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留春留不住,欲到清和,背我堂堂去……更被闲愁相赚误,梦断高唐,回首桃源路。
——杜安世:《凤栖梧》
这十多年来在香港,看到不少适龄结婚的男子一直昂然、欢然独身,而年纪相若的女子,却老是闯不进婚姻注册署的大门做主角。她们默默告别了三十五岁,无奈地,像拉夫来的兵,朝四十硬着头皮挺进,接着木然拖步过此大限,至终在四和五之间困顿、依违。在这长达十数年的岁月,她们有力装潇洒而大不潇洒的,有略装潇洒而不大潇洒的,有不装潇洒而破口大骂的,也有不款摆潇洒而真潇洒的。上列诸仕女,后者颇近义山诗句“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的境界,具疏旷闲真的意态美。其他数类,似可在心思、言语、举止上,更多求雅善。
从生理和心理方面着眼,男女结合,从人之初就是人之需,但其重要比不上衣食住行。事实上,不结婚絶非一定生理和心理两亏损。人生会略有差欠是眞的,但人生不完备的事甚多,不便强求时,只好随缘而转往欣赏和享受其中美的一面。因为,众所周知,世所谓完备者,无非相对的讲法,也即不离缺憾。由此可见,缺憾本身,自然有潜藏的美了。具体而言,独身有好处;要列出三四样,几乎人人皆能,所以不用细表。
但从正面看,如果环境合适,结婚之险,还是值得一冒。保持头脑清明,小心“下水”就是了。可惜如今硬绷绷的死结,往往在许多男士不热中家室,或推迟结婚,而稍有声价的,又刁钻可恶——例如好几位敝戚友,从二十几之年转入三十余以至拖进四十多,一直以独为乐。他们并非矢言“守寡”,乃是选对象惟青惟俏,还要其他的这这那那。我身为局外人的,都觉生气,更为女人不平!不平,因为按个人体会,世上的淑女比贤男多得多。也许是生理关系加上男性的优越社会地位,许多男人获机会蠢动时,不时会在外头细栽闲花野草。乖得像哈巴狗那些,则往往只是伺机而难动罢了。男人的蛊惑,还在耍弄文字。比如说,女人不检点,他们齐口骂下流。他们自己越轨,则尊称风流。流流不同,而风流者,男人欢呼曰,美事也!他们之中称为文士那一群,许多更认为风流是他们的天职,若不履行,则有失身份了。早在明末,方文讲作诗已经老实不客气宣告:“其中妙诀无多语,只有销魂与断肠。”要销魂,风流尚矣,但这件事,女人敢?
男人这种动物,既然大多不属安分守己依偎家园的植物,而又心思脚步流窜像流寇,女人要跟他们交手,太难!君不见,多少给男人拍掌叫好的待嫁者,所欠的就是异性发放过来的一个“娶”字。更伤情的,许多自命才貌不弱且鲜花频涌上妆台的女子,看眼前男士簇簇,只是鳝鱼,滑不留手地自来去。恨事如云,大半罪在男方。他们的口像郊野公园般没遮拦,而又偏爱长萧艾,所以他们破空而来的欣赏,或者像大西洋暗潮那类起伏不断的蜜意,少有信得来。鼓掌和话语,没有进一步实据的支持,美丽的旗帜而已,不能取来作衣服穿,连做抹桌布或揩手巾都不行。
但话说回来,事情并非女必正而男必歪的。男人之所以跟女人耍无赖、讲假话或望望然而去之,许多时由于恐惧心理。例如由一位颇有代表性的女士,她最近开列条件,暗示异性若放马投怀,请备金钱、名声与爱情,此外还得不时跟着她来点浪漫的,不与时人同梦的文艺玩意。唉,基督降生时所获的三份礼物;乳香、没药、黄金,是三位博士分别呈赠的,前述那位小姐,盼望一个博士带同三份人生大礼,不也难倒异性乎?何况还得酌加与爱侣及大自然拥抱打滚的本事和雅兴?这个时代,塑胶、钢铁、三合土森林,快餐在地面,臭氧层穿洞在天边,歌德、拜伦、普希金等人物何处寻?即使像新星球那样竟也热辣辣地爆出一个,但好女子嫁得一名歌德、拜伦或普希金,结果不免神经衰弱,除非捡个老歌德。但歌德老来,所欠惟一死之外,就是要人替他做饭、洗衣,以及大陆同胞爱说的“搞卫生”,浪漫云乎哉!
多念了几本书的老、中、青待婚娇娃,在类似古人“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的不眠之夜,愁编彩梦,暗悼华年,是很值得同情的。假如我是上帝,今代第一件大工程,是创造一批雅、正、名、才、财兼备,且翩翩高如月亮又不离轨道的超级好汉,借副各等淑女之盛情。但我非上帝,上帝又安息了,而男人的世界和世界的男人,不堪如故。因此女士们除了自求多福或修改理想,别无他路。不过,像横财,絶美的理想,也可能霎然辉耀的。
辛稼轩《青玉案》一词最动人的,就是那点理想乍然呈现的惊喜。且全録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上阕欢乐无限,宛似大好青春,但转入下阕,一切却在笑语余声中消逝。当事人经过不知多少或明、或暗、或真、或幻的追寻,至终在几乎絶望的一刻,得偿素愿。闻一多作品《奇迹》的末三行,是现代人给《青玉案》的极佳注脚: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传来一片衣裙的綷察——那便是奇迹——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这个注脚放在本文,比稼轩词更传点入神、入理、入现实。它说明理想如果出现,毕竟,是奇迹。历史也雄辩地证明,世事大致是冷峻的常规而非温馨浪漫的奇迹。“阊阖”、“砉然”、“金扉”、“圆光”,唉,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亲呢?此所以闻一多在爱情事上很现实,甚至平凡,而在看似平凡中深得其中的真藴与真味。这是颇能提供典范给新一代男女的。徐志摩则不同。他,以梁任公的话来说,追求“梦想之神圣境界”,结果应了新会先生所言,“生意尽矣!”
梁任公有更精粹的金句,照亮我们后世痴儿女的蒙昧:“呜呼……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
人既然不是只求食色的禽兽,在任何事上,都可以怀抱,甚至强调理想,但与此同时,必须融入现实而接受环境的修削。和环境誓不两立也可以,但要准备恭迎无奈的结局。有此明澈如秋水的认识和决断,才能不在林长民所说“万种风情无地着”的心境下悲苦纠缠,才能无怨无憎,不酸不辣,进一步温雅地、静定地、对理想一往情深地,渡过人生大海,对跃登彼岸之后拈花微笑。
【作家小传】
梁锡华,原名梁佳罗,广东顺德人,1933年生。在国内大学毕业后赴加拿大庇诗大学、伦敦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76年回香港任教于中文大学中文系。1985年受聘于岭南学院任文学院院长兼文史系主任。现移居加拿大。
曾出版《徐志摩新传》、《续爱眉小札》,散文、短篇小说集《挥袖话爱情》、《明月与君同》、《四八集》、《有余集》、《八仙之恋》;长篇小说有《独立苍茫》、《香港大学生》、《头上一片云》等。
【赏析】
韶华渐逝的大龄女青年,她们的人生心境和婚姻态度是颇为复杂的。潇洒也罢,怨艾也罢,愁郁也罢,总之,本文作者还是对其抱有怜香惜玉的同情。他热情地鼓动那些厌倦婚恋的女青年,不必谈“婚”色变,红尘看破,只要谨慎对待,也不至于伤心伤情的。“结婚之险,还是值得一冒”。为了长淑女的“威风”,作者又花笔墨“大伐”男性的“风流自赏”。不过,冷静地探究个中原因,既有男人之心如“蒲苇”,旦夕变化,婚嫁失之交臂;也有某些女性眼界过高,心仪“超人”,因此往往成了“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作者愿那些“高处不胜寒”的嫦娥们,能下得凡间,细心寻觅,不难找到“如意郎君”。
“世事大致是冷峻的常规而非温馨浪漫的奇迹”。婚姻亦如人生世事,随缘而又要用心,最后是必定在历尽磨炼后,“蓦然回首”,不经意间获得了“幸福”与“甜美”。本文给予青年男女人生、婚姻的一个深刻启示在于,不能把追求的对象耽想得过分完美,眼光现实一些,“凡”夫“俗”妻,平平淡淡才是真,才会永久,才会在“攒尽眉千度”的焦盼与渴遇后“跃登彼岸”、“拈花微笑”。
古今诗词、格言的点缀与穿插,极大地增强了本文艺术上精美、雅致的神趣与韵味。况且,这种“雅致”不是“高雅”地谈经论道,而是“俗而雅”地评议尘世的男欢女爱,娓娓诱导青年男女走出婚恋心理的种种 区。因而笔调灵活机巧,幽默滑稽的情感中其实藴含着丰厚的人生哲理,像基督降生的礼物、徐志摩的理想等例子,就是如此。句法圆融隽逸,句意又包融深广,必须仔细玩索,方能悟出其中的艺术真谛。梁任公的那句金言,作者最后明智又超然的结论,就足以让我们花大半的人生去体味的了。
(作者:梁锡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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