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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石怀想

  一位女作家游三峡回来,对我说;“很失望,三峡没有什么好看,那个神女峰,还不及我们沙田的望夫石!”

  这句话,我一时难以接受,长江三峡,是名驰海内外的中华美景,怎能“没有什么好看”?神秘浪漫的神女峰,沙田的望夫石又怎能与之相比?

  年前,我也曾遨游三峡,搭长江船顺流而下,船是清晨由万县启航,天刚亮就到白帝城,开始入夔门了,这时候,我和同游者就怀着兴奋的心清,目不转睛地搜寻那闻名已久的名胜,哪里是孟头梯,哪里是栈道……

  两岸的猿声是听不见了,顺流的江船,却转弯抹角地在过万重山,大家怀着厚望:千万不要错过了巫山神女。

  这一天,天朗气清,导游说我们很幸运遇上了射进峡谷里的太阳,那么,巫山神女,是一定不会躲开我们的了。

  到了巫山县境,大家又紧张起来了,船上播音:神女峰在船的左边。大家纷纷翘首张望,却被重山叠障阻着视线,直到船开过去了,才转过头来看见在我们后面,高耸在阳光云影里的神女峰。老实说,在看得见神女峰的这几秒钟里,我的心也有点失望——这就是神女峰吗?可是我的思路没有那位女作家的敏鋭,没有想到“不如我们沙田的望夫石”。

  巫山神女峰有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沙田的望夫石,却有一个动人的民间故事,前者在天上,后者在人间,以香港人来说,常常可以仰望的望夫石,确比万水千山的前往,而只能一窥其芳容数秒钟的巫山神女,会有感情得多。

  当港九铁路还是用蒸汽机车头的时候,我就常搭这路火车南来北往,往北去的时候,火车从沙田隧道出来,一见阳光,向右边看去,就可以看到望夫山上的望夫石,我每凝望这位情痴的少妇,她背着孩子,天天守候在吐露港的旁边,几时才盼到飘洋远去的丈夫?然而,她已化作石头,天长地久,还要等待。

  这一个凄怨的民间传说,远不如巫山神女这个神话的久远,大概是中国沿海居民,在当日的家乡难以谋生,开始“卖猪仔”,到外国开垦后的故事。望夫石的存在,可能比那个凄楚的故事还要久远,但是,太多的“猪仔”抛妻弃子,到外国掘金矿、筑铁路,西半球、南半球繁荣富庶起来,而深闺乡妇,日盼夜盼,夫婿生死未卜,怎么毫无音讯?这恐怕不止一个世代所发生的事,多少怨妇的灵魂,就附会在这一块望夫石上,成为“从一而终”的中国旧时代妇女的典型形象。

  火车由蒸汽机车头改为柴油机车头,来来往往,我每次都抬头看这块带着凄怨故事的石头,是它,留下了“卖猪仔”时代华工家庭血泪的痕迹。

  每次远看望夫石,都怀有一个愿望,几时可以走到她的面前,一睹她真正的芳容,我未曾期待她是一位美女,也许是一位纯朴的乡妇,向我展现无奈的颜容。但望夫石在望夫山上,我看她似乎在山之巅,不知有无道路,能走到她的前面。

  只一次,跟友人们一道爬狮子山——那也是至今惟一的一次了,我们由九龙塘山坡上爬上去,经过狮子头,直下沙田红梅谷,带路的朋友在狮子山上指着沙田说:“看见望夫石吗?我们会经望夫山下去,走过望夫石旁边。”

  这给我以莫名的兴奋,我终于可以“近观”这位深情的少妇子,问候她和她的孩子吧。

  我终于走到望夫石前面了,原来路并不难走,比起狮子山,望夫山是矮得多了。但当我站在这一块我多时寄以同情的石块前面时,发觉它只是几块堆磊起来的怪石,耸立在崖边,嶙嶙峋峋,顶上一块小石远看似头,旁边一块突起远看似孩儿,这哪能是由人化的石?

  我只怔怔地站着看了一会,前前后后的行友根本没有停留,偶有人指着说:“这块就是望夫石了。”

  我的期望过高,因此失望也大,我发觉行友们根本不怀什么期望,因此也无所谓失望。

  我近前欣赏望夫石的时间不会比远观神女峰要长很多,得到的感觉却相同:不外如是!

  制造神话和民间故事的人是聪明的,他们都是伟大的文学家,能够把一块嶙峋怪石,塑造成千古不灭、哀艳缠绵、引人深思、寄托无限悲欢幻想的故事。不过,巫山神女的神话未曾引起我的感动,而望夫石的故事,却常常引起我的共鸣,这是因为我的祖辈,也曾飘洋过海,一代又一代。年前回乡,拜望一位龙锺的叔婆,她的丈夫当年乘“大眼鸡”飘洋而去,就连骨石也没运回乡。

  现在,乘电化火车过沙田,竟似不易看见望夫石了,沙田已无复田园景色,却是个大厦林立的新市镇,望夫石似被掩没在石屎森林之中,我们昔日煮粥烹茶,玩集体游戏的红梅谷,也盖上了“居者有其屋”的高楼,那块望夫的怪石,不就在他们的窗前吗?

  “卖猪仔”的时代早已过去,而向外地移民却不絶如缕,家乡果然如此不堪留恋?但是,又听到不断传来的移民故事,其中一种是把妻儿留在异邦,独自又回香港谋生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在地球的那边,也出现另外的一块望夫石?

  只是,时代竟是不同了,红梅谷上那位从一而终的少妇,她还能感召多少人?

  巫山神女还是不朽的,另一位朋友近游三峡回来,他在长江船上遇见一群法国游客,其中不乏积攒数年薪金,以来中国作壮游三峡之举的人,尽管仍是在云影中隐隐地看几秒钟神女,他们也还是觉得极大的满足,说:“回去又攒积几年钱,再来一次!”

  我无意非议开头提到的那位女作家的形容,更无意低贬近在我们眼前的望夫石,我至今对这个凄怨的民间故事仍然充满着同情与共鸣,苦难的“卖猪仔”时代早已过去,代之者却是移民。

  移民又有多少悲欢离合:是哪一块石头,又能寄托典型的故事呢?

  【作家小传】

  金依,原名张燮雏,现名张初,广东中山人。1927年生,在中山、广州受过短期教育,七八岁时随父母到香港定居。1949年以写短剧开始写作生涯,先后任职于香港《文汇报》、《商报》,后为《商报》编辑部主任。

  他是一位多产作家,写过剧本、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主要成就在小说,作品有《迎风曲》等多部,以写工人生活与斗争为主,被人称为工人作家。

  【赏析】

  本文开头极为巧妙,先写女作家对三峡神女峰的观感、作者自己过三峡时的兴奋心情和微微的失望情绪,然后带出沙田的望夫石。前者的这些叙述文字,促使读者对望夫石发生兴趣,为下面展开对望夫石的“怀想”作了很好的艺术铺垫。

  这篇散文构思上的特点是以小见大,托物寄意。作者写的是望夫石,通过对望夫石的远观、近观的描述,揭示了近代中国沿海地区,劳动大众被“卖猪仔”,抛妻弃子到海外做苦力的一段血泪历史和香港迅速发展的现代化变迁。值得赞赏的是,作者还联系着当今众多移民者把妻儿留在异邦,自己跑回香港谋生的事实,对望夫石作了创造性的想象,提出“会不会有朝一日,地球的那边。也出现另外一块望夫石”的疑问。把80年代以降的移民现象也囊括了进去,历史的沧桑,现实的变迁,未来的演进都熔铸在这块怪石中。一块嶙峋怪石,在作者巧笔的拨弄下,演示着如此丰富的社会内容,不能不说这是匠心独运。

  这篇散文在写作上注意对比手法的运用。巫山神女峰与沙田望夫石的对比,哀艳缠绵、引人深思,具有神秘色彩的望夫石和近观时只不过是几块嶙峋怪石的对比,在反差中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


  (作者:金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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