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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文、图/世 宾  梦亦非

  北江,作为珠江水系的三条主要河流之一,发源于江西省信丰县石溪湾,主流浈水在韶关与武江汇合,称为北江,流经曲江、英德、清新、清远,在三水境内与西江交汇,再经过佛山、南海、顺德,最后汇入珠江。

  北江现在通行的称谓,乃是以广州为中心所给予此江的方位江名。在“北江”之前,它还有许多不同的名字。秦汉以远,北江被称为“肆水”,这是它最早的名字了,《山海经·海内东经》曰:“肆水出临晋(武)西南,而东南注海,入番禺西。”到了两汉时期,北江除仍称“肆水”外,也被称为“溱水”。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解释说:“肆水,盖溱水之别名也。”

  晋代以后,北江也被称为“始兴大江”,这是它的俗名,同时也被称为“北江”。这与广州逐渐成为岭南的行政中心有关系,郦道元在《水经注·溱水》篇里说:“利水南注东江(指现在的浈水),东江又西,注于北江,谓之东江口,溱水自此有始兴大江之名,而南入浈阳县也。”从此以后,北江虽然继续一江多名,但以“溱水”为主要名称。“北江”完全取代“溱水”要等到明清时期。在《大清一统志·广东统部·形势》篇中,广东三大河流的名称都已是今天“西江”、“北江”、“东江”,完全的方位名了。

  我们的“感恩珠江之旅”北江考察组于八月中旬出发,从北江两大支流浈江与武江的源头沿江而下,追寻着这条大江的旅程、命运和它两岸人们的悲欢。一条江流的命运也即是它两岸生息者的命运,而生息者的命运又决定了江流的命运。人类也许会从大地上消失,但河流亘古如斯,它的枯荣虽然因人类而改变,但它的命运,却一直会比人类更源远流长。所以,追寻与追问一条河的命运,也就是追问人类更为遥远的未来……

  浈江:环保与经济的博弈

  (信丰县位于江西省南部,与广东接壤,为长江与珠江两大水系分水岭,全县东西宽76.7公里,南北长63公里。境内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四周群山环饶,中部地势平坦。雨量充沛,属中亚热带季风区湿润气候。全县有林地面积303万亩,占全县土地面积的70%,北江主流浈江发源于七渡乡石溪湾。)

  北江的主要支流浈江发源于江西省信丰县七渡乡的石溪湾石溪水库。我们到达石溪水库大坝已是下午时分,烈日高照,湖面在阳光下安宁如镜面,没有风浪也没有微波,更听不见水声拍岸……库水离堤坝还有一段距离,据路过的本地村民介绍,左侧溢洪通道从未派上过用场。可见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塘型水库罢了,一眼就可以看见它的所有岸边,最多一百来亩的水域。靠近溢洪通道的地方,有网箱养鱼,小到不成规模。沿着小路下到水边竹筏上看水,因为是积水,水质虽然捧在手里很清澈,但整座水看起来已略为昏闇。这种很浅的山塘,如果再进行网箱养鱼,肯定会影响它的水质。

  水库的积水主要来自大茅山与小茅山。在靠近大茅山的岸边上,有一片坡改梯,种了果树,另有一片是水稻田,水稻田再往里走,安静地站着一排白房子,房子已经废弃,无人居住,但房子前开垦成了种脐橙的小园子。

  再沿着大坝左边的山路进去,离开水库的水岸线之后,终于无路可走,越野车停下来。我们遇到一群看牛的小学生与中学生,与他们聊天,给他们赠送了文具。据一个上初中的少年介绍,他们老师说过这里就是“珠江源”,地名叫“小茅山”。抬头而望,高耸的山上树木蓊郁,苍茫而劲秀,那山顶的云气与降水、泉眼一道构成北江源头。少年说已无路可上,其实我们很想寻找到源头的那一只泉眼,看来路程非得要一天时间不可,而向导与司机肯定不可能一直等着我们,于是只得作罢。再看却旁,一线细细的溪水从乱草从中流出,那溪水宽不到二尺,深不过二三寸,很清澈,有个小女孩走到水边,涉进水中,在乱草间捧起水饮用。女孩、清泉、蓝天、鸟鸣……这就是我们寻找到的北江源头。溪水继续流下,溪水的东边多了一些稻田,稻田一直延续到水库边上,大约七八亩的样子。

  事实上,不可能找到那唯一的作为“源头”的泉水,它也不一定存在,而是许多泉眼共同汇集成了细如丝线般的小溪,许多小溪又汇成了这座小小的水库—它被果林、稻田、菜地、房屋所包围着。也就是说,在北江的源头,经济就已依赖在水源上,已经不存在那种想象中清晰到未照过眼睛的源头。

  这水库周围的经济又是什么状态呢?我们访问了离大坝几百米的小村子横官下。随意选中的是曾位生一家,正好碰到一群村民在他家聊天。其中有跟着陈毅打过游击的老革命曾伟金,当过干事的曾声宝。聊到退耕还林,有的人家退有的人家不退,退的每亩有二百元的补助,但只补五年,曾声宝退了八十多亩。曾位生家种西瓜,很辛苦,但瓜价很低,一斤只有一毛到三毛钱,他种了四亩,每亩产五千斤,以供儿子上南昌大学的学费与开支。问起溪水,人们都说与十年前相差不大,因为早在七十年代山上的树木都被砍光了,“为了植树造林”,多荒诞的政策,眼前的树林都是十多年前长出来的,山上有人在种经济林,其中曾声宝就种了一大片黄栀子。还有人种了油茶。很显然这里是自然经济为主,种水稻、种水果与经济林,但都不成规模,这种经济的发展基本对河流无甚影响,而河流也未对人造成灾患,人与河流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举目而眺,未见山体滑坡也未见山洪过后的迹像,而水流也未被人类所污染,虽然它是那样的细小。

  人类的文明基本都在河流边上发源,埃及文明发源于埃及河畔,古巴比伦文明发源于两河流域,中华文明发源于黄河流域……这意味着河流哺育了人类文明。经济作为文明的一部份,当然也与河流有关系。就算在浈江上游,积雨面积仅38平方公里,也可以看出经济与河流的关系。除了以上所说的自然经济之后,浈江上游还有保护性的生态经济。生态经济是指在一定区域内,以生态环境建设和社会经济发展为核心,遵循生态学原理和经济规律,把区域内生态建设、环境保护、自然资源的合理利用、生态的恢复与该区域社会经济发展及城乡建设有机结合起来,生态经济的本质,就是把经济发展建立在生态环境可承受的基础之上,在保证自然再生产的前提下扩大经济的再生产。

  在这38平方公里的积雨面积上,我们访问了赖福禄一家,赖福禄是信丰县林业局干部,前些年来到广东南雄县界址镇、江西信丰县仁化镇交界处,开辟了一片二百多亩的果园种植脐橙。他修建了房子,全家都搬来了,老婆孩子、孙子,一家六口人。他门前的地名叫分水坳,极矮的一道山岭,左边的雨水流往珠江,右边的流往长江。二百亩多果园就横跨了两省,一边各有一百来亩,因为是在荒山上坡改梯緑化,作为国家生态公益林,两省皆有补助,江西那边的是每亩二百元,广州这边的暂时未到位。我们问赖福禄,这种果园对水土的保持情况如何,他说很有效,并指给我们看:“我们都是不除草的,让杂草的根系保持住水土。”赖以前曾创办过两个林场,最后创办了这个果园。大儿子赖长荣今年二十七岁,中专毕业后去打了一年工,就回来帮父亲创办果园,现在是果园的主要管理者,虽然果园收益还不大,但加上水土补贴,也还过得去。他们又承包了一千亩荒坡,打算慢慢地积累了资金开发成果园。赖福禄很豪爽,让儿子开越野车带我们去看浈江源头。从果园到石溪水库有二十多公里,没有越野车,显然无法走完那一段路,更不用说步行了。

  浈江从信丰流入南雄境内,汇入乌径镇境内的孔江水库。孔江水库是南雄重要的防洪与灌溉水库,建于一九六九年,已废弃的小房子上还隐约可见那个时代的大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去年底投资988万元的水库加固工程正在进行。从大坝上望过去,远处的油山山岭青黛,山麓树林郁郁葱葱,眼前的水面风平浪静,一片山水相映的美景,让人想要化着一只白鸟翩翩于其上。库中水质很清,可以饮用,一群少年正在水中游泳……

  水库中的水再流出来,经过乌径镇、黄坑镇、湖口镇,就到了南雄。从水库到南雄之间的水质已受污染。我们去了乌径的新田圩村,浈水从村口的古石桥下流过。这个村子破旧地坐在斜阳下,守望着它身边那条呆滞的浈水。村子里许多破落的黄泥房屋,几个小孩在窄窄的街道上游戏,让村里增添了几分生气。我们在村子里走走,下到桥下的河边看水,浈水停止了流动,水质发黑,水边的泥土也发黑,水面冒着气泡,高出水面数一二米的芦苇与树枝上挂了无数的生活垃圾,看上去满眼彩色。问村里人,答案是村子下面修了个水坝发电,所以水基本也就不流动了。

  水能资源的开发无疑会促进地方经济近期的发展,但同时应该看到它对生态与环境的负面影响,在前些年的电荒之后,涌起了无序的水电开发热潮,这种热潮会给河流生态带来严重危机:把河流切割成很多小段,流动的水变成静止或半静止的水;很多需要洄游产卵的鱼类也被限制住;河流水文、河床形态发生变化,水面坡度变小,水流速度降低,导致河流自净能力衰减,水环境容量降低,水质变坏,环保理论这样认为。在新田圩,我们就看到了与这种理论对应的现实。

  这年来,南雄市在治理浈水上投入了不少资金,水土保持委员会为水土保持做了许多工作,水利局也在各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但总体的成效呢,就不敢乐观了。就我们眼睛所见,南雄市内修建了非常漂亮的河堤,宽大的堤面,仿古城垛的造型,緑化树、亭子……不可谓不漂亮,不可谓不结实。但似乎看不到水涨起来的可能性,按理说现在正是涨水时期,但宽大的河床上,垃圾遍地的河床上,只是懒洋洋地蠕动着很浅很瘦的一些水,幷且水质很脏。河堤的壁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即有一个巨大的排污管,正往江中排放生活污水。据这几天给我们作向导的水利局工程技术员陈庆华先生介绍,在十年时间里,河道里的的污泥至少增高了十米左右。

  生态是一个系统,人类的经济生活也是一个系统,两个系统联系得非常密切,生态系统支撑了经济发展,但经济的发展反过来更快地作用于生态系统。当两个系统处于平衡状态时,双方能够持续性地发展,良性循环。从生态人类学的理论来说,污染的产生,往往是这两个系统的失衡所致。从南雄到韶关,我们看到的正是经济系统破坏了生态系统,这种破坏的结果最明显地表现在河流的状态上。浈江流到始兴境内的江口电站时,因为河流被分割,水面基本不流动,黄緑色的积水在大坝内死气沉沉,再往下,挖沙船还在浈江边上掘起财富。整个韶关以上的浈江变成了挖沙场、污水排放通道、水电站,浈江可以是所有经济名词,唯独已不是大自然本色的“浈江”。江水的生态系统已经被彻底地破坏,最后,滚滚黄水,黄水滚滚汇入了韶关……

      

  武江关键词:水灾

  (临武居湖南最南端,与广东接壤,总面积1392平方公里,辖22个乡镇,总人口31万。战国时设临武邑,汉高祖五年建县,《水经注》记载:县侧武溪东,因曰临武县。县内有西山、东山,武江即发源于此两山之间,东山同时也是珠江与长江水系的分水岭。)

  因为湖南郴州地区诗友野宾的介绍,我们在湖南临武县找到了文联主席蒋文锋,以及县公路局的郭志平,两人带着我们去寻找武江的源头。

  临武有一个乡叫武源乡,意为那里正是武江之源。关于一条江的源头,在古典农业时代也许可以找到某一眼泉水,但在四处水库的工农业时代,恐怕只能把最上游的那座水库看成源头。所以武源乡认为那里是武江之源,而西瑶乡也认为西瑶才是武源之源。而我们认为,:两乡水汇集的长河水库才是武江之源。

  武源乡在长河水库边上,路旁不时竖着养鸭场的牌子,临武鸭天下闻名。而在县城与武源乡之间,有一个村叫粗石江村,流经粗石江村的粗石江发源于海拨1594米的东山香花岭。这个村在七月的大洪水中,同样遭遇了大水灾。村子共二百多人,很小,李让高一家就住在河岸上。李让高今年五十岁,大水灾的时候他还在徐州打工,水后才回到家乡。据别的村人所言,水灾毁掉了河岸上的稻田,而在我们的视野里,那些河岸上的田土是过了水后的模样。既然临河而居,适合养殖临武鸭,李让高为何还要离家打工呢?他的回答是:“零二年零三年我养了四五百只鸭子,后来东山出矿石,矿上流出的水污染了整条河流,没法养鸭,鸭会得怪病死掉,所以只有离家打工喽。”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外打工。水边的平地上晾着稻谷,谷粒很瘪,在江水受污染之前,每亩能产一千多斤,现在则只能产几百斤。阳光照着李让高微驼的背,他眯着眼站在阳光中,吸烟,然后带着我们去看江面的木桥,桥那边的石塔“字葬”。河里看不见鸭子,倒有几个小孩光着身子挎着气胎走在河岸上,到了一处水深的地方,先把气胎扔下水去,然后扑通扑通跳到水中嬉戏,看来他们对被有色金属矿污染过的水不太在意。

  临武产煤,产有色金属,蒋文锋说:“收入几千万的老板几十个,都在东山做有色金属,煤老板收入几百万,多不胜数。”

  我们去了西瑶乡,所谓西瑶乡,即是西山瑶族乡,与西山林场两个班子一套人马。车到乡政府已无路再往上,天色已晚,抬头处苍苍莽莽的高山即是三峰岭,那上面的云气与降水发源为武江。三峰岭高1509米,住着三个村委会,全是瑶族,那里有些寨子,没有学校,整个乡二千多人,极穷,学生上小校都要到乡政府下面的中心小学,整个乡没有中学。瑶族过盘王节和春节,盘王节在农历十月二十六。流过乡政府门前深谷里的是条浅如泪痕的小溪,无名,但那理论上是武江源。

  许多条小溪汇成了长河水库。

  据临武县水务局的官方资料显示,“长河水库位于我县花塘乡境内,属珠江水系北江支流武水河上游,距离县城8公里,坝址控制流域面积92.1平方公里,大坝为均质土坝,设计坝高45米,总库容4088万方,正常库容3388万方;灌区现有干渠五条总长118.71公里,设计灌溉面积14.06万亩,实际灌溉花塘、双溪、城关、武水、同益、南强、茶场、果木场等四乡两镇两场所的5万余亩农田,该水库是我县唯一的一座以灌溉为主,兼顾防洪、发电、养殖、城镇供水等综合效益的中型水利工程。多年来长河水库一直担负着县域内的县城及附近乡镇16万人口、省道1803线、京广线、京珠高速公路的防洪安全,具有重要的防洪地位。长河水库于1965年动工兴建,1971年蓄水运行。”

  这就是北江的两大支流之一武江的源头。

  长河水库是否真的发挥了防洪作用呢?今年的广东“七·一五洪灾”回答了这个问题。在临武境内,此次受灾不大,我们在大坝上看到水库丝毫没有洪水后的迹象,水面平静,水质极佳,正是县城的饮用水源。这里没有旅游,没有临武鸭也没有网箱养鱼,更没有人在游泳,水库造福了临武人民。但下游的广东乐昌市,却要承受临武泄洪的后果。

  离开临武,我们放弃走京珠高速,取道107国道去坪石。在老坪石镇,离公路数米高的古榕树上,还乱七八糟地挂着水灾时留下的垃圾,水灾一个月了,两岸还是倒塌的房屋废墟。在一幢未竣工的房屋顶上,有株巨大的树桩卡在了二楼钢筋水泥的柱子上,离地那么高,除了洪水,的确没有别的力量可以做到。京珠高速路过的武江大桥,洪水甚至冲掉了架在桥桩中间连接两岸的人行通道。在受灾严重的坪石镇,虽然一个多月过去了,两岸仍未全部恢复,街面上到处可见水痕与淤泥,武江河岸两边的许多店铺未恢复营业,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在离水较远的地方找到一家可以吃饭的小馆子,我们吃饭这家虽然未进江水,但山体滑坡让屋里积了厚厚一层泥,老板娘说清理了两天才把泥全弄走。她算是幸运的了,别的同行至今未打理好更未营业。在上菜的间隙,她绘声绘声地说了二中一个老乡一家在洪水失散的经历,“水势那样大,他翻墙逃出来,儿子看墙太高不敢跳,老婆怕东西被冲走也不肯出来,他想出来找点吃的东西再回去,结果,回来就回不去了,两天两夜哪,他住在我这里,一直趴在窗台上哭,人都哭瘦了,后来水退了才回得去,还好,老婆孩子还活着。”

  江水滔滔而浑浊,不可使用。

  打过尖,问了路,我们决定不上京珠高速,而上经九峰山去乐昌。沿着九峰河走,我们终于理解了那个词:满目疮痍!

  在罗家渡,桥断了,坠入河流中,暂时使用的是战备桥,断掉的水泥桥斜插在河中,两个光着身体的少年在使劲捶水泥,想把里面的钢筋弄出来。太阳那么烫,就为了弄点废钢筋……见我从上面拍照,他们连忙跑开。而河的对岸沙滩上,有人在吃力地扛着几根敲下来的钢筋,光着脚走在卵石滩上。

  在下坑村,两母女在河岸边“一块屋顶”上收晾晒的花生,她们一家六口,只逃出人,房屋和所有粮食、家产全数被水卷走,只剩下这块水泥屋顶,歪歪斜斜架在河边的废墟上。小女孩是个初中生,微笑着抬起头来让我拍照她与她母亲。回到车上,想起那一张屋顶与那脸纯朴的笑容,我差点儿落泪!那种反差太大了。

  整个九峰河两岸,水毁掉了至少四分之一的房屋,路基被掏空,行车时心惊胆颤。从坪石到乐昌,四小时的路程连续不断地是这种“空心路段”。

  离开九峰河爬九峰山,过庆云镇。我们正说:“住在这种山上不怕水泡。”话音刚落,车已转过一个山岭,面前残酷地给出一段被毁掉的路桥与河堤。举目四看,无数的山体滑坡,青山变成了青黄山,“青一块黄一块。”从庆云镇到九溪镇,中间隔着九峰山,沿路所有小溪都成了泥石流,所有山体都在滑坡,无一例外。我们在庆云镇柞树背村做了个采访,这个二百多人的寨子损失了不少房子和田地。我们采访的那一家稻田毁掉了三分之二,今年的粮食还够吃,但明年就不知如何度过了,因为今年不会有收成。每人仅领到十五斤救济粮和一件救济衣服,我们看了衣服,显然是不能穿的那种。老头大骂乡村领导,说水灾让他们“发了大财”。这里产茶,喝了一杯本地白茶,味道很甜美。

  在采访时下了雨,这里是雨雾区,山头上笼罩着雾,两边的山林前些年被砍光了,不利于水土保持。

  继续上山,过九峰山时路况极差,罩在云雾里面,不断的塌方,不断的泥石流。在山顶一段可以看到无尽的山海和海上白雾汹涌,很是壮观。下山路更险,转急转,空心路基,雾中能见度很低,要开雾灯,下午四、五点光景,汽车必须开着大灯行走,能见度也只是三、四米左右。

  下山下到不奈烦时,终于到了双江镇拱前村。拱是石拱桥的意思,建于古代的石桥稳稳地跨于江面,山体滑坡与洪水撼动不了它。但村前数十米的钢筋水泥桥却被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个光墩子,村民们纳闷,那桥被冲到哪里去了。这个村紧靠江畔,江水与泥石流袭击了它,满目狼籍与泥石流后的黄土,死亡二人。村民说这里江中的鱼味道天下第一,用它与本地辣椒烧的菜就是有名的“将军菜”,盖因薛岳将军故乡在九峰镇之故。江水自水灾后一直未清过,至今还是很浓的黄汤。

  过两江镇。镇上全处是大水与滑坡带来的泥土,整个镇处于脏乱之中。

  两江镇与九峰镇是七月洪灾的重灾区,虽然地处山区,森林覆盖面积却不大,满目浓緑的山体上,数也数不清的泥石流痕迹,黄得刺眼,但在泥石流旁边的林地上,许多砍伐之后摆在原地的木材也同样刺眼。一边是水灾一边是砍伐,也许,当地人并未理解森林与水灾的联系?

  仅仅武江的两条支流就已如此重灾,可想见乐昌的灾情。

  过九峰镇,继续下坡,天欲黑时方到乐昌。去江边转转,江边被水淹过的数幢商品房空空荡荡,垃圾还充塞在一楼未装修过的房间中。原来的江边广场成了“工地”,大水掀翻了广场上的大树,一些巨大的树桩横七竖八地摆在“工地上”。江边百年的老房子全变成了废墟,简直象折迁后的混乱,空出了沿江的一大片长长地盘,两个鲜亮的少年在废墟边上抛石子玩,色彩的反差极具“艺术性”。许多人在江边钩鱼,每人几只鱼杆。五十多岁的陈先生一溜鱼竿,但一条小鱼也不见。他十多年前从清远搬到乐昌。卖猪肉为生,平时喜欢钓鱼。九十年代早期还能钓上九斤重的大鱼,而现在只能偶尔钓上二三斤重的,更多的是小鱼。刚来时来他还会下河游泳,但这些年已经不下水了。“虽然平时水看上去是清的,但也很脏。”而现在我们眼前的水,缓慢地泛着白沫带着生活垃圾在蠕动,简直就是垃圾汤。断掉了的大桥碎在江中,两台工程机械在清理碎块与石头。这里要到明年年中才能建成新大桥。

  乐昌,一个不幸的城市,百年不遇的洪水几乎毁掉了它。

    

  从韶关到广州:文化的流失

  (韶关市位于广东省北部,距广州198公里,辖3区6县2市,人口310多万,面积1.86万平方公里。韶关的人类历史可上溯到距今十万年前,这已被曲江“马坝人”头骨化石的发现所证明。三国末年,吴主孙诰置始兴郡,治所在曲江城。浈江与武江在市区内汇合,始称为北江。)

  从生态人类学的角度看来,人类的文化系统与生态系统有着微妙的关系。生态人类学是致力于人与环境之间复杂关系的研究。人类的生存一直同邻近的土地、气候、植物以及动物种群发生着密切的关系,并对其产生影响,环境因素亦反过来作用于人类。生态人类学试图探讨人类群体如何适应塑造其生存环境并伴随此过程形成相应的风俗习惯以及社会、经济、政治生活。简言之,生态人类学希望对人类社会文化作为适应环境的产物做出说明。

  可是,在我们的考察活动中,我们发现生态与文化系统的互相影响处于越来越恶化状态。文化的产生离不开生态的影响,反过来又决定生态系统。如果文化已经在沙化与流失,生态遭到严重破坏?两者间会是什么关系呢?

  关于文化,在整个北江流域中,我们找不到有异于汉文化的异质文化,我们原本期望找到一些异质于汉文化的另外文化样式,在这些样式中分析有关环保与河流的观念,但我们失望了,整个流域的文化都已全部汉化。在南雄市黄坑镇的畲族村子下坝村,进村时有一户人家在搬家,三轮车上一堆旧家俱,房子很漂亮,应该是村里最漂亮的砖房,问搬到哪里去,帮助搬家的人说搬到乌径镇上去,“在那里买了房子”。但村里许多房子都是未烧制的泥砖砌成的,七月份才发过大水,水势升高数米,淹掉了好几户,几幢泥房倒在了废墟中。再问村里的人,他们的节日除了农历十月十三的“畲节”之外,已与汉族无异,并无与水或自然有关的节日与仪式。所操的语言全部是汉语。参观了一个外面光鲜里面惨淡的祠堂,里面长满了霉苔,明显是过水后的遗迹。阳光从天井斜照下来,多了几份凄冷。如果说非要找出“畲”的地方,也仅仅是族名与作为人类学所言的“文化残留”—畲节。

  而临武县的西瑶乡,据当地人介绍,除了过盘王节之后,也在通往汉化的途中一路狂奔。

  北江离了韶关,一路南下,按照地图的显示,我们应该在广州陈村一带找到它汇入珠江的地方。但我们一进入陈村,立刻陷入了城市的道路迷宫之中。四处河涌,在一处河涌边问一个老头,“北江往哪个方向走。”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建议我们打电话问水厂。问他是不是本地上,他说是,一口本地话如假包换。再问另一个老头,也是本地人,他的回答更令人大为失色:“不知道什么是北江。”南粤文化在陈村已不可见,汹涌的车流,下班的打工仔打工妹,零乱而面目模糊的店铺……除去河涌与偶尔听到的白话,与任何一个沿海城市无异。

  我们对文化样式多样化的需求,重要的意义在于它们提供了不同看世界的角度与方式,但不可乐观的是,少数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正在被汉文化所同化,几乎同化到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汉文化本身也在流失,在原始资本积累的今天,汉文化的“文化”几乎不可见,从上游到下游,麻将、经济、吃喝……这些成了“文化”的主要内容。“环保”不过是政府的一些政策与措施罢了,它在民间已不可见。文化被简化为经济,文化要为经济服务,但经济上去时,文化立刻被遗忘了。一个文化系统被破坏、流失得苍白的社区,它的生态系统又谈何稳定?所以,作为生态集中表现的河流,就要承受文化缺失的后果:严重污染与水灾。

  在北江主干道,从韶关到广州,起点韶关体现了水灾,广州体表现了污染。

  在“七·一五”水灾中,韶关遇到百年不见的灾难。我们采访了韶关教育学院的温阜敏教授。温教授是文学评论家,任教与居住在武江边上校区。七月十六日凌晨,四点半左右就有保安来拍门,要他把停在楼下的轿车开到安全的地方。等到他开到校门时,发现洪水已经封住了校门,于是只好从小巷里遶路,把车开到高处的北江中学校园内。停了车回来的路上,路面已经积水,五点钟回来,把一楼杂物间的东西往楼上搬,将最后一捆书搬出来时,一楼就已经被江水给淹没了。从六点钟起,他与老伴就受困于七楼,“断水、断电、断煤气,靠冰箱内的食物与天台上的消防水生活。有一个例子可以很好地表现水涨的疯快,你们知道早晨有一些人要出去晨练,那天他们象往常一样出门,但等到晨练结束,已经被水堵在家门外了。”温教授与老伴被困了两天两夜,“一片泽国汪洋,水面上飘浮着冰柜冰箱、快食面、垃圾……”水面“的士”极少,一个人要五十块钱,可以送到高处。其时人们都慌了神,联通手机没有信号,座机停止,没有任何消息来源。到了十七日,天台上的消防水也用光了。教学楼里被困了几个学生,几天没有任何食物与水可以进食,招待所里被困的人也是一样。“洪水差点上三层楼,韶关成了‘黄河’中的孤岛。”一直沿续到十八号,洪水方退去,水一退,整座城市出现了“大逃亡”,人人纷纷涌向未遇到水灾的城市去。我们住在温教授家不远处的另一幢楼,那车库里仍然有许多水痕与淤泥。“这里是富人区,车库里都是靓车,水一来,全浮了顶,水一消,车都陷在泥沙中,看都看不见。”招待我们的诗人桂汉标形象地介绍。

  “水灾当然有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但如果不是生态破坏,如果不是政府不作为,也不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温教授不满地说。

  上游水灾,珠三角并未受影响,但并不意味着珠三角就万事大吉—它要承受上游污染的结果。我们在陈村一带悠转,终于看见“北江大堤”四个大字的指示牌时,已不知不觉转到了南海地界。经过乱七八糟的小巷,迟疑复迟疑,问人再问人,最后到了北江大堤上,这里是平西水厂,这个水厂从北江取水供给市民。站在北江大坝上远眺,江对岸还是林立的高楼,再往下不远,北江就在顺德汇入珠江。其时日暮时分,江水滔滔,无比浑浊的流水带来泥沙、生活垃圾,灰白地往东而去。江岸上有人在钓鱼,钓了半天一点小鱼也不见,鱼钩却被垃圾给卡在水下了,钩鱼的小伙子跳下江堤,到乱石的水边去取鱼钩,将挂住鱼钩的垃圾扔掉,再重新下钩……在水厂取水的岸边,破旧的渡船在来回,动荡的水面全是一层垃圾……

  我们的北江实地考察活动算是在此结束,经过两周的折腾,我们追随了一次北江,看它“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看见它被人类所破坏所污染,人类破坏了它,然后,人类又厌弃甚至在遗忘着它。当人们的血脉中的江流—文化早就被破坏与消失时,我们还能指望人类用感恩的心去爱护与亲近河流吗?而一片已伤痕累累的流域,一条不堪重负的大河,又如果能滋养成人们的情感与文化?

  古人诗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追寻北江的旅程中,我们悲哀地看到了北江流域的环境和人们的处境、命运真在变坏,到了最后,我们唯一的感受就是,“北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作者单位:广东省作家协会、增城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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