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你可知道,在这秋意渐浓的深夜,在这细雨蒙蒙的时候,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伫立在离你家不远的石级上,正凝望着你窗口透出来的,诱人的灯光。
几度出生入死,历尽千艰万难,我终于来到了渴望已久的香港,来到了你居住的地方。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离别了整整十三年,我已经不是往日的我,你也不复是往日的媛媛了!
我曾几度举起颤抖的手,想按响你的门铃,因为我实在渴望,渴望再看看你那美得像明月的脸,亮得像星星的眼睛,以满足我的思念,十三年来日日夜夜的思念。但是我却始终都无法鼓足勇气,倘若这时你恰巧开门出来,也许我会拔腿飞快地逃跑。因为我想像得到,假如你看到此刻的我,将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我只盼望,盼望那薄薄的窗纱上,映现你那娟美的剪影,纵使仅是短短的一瞬。然而狠心的上帝,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让我得到满足。我伫立着,凝望着,直到你窗口的灯光消失,直到夜雨湿透我的衣裳。
曾记得十三年前,我们离别的时刻,那天也洒着蒙蒙的细雨。最使我无法忘怀你眼角那一颗钻石般的泪珠。我何尝不想哭呢?我之所以极力忍耐着,只是怕惹得你更加伤心,因为我不愿看见,泪水洗淡你脸上晩霞般的红晕。你把脸紧贴在车窗上,对我说了一些话,纵使我无法听见你的声音,但我却能理解你无声的语言。那一夜你是怎样度过的呢?在脱离苦海的前夜,也许正做着绮丽的梦吧!可是那一夜,却成了我第一个失眠的夜晩,听着窗外蟋蟋的虫声,无法控制的泪水,悄悄地淌湿了半边枕头。
此刻,离别十三年后的今天,据说你已经成为这幢豪华别墅的女主人,已经做了三位可爱的孩子的母亲,也许你已不复梦见,故乡的海滩和椰林。但是我却永远无法忘怀,因为那一段岁月,是我生命史上,唯一珍贵的一页。
曾记得遥远的孩提时代,在那浓雾未消的早晨,我们拉着手儿,踏碎了小草上的露珠,迎着梦幻般的晨光,在故乡那条白玉一样的海滩上,印上了第一行长长的脚印。你可记得,有一次,你为我检拾一只在朝阳下闪光的贝殻,一脚踏在水母上,痒得你哭了起来,我急忙吐出涎沫涂在你的脚上,用海沙为你抚擦,直擦到痕痒消失。你为此报以我一个甜蜜的微笑,虽然那时我是如此幼小,但已经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姑娘,尤其是当你破涕为笑的时候。
你可记得,在那个下着细雨的初冬,故乡的果子都熟落了,我学会了乡下孩子的办法,在椰子上挖了一个小洞,挂在树上诱捕松鼠。咱俩合披着一件蓑衣,蜷缩在灌木丛旁,屛息着呼吸,等待松鼠上钓。树叶上的水珠,滴落在你的鼻尖,你怕弄出声音,不敢用手去抹,只是把头钻到我的怀里乱擦,弄得我几乎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我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你回报我的,却是一个吐出舌头的鬼脸。当那只篷尾的小松鼠,把头探进椰子洞口的时候,你兴奋得大叫起来,我赶紧把藤索一拉,可是小松鼠已逃之夭夭,我埋怨你把它吓跑了,你却埋怨我拉得太慢了,我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就是我们第一次吵嘴,你还记得吗?
当我们的家庭,都遭受了巨大的变化,穷得没有米下锅,我们经常提着小小的竹篮,一块儿到别人收获过了的田地里,去挖检遗留在田地里的蕃薯。每次路过那条铺满鹅蛋石的小溪,我总是把你背过去,那时我已经长得比你高了半个头,溪水刚好浸没我的大腿,不会弄湿衣服。生活虽然是那么地苦,可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
每当黄昏来临,我们总喜欢偷偷溜去海滩,爬上那块高高的岩石上,凝望着血红的夕阳,和天际那些被夕阳染红了的归帆。我们伴和着海潮的节奏,轻轻地哼着“松花江上”和“湄南河”,让我们的愁思,随着哀怨的歌声飘扬,忘却白天那种被欺侮被凌辱的悲痛。
我曾经为你,娓娓地讲述着鲁宾逊的故事,我们曾渴望得到一个没有斗争的荒岛,可是想不到,现在我们都来到了这个小岛上,却又各自置身于贫穷和富有两个悬殊的阶级。
我有幸在亲戚处瞥见你近日的玉照,十三年漫长的岁月,并没有给你的脸上添上一丝皱纹,可是却在我的脸上削去了几两肌肉,并为我植上了一把胡子,数撮白发。
如今,只要我的指头,按一按门铃,我们就能够再见,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又何必再见?我旣不愿给你留下一个落魄者的印象,也不愿现实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幻影。还是让我们把孩提时代珍贵的记忆,深藏在心灵的金匣里吧!
倘若你看到了这封信?也无须去寻觅我的下落。当洒着蒙蒙细雨的夜晩,我将躱在你无法找到的角落,凝望着从你窗口透出来的,那一线淡淡的灯光,暗自为你祝福,为你祈祷。
【作家小传】
寒山碧,海南省文昌市人,1938年出生于一个华侨家庭,1962年毕业于广州师范学院中文系。1968年来香港定居。60年代开始至今从事写作和编辑工作。现代东西文化事业公司总编辑,当代历史硏究所(民间)所长。着有《蜉蝣集》、《漂泊的一代》、《邓小平传》等多种。
【赏析】
这是一篇动人心弦的思念童年时代恋人的散文。用书信的形式写的。贯穿整篇文章的主旋律是离愁别恨。历来写离愁别恨的散文和诗词多如牛毛。最令人随时记起的是宋代柳永的《雨霖铃》,“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经典名句。而寒山碧这篇散文最値得称道的是,它把现在时与过去时交织在一起,层层深入,抒发其刻骨铭心的思念。先是写作者历尽千难万难从大陆来到了香港,两人有了见面的机会,但作者不敢摁门铃,思绪一下子跳回到了十三年前难以忘怀的离别情景,虽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但刚分手的那个晩上,作者“无法控制的泪水,淌湿了半个枕头”。接着作者的思绪又逆着时光的隧道,追忆了孩提时代两小无猜的情景。文中作者对童年时代恋人的爱及别后割舍不断的感情的描述,有如涓涓的溪流,滔滔向前。时而湾曲缓行,时而碰到溪石,激起浪花丛丛,感情丰富,色彩缤纷。
该文与别的写离情别绪的文章不同的是,之后他戏剧性地与孩提时代的恋人又有了见面的机会,见还是不见?作者对自己矛盾心理的描写便成为这篇文章的亮点。本来他只要一摁门铃两人便可以见面,但作者几度举起颤抖的手都没敢按下去。这“几度”和“颤抖的手”却道尽了作者心理的矛盾与无奈。
本文虽写离情别绪,但作者并没有过多的渲染其哀怨与悲伤,而是用轻快的笔,描写他们如何迎着梦幻的晨光在海滩上捡贝殻;如何冒着细雨的初冬在椰林上诱捕松鼠;每当黄昏来临,他们又如何爬上高高的岸石轻轻的哼着“松花江上”的歌——这不是哀伤的回忆,这简直就是一幅幅画,富有诗意的画。
我相信这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与体验,故写来感情细腻、眞挚,丝丝入扣。文章结构严谨,现在时与过去时交叠进行,自然流畅。开头是现在时,结尾也是现在时,互相呼应,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
(作者:寒山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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