径通幽、迷花倚石的乐趣。安顺一步步走来,有点艰难,却十分充实而稳当。夜深人静,他带着爱犬,巡视厂区,听着工人起伏的鼾声,自己仿佛是一位踌躇满志的将军,脸上漾着微笑,心情如月辉明静净。

  志华问:“请一个这么厚重的司机,不耗油吗?”安顺的坐驾是国产普通小车,司机却是进口的印度人,粗黑高大,二百多斤。因为酒店关门,薄饼难卖,这位在中国娶妻生子的外国人,便投奔安顺。安顺认为汽车是会动的资产,必须镇住,印度人的威武,正合他的心意。两个猛人坐在车上,真如成人骑着童车,怪不得志华疼惜。志华更疼惜的是安顺的身体。由于长期饮食不定时,落下胃病,所以志华为他打点好普洱茶,时时带着。深夜归来,安顺定然能吃到一碗夜宵,冬有汤圆,夏有緑荳羹,春秋两季是肉糜粥。

  菜干汤、鸡骨草汤、五指毛桃汤……志华会做各式粤菜汤饮。因惦记着志华的老火靓汤,安顺极少在外留宿。当然,那一盆温热适中的洗脚水,也使钢铁男人化作绕指柔。于是志华的柜台上多了一些赠品:美白系列,护肤系列,防皱系列,防晒系列。小时长痘长疖,一张脸似月球表面,留下坑坑洼洼,但经不起化妆品的粉饰,就如坎坷之路,铺上水泥柏油,硬是亮丽起来。志华的脸上,停留了男人更多的目光,当然数安顺的最动人。

  把志华囚禁在厨房里,安顺于心不忍。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日子,安顺拉着志华唱KTV。入了厢房,志华端坐着,十分推让。本来唱歌是她的天赋,看着一堆机器,听着华丽的伴奏,反而胆怯起来。就像乞丐进了大饭店,让人侍候着,会有吃之难咽的感觉。在安顺的鼓励下,试了几首,渐渐镇定,不久便乳燕出谷,往后就海鸥翱翔,别人听得痴迷。

  “尾指翘起来,头抬起来,身子往左边偏一点,丁字步。哈,今夜明星诞生!”安顺高兴得蹦蹦跳跳拍下志华美丽的造型。大家鼓掌,场面十分热闹。志华有点羞涩,一慌张,高跟鞋往后一翻,扭伤了脚。回到厂里,安顺扶她下车,扶她上楼。在拐弯处,安顺突然蹲下来:“姐,上来。”志华一脸纸红:“不要。”拗不过安顺,便被背上。男人的肩膀好结实,腰身暖烘烘的,志华如在梦里,希望楼梯无限的长。

  刚上了一层楼,安顺瞪大眼睛,张着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四十六

  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楼梯口,看了安顺两人亲密的一幕,迅速转身往上走。安顺的笑容如一朵昙花,经历不算长的凋谢过程。被人撞见好事,仿佛舞台演出的孩子,正蹦跳得欢,突然掉了裤子。安顺收拾好情绪,便追了上来。

  “嫂子,把人吓糊涂了。”志华喘着粗气。

  珍珍笑着道贺,走进房里,放下挎包,坐在门口沙发上,看两人张罗。志华泡了一杯单枞茶,并问“吃饭了没”。珍珍点点头:“下午就过来了,听保安员说你们去唱卡,就守候在这。”安顺说:“嫂子是贵客,来时打个电话,我们去接。”她把卷在手里的包带放开:“走得有点急,只记住地址,忘了电话号码。”

  志华跟小玉,是两块石头,并不相亲,跟珍珍却十分投缘,姐妹一般。拉着珍珍的手,志华惊叹:“益发嫩白了,用了啥?呵,还戴戒指!我哥啥时这么大方?”珍珍知道,文剑锋才是最好的护肤品。本来两人合同期满,各归各的道,文剑锋却玩起文字来:“租期十五天,坐车和准备时间不包在内,还得延一天才够数。”时间有的是,珍珍不计较。她不上饭堂,仍到文家吃喝。一旦破例,原则就决堤。剑锋首创“天下免费的午餐”后,又送出“白住白用”的套餐。吃人的嘴软,珍珍想借洗碗做家务赎罪,没想到勤快的男人事事抢先,弄得像学雷锋做好事似的。后来珍珍偷偷去市场买菜,不时还捎一件男人衬衫什么的,悄悄地垫上三千元租金。

  珍珍摸了一下红宝石:“你哥可能吗?朋友送的。”志华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该死,烫着你没?”说毕给珍珍一方手帕擦裤子。珍珍深深地吸一口气:“本来想跟你妈说的,她老人家身体不好,就过来找你。”两人长吁短叹,谈到深夜,泪水濡湿二块毛巾。志华说:“我哥的熊样,咋能入你的眼?本来你们就拖着没领结婚证。”珍珍抽泣一声:“我等过,他可是在哪?”安顺叹道:“志凌哥真是昏了头。”

  “欢欢怎么办?”珍珍蹙着眉头,一副病西施的样子。文剑锋想要自己的孩子,珍珍把欢欢当心头肉。安顺说:“欢欢是乖孩子,留我家吧。”珍珍说:“你们也会有孩子。”志华和安顺异口同声:“我们?”两束目光空中相遇,撞出闪电,照彻心底。秘密如同花蕾,开放后就新鲜不了几天。两人都笑着,不再腼腆。志华说:“妈舍不得,欢欢是她的拐杖。”

  河二每天早上都给欢欢梳辫子,一边编一边念叨:“姑姑回来送宝贝新裙子,叔叔回来送宝贝新鞋子。”辫梢咬上两只蝴蝶,河二目送孙女走出村口去上学,直至蝶儿飞出视野,消失在山那边。她收好志高寄回的钱,想着儿子的终身大事。她隐隐约约知道儿子有女朋友,很远很远,长得十分水灵,可是两人马拉松赛跑似的,几年下来都没有到终点,河二没了底气。她觉得成家就像唱戏,序幕太长,久久不入正题,看的人都失去了耐性,不知角儿还有没有劲?

  不过,阿秀正起劲。她叫父母到公司来偷偷考察杨文敬。回到家,老头说:“斯斯文文,值得投资。”老太太一拍掌:“对!快写请柬!”两位老人经营着一个五金厂,很有规模,想找个商界的好后生做乘龙快婿。阿秀是独苗,是掌上明珠,老头有意让她到大公司里历练历练。第二天,阿秀把一封信交到杨文敬手中。杨打开芳香四溢的信,抽出一张请帖:“承蒙眷顾,爱女感怀。特备淡酌,席设舍下。聊表谢意,不却为盼。”他推一下眼镜,笑道:“口福不浅,何方神仙相邀?莫守义是谁?”阿秀白他一眼:“还能是谁?我爸!”杨文敬踱起方步来:“无功不受禄,谢过两老了。”阿秀急得跺脚:“杨经理架子够大,老人都请不动!再说我帮你约欣同,你就不能遂我一个愿?”杨文敬吃了一惊,随后笑说:“原来是你的鬼主意!好,让你‘绑架’一回,下不为例。”阿秀要拉他的手臂同行,他一扬手:“我换衣服,你楼下等我。”杨抓起电话:“欣欣,今晚有应酬,明天再陪你。”

  欣同撂下电话:“万岁!脱魔爪矣!”她打开电脑,要跟志高QQ,见邮箱有信。尚未读完,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伏在桌子上,哭得旁边的茶杯微微作响。



四十七

  志高再次被董事长炒鱿鱼,信里讲了事情的经过。

  董事长的数学修养并不高,对简单的几何原理却运用得十分神妙。他明白“三点决定一个平面”的真理,让志高跟杨文敬对垒,两人同时效忠自己。果然这几年公司平稳发展,而且迅速壮大,像一株榕树,须根触地,都长成根根粗干。公司涉足物流、地产、娱乐、零售等多个行业,均做得风生水起。

  志高从办公室出来,走过一片草地,到董事长办公室去。他穿着银灰色西装,胸前粉红的领带在风中轻轻地飘起,手里宽大的黑皮夹印着“策划书”三个金字。他敲门进去,小蜜“白骨精”从董事长身上起来,打了一个响指,后门一位服务员端着一杯咖啡,送到志高跟前。志高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的斜靠在皮椅上的老板。老板只有几根头发,黑油油的自额向后伏着,像写了几个长长的括号。按志高简单凌利的处事方式,老板的几根东西实在没有必要,干脆剃个光葫芦来得痛快。老板却物以稀为贵,还专门配一把梳子,用上等的缅甸翡翠作柄,时时带在身上。据说晚上还戴着帽子睡觉,以防爱发惨遭不测。每个人都有瘾癖,“白骨精”白小姐调皮得可以大把烧钱,就是不能老板头上“动土”。

  刚打开《第四连锁店策划书》,志高正要陈述,老板烦躁地摆摆手:“董事会上说。小白给他念个东西。”白小姐错把大理石地板当琴键,弹出清脆的足音。她走向书柜,取出个文件夹,念道:“公司第七十七号文件:志高自今日起免去……”

  受着风的纵宠,公司门前的旗帜欢快地飞动。志高靠着旗杆:“什么副总经理,明升暗降!幸亏早一步推荐了经理人选:大炮。没想到老头子竟然同意。”大炮追随志高多年,作风坦率,只是说话快过子弹,容易伤人。公司的清流倒敬重他,王维帮、陶潜派、东林党喝酒时都跟他碰杯。喝起酒来,他会犯点糊涂。有回喝到八分,搂着女同事的脖子说:“咱哥俩这辈子同穿一条裤,不——翻脸!”

  白小姐一袭紫色长裙,雍容华贵。她双目含笑,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长长的睫毛拂得男人心尖痒酥酥。她朝着志高走来,挥手示意,近了说:“还不谢我?”志高一脸惊奇,仿佛眼前是会说话的油画。油画说:“不是我,你能做副总?快谢我!”志高笑道:“除了身体,我能拿什么感激你。”她笑着转身:“讨厌!”志高啐了一口,回自己办公室。

  论经营,志高如瞎子走路,每个沟坎都摸得十分熟悉。而要他管财务,就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味道。更要命的是,他没有一丁点经费审批权,连签字的活都没有,闲得天天喂金鱼。金鱼没脑子,把志高给的饲料全吞了,结果都撑死。志高倒提着鱼,说:“你们的老板犯不着花大钱,让一个青壮年退休。”金鱼鼓着两眼不回答。大炮倒是喋喋不休,三天两头到副总室来,这个“指道”那个“请教”,临走时在志高耳边说:“正好谈恋爱!”

  志高得暇读英语,考过了六级。学英国人说话有什么好处,他没想过,只觉得好玩。可是,从英语中醒来,他发现大炮好久没来了。



四十八

  一个山环水绕的五星级宾馆里,大炮睡得真沉。雪白的床褥把他埋了,一宿没有翻一个身。鸟语盈耳,大炮睁一下血红的眼,摆了摆肥硕的脑袋,揉了揉脖子:“昨夜喝多了。”用手往右边一探:啊,枕上没人?他鲤鱼打跳,光着红红的身子,从橱柜找到卫生间,白小姐杳如黄鹤。他猛地拉开窗帘,日光浩浩荡荡,蜂拥而入,刺得大炮忙遮住双眼。他在墙根蹲了一会,起来察看外面:别墅一幢一幢,选美似的千姿百态;楼间的道路曲曲弯弯,卧在草丛里;池中天鹅结对闲游,偶尔交颈传情。看着床头柜上喝剩的半杯红酒,酒里下了药。大炮躺在床上,像一堆烂泥,无法收拾。白小姐跑了,连同存折和银行卡……

  有人敲门,志高从沙发上起来,开门见是大炮,砰的关上。大炮鼻子碰出血,脚夹在门缝里。半晌,开门进来,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志高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揉成团,狠狠地向他掷去:“去死吧,还有脸见人!”大炮哭着:“就算去死,也要见你最后一面!”他拾起纸团:“公司第七十九号文件:志高监管不力,经理卷款二百万元遁逃,造成恶劣影响。虽逃款追回,但志高难辞其咎。经董事会讨论决定:撤去志高副总经理之职,并解除劳动关系。”大炮好像坐了弹簧,嗵的跳起,扑通跪下:“她也太狠了!是我害了你。大哥,你要人头还是手脚?”志高呼的转身:“你要干嘛!”大炮一脸铁青:“把白小姐剁掉!”

  志高给大炮扔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纸巾:“不要叫我大哥,没你这个兄弟!你去犯法,我第一个报警!”大炮哭得死爹没娘似的,捶胸顿足。给人耍了,有万箭穿心之痛。如果自己栽了也罢,余火烧向恩人,肠子都悔青了。

  五天前,大炮跟白小姐登上飞往重庆的飞机时,满脸春光,心里无数次地谢天谢地:“人总是要走运一回的!”左口袋有二百万的存折,右手挽着娇嫡嫡的美人,俨然登上皇位一般,其喜洋洋者何!他脑里不断出现各种华丽的东西:别墅,高尔夫,下午茶,保姆,游艇,当然还有一对龙凤胎。白小姐推了推他的胳膊:“下飞机了。”梦中云烟倏的消散。宾馆里,白小姐煮着蓝山咖啡,幽幽地说:“你得好好对我,我为你牺牲了一切。”大炮感激涕零。关键时刻还是女人有决断,不然,安能搬得金山,又抱得美人归?

  志高本来要求财务主管一天一报,几个月过了渐渐放松,一周一报到半月一报也不在意。 “熊出没注意”,没想到大江里翻了船。大炮三次截留货款,自己却浑然不知。大炮案如一记耳光打得山响,志高痛苦地得出一个结论:“宁可相信病毒,也别相信人!”两人本是铁哥们,曾经各换一只鞋穿着去打球,好得只差连体。如此坚定的人生信念,怎么就搏不过色利之诱?

  大炮告别志高的第二天,董事长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和一幅自拍图片。短信说:“老板,请欣赏我们的杰作。”图片是:白小姐与大炮正忘情演出。看罢,董事长扯断一根头发:“好啊,竟表扬小白追查有功!哈哈哈。”一个平衡的关系,没想到被白小姐挥刀断角,结果扯成一条线。如果不早下手,他们会合成一处压死我,或者缠死我!

  白小姐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雪崩的制造者,自己也埋在里面。她被董事长扫地出门,恨恨地想:“太天真!把大炮告上法庭,打入大牢,就安全了。可惜一切都晚了。”放声痛哭。



四十九

  志高让夏欣同辞职,她像迷途的羔羊回了家,欢天喜地跟志高一起。欣同一走,杨文敬苦心经营的爱情宣告破产,黯然神伤。他跟表妹白小姐是一条藤上的瓜,一荣俱荣。现在白小姐败落,他在公司也呆不住了,对阿秀的态度来个180度大逆转。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趁着空闲,欣同带志高见父母。夏父是退休教师,夏母是农民,跟哥嫂同住。听说未来的女婿要上门,夏母吩咐大家分头准备,连五岁的小孙子都派上了抹椅子的任务。在夏母“宁倾家,不丢脸”思想的指道下,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确保夺取“全面的胜利”。夏老师一会盯电话,一会出门眺望,听着收音机频频对时,总怀疑北京时间不准。“过尽千帆皆不是”,听错许多车声和脚步,夏老师额头一层细汗。

  志高在众人瞩目中出现,夏母从理性认识上升到感性认识,知道了爱婿走路的风速,明白了他额头光波属于哪一波段。夏老师是注重“内在美”一派,对志高的风度只是瞥一眼。一瞥之后心里不踏实,招来二瞥,三瞥之后收不住,竟是盯着。夏母提醒:“老夏,庐山云雾茶呢?”他才回过神来,带志高到书房。

  书房室小干坤大,三面墙被书柜遮住,柜里尽是人类智慧,一个个英名在书脊上放光。五颜六色的书籍,把房子装点成百花园。临窗一台,台上有架,吊着各种型号的毛笔。旁边两方镇纸,上书“慎独”“明达”。房中几把椅子,围着一个老树根,树根高高低低如泰山缩微,一块块小平地错落其中,可放置茶杯。老夏有个宜兴壶,把儿又高又长,可以悬壶倒茶。茶水如瀑,九天飘落,注入杯中,泠泠有声,真如山中涧鸣溪唱,有回归自然之妙。水线悠长,清香四溢。书香茶香,盈盈一室,闻之让人腋下生清风。

  得到主人允许,志高在书柜前浏览,靠里一排摆着二十来件青花瓷,他驻足细看。志高说:“夏叔,果然学界老宿,兼有收藏雅好。”老夏笑道:“贻笑大方。爱看几个破瓷烂钱,打发时光罢了。”志高拉开皮夹,取出一个小木匣:“看看中意不?不成敬意。”老夏把匣子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剥了三层绸布,出现一个旧碗。他翻过来倒过去把玩,突现夸张的表情:“官窑宋碗!”又从匣底取出一团柔软的草纸,层层剥笋,见两枚古币,老夏的表情是久别的孩子见了妈:“雍正通宝!从顺治到宣统,我就缺它了!”不知如何表达谢意,他除了激动得两手哆嗦外,就是一股劲催人喝茶。

  老夏慨叹:“古物犹存,古人何在?”

  志高轻啜香茗,甘美至喉:“人世匆匆,人生如寄。”

  老夏沉吟:“人生短促,譬如朝露。这是天定,快乐却是人为。只知活着,人就容易卑微。追求快乐,就是追求永恒。”

  志高说:“快乐真谛,在于乐己乐人。一本书,一轴画,一支曲,一件工艺,一种思想,均是快乐的结晶。比如古董,传递着古人之乐,古人因此永存。”

  老夏仿佛遇到知音,正要尽情发挥,欣同不知啥时遛进书房:“小高,又装深沉!我爸面前卖弄,不羞?”五岁的小侄子跑进来:“姑父,我的礼物呢?”志高拉着小孩到客厅去,脸红红的。老夏无意纠正小孩提早的称呼,见欣同没有一丝反应,心里踏实了许多。他问:“是你告诉他,我喜欢收藏?”欣同回忆:“好像说过,又像没有。怎么啦?”老夏指着桌上的东西:“价格不菲!”她疑惑:“我不知道哎。”但她知道父亲喜欢志高,便跟老夏说起笑来:“打多少分?不留情面,不合格就退货。”他笑说:“你真是长不大。”

  午饭后,欣同扛了一把桨,拉着志高往湖边跑。湖里莲叶接天,荷花映日,莲子珠胎暗结,莲房隐隐约约。两人上了一条小木船,向荷花深处荡去。欣同说:“你贿赂我爸,从实招来。”志高哼一声:“我和他老人家清正廉明,污人清白要吃官司的。”欣同猛晃船,志高落水,她笑着:“这就是对不诚实者的惩罚!找法律大爷多费事。”志高在后面追,欣同把船划得飞快。船儿犁开一条老长的花路,欣同才发现志高不见了。“妈呀!”船掀了个底朝天,欣同掉进水里,一身的曲线,只有志高看得分明。

  一阵风吹来,夹着荷香,还有欣同唱的《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五十

  琼花喜欢荷花,取了个“莲花仙子”网名。她没想到这名字那么吃香,刚上网,许多人就加她为好友。一进聊天室,带雄性特征的名字都过来勾肩搭背,热情得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像查理何一张大理石般的脸,除了生硬就是冷酷。网络里,做女人真好。天生一个女人,网生一个尤物。

  她喜欢玩通宵,睡白天。她最见不得阳光,因为强烈的白昼让她产生“虚度年华”之感,徒生烦恼,摧人容颜。夜里一网撒开,就像进了无限宽广的酒吧,烛光摇曳,酒气蒸腾,舞姿曼妙,节拍铿锵,震得每块肌肉都蹦跳。她把鼠标当成麦克风,唱道:“生活,生活,从此我不再孤单。”

  当热情像潮水一样涌来,让人窒息时,琼花就有一种浑身蚁咬的感觉。她对“靓女寂寞吗”的问候,照例送一个“靠”,他就靠边站了。对“我既帅又有闲,唯独缺少你”的表白,琼花礼貌地敲给他几个字:“我是东施我怕谁,忙得没空踩你。”帅哥主动消失,如土行孙遁地而走。琼花的热情因此渐渐被伤害,茫茫人海,知音在哪里?

  卟卟两声,一个叫“边缘人”的家伙跳到屏幕中央。“莲花仙子”使出李小龙、李连杰、成龙三合一的超强脚法,一边踢人一边骂:“老娘在‘上流社会’还忙不过来,边边角角的少来添乱。”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忙送上:“做人有点不成熟哦。成熟的人遇事不惊不喜,所谓‘宠辱偕忘’。”一脚踩到牛粪上,甩不掉他。“老娘年近不惑,何来不成熟?”琼花快速打字,每一笔都带着怒气,之后立即“提交”。糟糕,男人的钱包女人的年龄,都是讳莫如深的事,怎么轻意暴根露底?想收回,信息却飞过38万公里还多。电子时代,十分可恨的就是不容人三思而行。奇怪,“边缘人”却不信:“你肯定只有二十岁。网里老头装嫩,少女扮老。”谢谢网里的古怪定律,阿门。

  “你说话那么冲,定然满腹心事,活得不耐烦。”边缘人说。

  “百病缠身,贫穷见骨,儿死夫逃,谁来救我,谁会救我?”琼花见边缘人挂一个微笑符号,是不是在讥讽我?决定“忽悠”一下,挂一个痛哭表情。

  “别哭!我单位刚刚死了一个人,他跟狼狗争‘看门人’职位,败下阵来,七天未进水米。竞争残酷,比你还惨!”边缘人表情严肃。

  见这人不上当,琼花觉得蛮有趣,继续聊,不知不觉说出自己的寂寞。边缘人说:“你太把男人当回事,荒芜了本领,所以如此。听过‘老虎求婚’故事吗?老虎见邻居姑娘漂亮,就去求婚,吓得她哇哇大哭。姑娘的父亲说:‘好吧,老虎先生,只要你把尖牙龢利爪剪了,我就应允。’老虎按要求做了,高高兴兴地走来,结果吃了姑娘的父亲一顿棍棒,轰了出去。趁你爪牙虽剪而未拔,磨砺自己,莫让男人棒敲。你有本事,男人会刮目相看。”听着这家伙的怪腔怪调,琼花觉这人并不坏,不禁痛悔:跟查理何这么多年,放弃了专业,几乎成了家庭主妇,已辨不清窗外的风向雨势,失去了鋭利的感觉,让人蒙着眼睛,牵着鼻子走路。

  河二的右眼蒙着,那是蜂蛰的,肿得横长一只角。屋檐下结了一窝细腰长脚黄蜂,时常伤人。趁着夜色,河二用布包装了蜂巢,割了下来,被晚归的一只工蜂发现,追上来就是不客气。志凌把蜂蛹炒香下酒,算是替母亲报了一叮之仇。

  近来河二的左眼跳得欢,心里一遍遍地念叨:会有什么事呢?欢欢十分好奇,把手放到奶奶眼皮上:“是不是有人在打鼓,冬冬冬。”

最佳浏览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