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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魂》三部曲后记
一
人类的全部尊严就是在于他的思想。
而人类的全部悲剧也同样在于他的思想。
因为能够思想,地球上才有今天如此灿烂的文明;可因为能够思想,人类的自戕要残酷于动物千百倍。
人为什么要有思想呢?
二十八年前,当我被一位满脸“天牌”的工宣队员独自一人押送到当年的革命老根据地井冈山脚下、也是中华文明的始祖炎帝的陵墓所在地——胡南酃县(现已改名为炎陵县)河西公社(不知改什么名了,只知道炎帝陵已在那里重修好了,是胡耀邦同志题写的碑名),我就这么问自己。那时,上山下乡是要戴大红花、敲锣打鼓、鸣放鞭炮的,而我,却没这份荣耀,因为我是地、市革委会成立之际唯一被点名的“反革命”学生,是被“宽大”处理押送到模范知青点去改造的——虽然未等落户。
我的罪过就在于我有思想。
所以,才有上面的问题。
这问题,庄子是早已提出过的,有人称他是一切文明的反对者,否定智慧,否定思想,……然而,也只有在这种境遇下,我才豁然开朗,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那年,我刚刚满二十岁,一个老三届的知青。进一步的问题是,既然不要思想了,那还活着干什么?
这一生中,我曾好几次站在了死亡的门槛上,不是自己想死,就是差点被置之于死地。……那时时兴的,“民主”是把“罪犯”的材料印发到每个社会单位——自然也包括牢房,去讨论这个人该不该杀——也就是说,你同样得举起手表态:自己该杀!因为所有人都在疾呼同一个“杀”字,以“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这可是作为市一级革委会机关报的社论标题……
我不知道,写完这部一百四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之后,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我的责任编辑吴光华在瞭解到我的家庭背景后,对我这么说:“幸亏你家在东南亚的巨额财产没有了。不然,也就没了你这个作家、更没了这部《客家魂》”——的确,千万家财未必能给后代带来什么福祗,多少巨贾都不让儿子再度经商,怕出“二世祖”。但是,我的庆幸,不独独是没了这千万家财,更在于人生没完没了的劳役、放逐乃至当上死囚却仍能活到今天。
既然活着,就得有思想。
活着而没有思想,那还是人吗?
除开坐牢的日子外,我就这么口袋里揣着没有落户的户口卡片,在洞庭湖畔、罗霄山脉,浪迹了整整五年,直到因为一个剧本而“一步登天”当上了专业编剧,可马上又为它而打下十八层地狱……其间,一首上千行的流浪者的长诗,在井冈山下的知青中流传。迄今,我还记得几句:
我从坟墓中
高高举起一只手
以伸出地面
不是告别
而是召唤……
诗的作者便是我,二十年后,仍有人将其中抄下的片断寄还给我。
就在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把这一切写下来,为自己,为历史,作一个清醒的记录。用它来偿还生活对我的厚待。
是厚待!
生活,奇异般地在我落难之际又把我重新抛回到客家人当中——在众多的典籍中,从未有人提到炎帝陵周遭同样是客家人迁徙之地。他们操着我母亲一样的语音,有着一样的习俗,充满了同情、仁慈与宽厚,接纳了我这个天涯浪子。从此,我便穿百家衣,吃百家饭,从一个知青点流浪到又一个知青点,攸县、茶陵、酃县、济阳,在这史籍上并没记载有客家人的地方。
我身上已沉寂的客家人的血液,又重新涌动了起来。
在那里,我磨砺了自己——思想与人格,确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纵然还有种种不测和打击、甚至是灭顶之灾,我也凭藉在那里磨砺出的“骨头”撑下来了。哪怕是最黑暗的日子里也总要守护住心灵的一角光明——客家民系打魏晋以来,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于是,也就有了这一部《客家魂》。
二
人们常常诧异,我当专业作家快二十年了,为何竟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高校去混一个教授?在人生的一个峰巅上,突然往下跳,把个什么副主席、政协委员统统都扔掉了,再度跌落到人生的低谷?
是的,你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各方面的关系都已经理顺,谁都知道你的耿介与洁癖并不以为怪——连专案组审查了几年都说,叫你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章都敢,可就不会去奉迎一个哪怕操有你生杀大权的人。
于是,我命中注定到了高校要栽一个大筋斗。
我是想证明,人能否置于死地而后生?在没有任何背景与关系的新环境下能否靠自己站立起来?我不相信非要依赖什么人才可以“走红”——在原来的地方,人们曾盛传我在“文革”中见义勇为从“暴徒”手中抢出了一个后来的当地一言九鼎的人物。其实,我出狱后从来也没去找过他,当上什么委员也与他无关,靠的是当时出的十几本书。我不愿被人加上这样的“光环”。
我南下的一个根本原因,是为了我那沉屙在身的客家母亲,年迈多病,使她不堪忍受湖南的冷天气了。然而,由于与前院长的龃龉,分到手的三房一厅竟被他空锁了几年——而我母亲则在其间去世了。去世前,她还曾欢天喜地地让我携扶着看了看正在粉刷而未分配的新楼。为此,我将终生不得安宁——为什么不能低一次头,先把房子要到,让母亲早日南下住进去再说呢?
我只能在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里熬了六个年头,怀着对母亲的抱憾而写下这一百四十五万字的作品——她过去给我抄了几百万字的稿子,却没能抄这部写了她、写了她所在的民系的、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书稿。
在看根据此书中若干章节改编的十二集电视连续剧《客家女》之际,虽说有种种不尽人意之处,我仍落泪了。因为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以客家人的传统教诲我的一切。
至于上高校,还有另一个原因——为了把这部书稿写好,纵然我在作协完全可以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到一所高校兼职,但这毕竟隔了一层,还不如真真正正去成为其中的一员,其感受才会更真切些。正如《自序》中所说的,未曾南下之际,我已拟定好这部书稿的全部大纲,而后半部分是与高校生活有关的。所以,我南下便选择了高校。
到了高校曲折,竟比小说大纲还要复杂得多,离奇得多,以至我未能都写进去。也许,该留到我下一部“新儒林外史”中了。那时,我也该换换笔法,不再这么沉重,来点黑色幽默好了。不过,我仍旧要说,我得感谢这一段高校生活,毕竟,这本书是在高校里写出来的,没有这段生活,恐怕我也结束不了这部书稿,尽管这个结尾在自己仍勉为其难——太近了,未能来个俯瞰,再加以提练。
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尽管有不少的污秽,不少的残忍,不少的阴暗,但总归有光明、有亮色——这光明和亮色,就是人类的思想。本来,全书是在元戎败诉倒在法庭上——是以悲剧结束的,虽然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如此。后来,才有了今天这样的似梦非梦的结局。毕竟,重视文化、重视教育,已逐渐成为我们今天的共识,这里面其实包含着深邃的思想。人们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已见诸于行为了。尤其在经济相对发达的南方,日益察觉由于文化的差异而造成的后劲不足。作为一名学者,自然更痛切这一点。希望这部一百四十五万字的作品,亦可成为南方的一声棒喝。毕竟,这是我的故乡,我不希望它在经济繁荣的幌子下,掩饰着那么多封建专制、愚昧迷信、野蛮落后的负面。
三
已经有十年没有重返当年第一次“落户”的地方——炎帝陵近侧。离开那个地方有二十多年了。思念与日俱增。我不知道,我几时还可以重返故地……
说这些干什么呢?
假如有一天,我把一切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但愿我能回到那里,依旧枕着林涛、听着泉声,追思当日的漂泊,寻问人生的归途……我惟一担心的是,那里,到时还保留我在《客家魂》第一部所描写的原始质朴的一切。他们在等待我的归来。
虽然那不是我滞留最久的地方,却是我终生最刻骨铭心的地方。我不羁的命运,便是在那里决定的。
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归途。
我甚至还怀念那位满脸天牌的工宣队员,感激他没有忠于职守,不曾一直把我看住,否则,也就没有了这部作品。
当然,我更忘不了那些淳朴的客家人,我的衣食父母、我的灵魂的导师——正是有了他们,我才对毁誉、荣辱置之度外,升起了自己生命的风帆。
应当感激的还有——
此书在创作过程中,得到各方面有力的支持,尤其是杨成武将军及他夫人的谆谆教导勉励。全国政协副主席叶选平,也一再关心小说及电视剧的改编,不仅为《客家魂》及电视剧《客家女》题了辞,还再三专门托话说: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题材,很有意义,一定要写好,改好。众多客家籍的老同志也纷纷题辞以鼓励,刘复之、曾生、李国平……全国政协委员、原广州市长杨资元,也为各卷单独题写了书名,在此,谨表示深深的敬意与谢意。
对北京出版社,能以如此气魄,一下推出这百多万字,殊为不易。责编吴光华同志更为此书的问世呕心沥血,这都让我深深感动,希望此书能得到国内外众多客籍人士及广大读者的欢迎,不负众前辈的厚望。
(《客家魂》三部曲由花城出版社1994年出版,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年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