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秋天,我刚由内地来香港定居,经友人介绍,到港岛半山区一间全日制的中学教书,担任中三的国文并兼班主任。
第一天上课,国文课是被安排在早上第一堂。我点名后,才发现一位叫何晓蓉的女同学没有来,但当我上了半堂课后,何同学才匆匆忙忙跑进来。为了来个下马威,我不准她回座位,罚其站在课室门口,直至下课。在企堂期间,我曾偷偷地望了她一眼,看看有什么反应。只见她忧郁的脸上挂着两串泪珠,落寞的神情表现得极其无可奈何。
下课后,我曾询问周围的同学,大家都说她常常迟到,应该罚。
第二天早上第一堂,仍是我的国文课,晓蓉又迟到了,我大声斥责她,再度罚她企堂。对于这种惩罚,她没有丝毫的反抗,但挂在脸上的是两串剪不断的长长的泪珠……
我仔细端详这女孩子的模样,长得挺秀气,长发披肩、明眸皓齿,白晳的皮肤,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一个刁皮捣蛋的坏学生。难道另有内情?我想,应该去家访瞭解实情。
因为她家没有装电话,星期天一大清早,我只好依照地址摸上门。她住在筲箕湾山顶的木屋区,崎岖不平的山路,我足足走了半个多钟头,才气喘吁吁地抵达目的地。那是用陈年的木板搭成的笼屋,漆黑的木板已生满了青苔,门虚掩着,仅留一条缝隙。我轻轻敲了门:
“何晓蓉小姐在家吗?”
“谁啊,来啦!”
晓蓉应声来开门,一看是我,大吃一惊,后来我道明了来意,她才带我到厅堂见她爸爸。我环顾一下周围,只见家徒四壁,厅中坐着一位满头白发、失去双腿的老人,正用乾瘪的双手在做塑料花。他知道我是晓蓉的班主任后,很客气地挪了挪旁边的凳子请我坐下,并嘱晓蓉斟茶。
我简单地向何先生介绍一下晓蓉上学期的学校情况,最后才侧面地提出,希望她纠正迟到的陋习,以免影响功课。
听了我一席话后,何先生仰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晓蓉命苦,真是一言难尽啊!”接着还介绍了他一段血泪史:
何先生是四川成都人,大学生,家中有妻女。一九六○年,女儿晓蓉才满三周岁,他便离乡背井,只身来香港谋生。初到贵境,因不懂广东话,找不到文职的工做,后经朋友介绍,到一间石矿场当工人。头两年储蓄了点钱,买下了这间木屋,并申请妻女来港团聚,倒也十分顺利。两母女抵港后,何太便到附近一家塑料花厂打工,晓蓉上小学,虽是粗茶淡饭,一家三口倒也乐融融。但好景不常,过了两年,却祸从天降,某日何先生如常到石矿场开工炸石,装置的炸药不响,他以为是潮湿之故,便走过去检查,谁知一走近,炸药爆炸了,把他炸得血肉横飞,经同事抬去玛丽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却失去了双腿。一家的生活支柱倒了,顿陷入困境,何太是蜀水浸过的美人儿,她不安于现状,瞒着丈夫到尖沙咀一间夜总会当舞女,不久便跟一个小老板跑了。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为了生存,何先生除了靠公共援助金外,还叫女儿到妈妈工作过的工厂拿塑料花回来加工。父女俩晚上做花至三更半夜,第二天晓蓉要赶在工厂上班交货,因而上课迟到了……
真是错怪晓蓉了,感到内疚。我对何先生说,答应回校后同校长商量,破例让晓蓉第一堂课请假,第二堂才上课,所缺的功课由我组织老师替他补。对我的建议,何先生表示感激。
不经不觉已谈了一天,该走了。何先生叫晓蓉送我。
太阳下山了,我踏着落日的余辉下山岗。回首一望,晓蓉正站在家门向我挥手道别,那往日充满忧郁的脸上,像秋风吹散了乌云,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然而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仍然挂着两串晶莹发亮泪珠……
【作家小传】
李远荣,1941年出生于马来西亚怡保市。1950年随父回福建南安。1964年从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去福建教中学。1973年定居香港,经商之余雅好写作,尤喜欢文海史料的钩沉。
已出版有《名人往事漫忆》、《文海过帆》、《博采珍闻》等。他的散文以写人为主,篇幅适中,言之有物,皆成篇章。
【赏析】
生活不应该给予一个正处在求知阶段的少女太多的艰辛和重压,满贮一腔怜悯情怀的作者向我们讲述了一段动人心弦的往事:秀丽娴雅的一位女士为何上课屡屡迟到受罚而流下两串伤心的泪珠?当“我”见到她伤残的父亲并聆听他们那段悲惨的家庭“血泪史”后,才明白其中的原由:最后,“我”帮助那位虽遭生活的不幸和 解,但仍然求知欲不泯的女生解决了上学的困难。显然,这篇寓理念于情感抒发之中的叙事散文,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令人思索的教育和启迪:生活安逸的学子们应该好好珍惜这可贵的读书时光。
本文是以“两串泪珠”作为引线贯穿全篇的。开头设置悬念,引发探究缘故,继之误解消除,最后报以感激。“两串泪珠”,首尾呼应,但读者可以体味出迥然不同的含义和情调:一忧郁委屈,一释怀而灿烂,这“两串泪珠”,有着极其细微的情感表征。它不仅把一个纯朴、可爱的小女孩形象端在读者面前,而且其背后包容的重要意藴,有深刻的教育意义,体现了作者独有的细心与情思。
(作者:李远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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