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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壬

  他又走在这条街上,这条街长得他走也走不完。他走着,与时间为敌。他想找一把钥匙,或者他想让自己忘掉有这钥匙。夜幕早在他离开他那墓穴似的宿舍之前就降临了。他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这么走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手机响了,是唐筑打来的,唐筑说他正在今夕何夕大酒店里吃饭。快点过来吧,还没开席呢。唐筑在电话里对他大声说着话,那边很吵。他没吭声,只对唐筑说他不来了。他很想对唐筑说他下岗了,他知道唐筑肯定会祝贺他的,但是现在他却没有提及。很久了,他已经有太多的事不想向唐筑提及。唐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要他离开那破地方。但是他偏执地说,问题不在这儿。他觉得唐筑无法瞭解他。现在他的心里面空荡荡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他嘟哝着,最后,他的目光散落在路旁的一辆桑塔纳的前轮上。

  这条街两边堆满了歌舞厅、美容店和各类小吧。此时它们的颜色大体上是粉红或是蓝紫。他很想进到它们之中去。进入到某一空间去。他猜测在那里他会遭遇自己,完全不同的他会在那里等他。是谁让他和自己彼此隔离?那空间是否有这钥匙?他看见女人们来来往往,像海洋中的热带鱼,她们都很明亮,像涂了金粉,散发着热气,这温软的热气扑到他脸上,他向行人扔了一张被拧歪的脸。他想闭上眼睛,但他仍能看见一切。现在,他身体的某一部位不舒服起来。它那么醒目地不舒服,使他有一种被胀大的感觉。他被胀大,沉重得让他寸步难移。在他那颓废的主体中它是那样旺盛地盛开在那里,让他难过。车一辆辆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霓虹灯上的广告由街道的蜿蜒闪亮而去,闪亮而来,神色各异的人匆匆而过,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动。他站在那里,时光和时空的流水从他身边流过,正带走他对生命所依恋的那一点一点的东西。而他空洞刺眼地立在那里,他被自己胀大,硕大地在那里晃动。

  大学毕业的那年他就来到了这个城市,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里当起了工人。关于家乡的印象,仅是梦中的炊烟在河坝两边袅袅升起。他深信一个人的个性会在童年中找到痕迹。从小他就像个女孩子,眉清目秀的,而且总喜欢跟女孩子在一起。多少次,他为了女孩子打架,满脸伤痕地回来,用沾有血迹的袖口去替女孩子揩泪。他是从来不哭的。柔弱的秉性中,有倔强的血气。十四岁时,他看了艾青的诗,从此就喜欢上了这东西。他喜欢诗,更重要的是诗的内质是他所喜欢的,他说不清那内质是什么,但感觉到那内质里散发出的气味像是他自己的。他沉湎在那气息里,为某一个词而神魂颠倒。诗歌像是某种宗教,让人有了依托。一度,他觉得没有诗歌就没有一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他钻进艾略特、波德莱尔、埃斯蒂斯的世界里。他的世界纯洁得像一根骨头。

  外界不因他的内向而向他关闭。厂里办了一张报纸,他总往副刊上投稿。班组里,他总会收到许多读者的来信。他打开它们,但很少回信。身外的东西他一无所知。总有一些年轻热烈而活泼的眼神投向他,他把她们称之为美好。她们在他的诗里。天堂般的五年过去了,他坐进了宽敞的大办公室,做起了党委干事。他是怎么上来的?他心里是清楚的,某某人很担心这一岗位会落入他不喜欢的人的手中,竭力在厂长面前推荐了他。他成全了某人的阴暗心理,光明地坐进了办公室。直至后来,他才明白,那五年的工人生活恐怕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工人们都是平等的,他们的世界真乾净。连阴谋都那么可爱、透明,丝毫不用含蓄。像他的师傅,那个老工人,在他眼里,上班干活就是自己的事,喝点小酒,逗逗女人,一辈子真是快活。 

  他是内向的,不惹闲事。他总穿一件青灰色拉链衫,让人觉得他像从记忆中拉出来一样。他还保持着他的眉清目秀,一头浓密的黑发,大卷大卷的。清瘦的脸,有一双澄澈的单眼皮眼睛。话说急了,面色会微微地潮红,虽音调不高,但却很清晰。一个放荡的女人曾盯住他说,这孩子真招人疼,让人疼到骨子里。他的生活别人无从得知,人们总看见他拿着一份古怪的杂志,卷成筒夹在腋下匆匆回他的宿舍。

  唐筑与他是同学,那年唐筑通过关系分到了这个城市的一家报社里。说真的,他从未羡慕过唐筑。他不羡慕唐筑还包括唐筑在报社分得二室二厅的房子,还娶了税务局局长的女儿。总之唐筑过的是这个城市的主流生活。“娶个老婆吧。”唐筑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有个女人在身边会不同的。”他知道,唐筑的规劝是善意的,但是他觉得无法与唐筑展开交流,唐筑不懂他。他克制着不断增长的已从骨子里看不起唐筑的心态。是的,唐筑有着明确的奋斗目标,从一个部门的主任到副总编的野心。他总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这没什么不对,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与唐筑之间会有一种联系呢?是因为他们是同学?他与唐筑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有共性吗?他也许比任何人都瞭解唐筑,唐筑是聪明的,是那种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聪明,他这种聪明在小区域里会成气候。唐筑在极短的时间内适应了一个新环境,并在最恰当的时机展露了自己的才华。这年头,一个聪明有才华的人是容易出人头地的。因为有才华的人并不见得就聪明。但是为什么他看不起唐筑呢?是因为他曾抛弃了他所爱的那个女人,而选择了那个局长的女儿?不,这一点不足以成为他看不起一个人的原因。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所倾注的那种热情吗?如果这个理由成立,他觉得他变态了。

  他有些变态了?宿舍里,也许那个抽屉比任何人都瞭解他。里面塞满了诗歌、随笔或者是一些什么也不是的文字。这些东西记録了他曾度过的时光。渐渐地,他对抽屉有了恐惧感,他从不翻看旧稿,旧稿已无法提供他今天如何度过一段时光的可能,它只能为他提供一种熟悉阴郁心理的可能。但抽屉总是执拗、醒目地存在着,它闻着他气味追逐着他,他只能退避,并在退避中感到自己在萎缩。他并不对这退避对应物的巨大、无所不在感到恐惧。而是一种比恐惧更糟的感觉:荒芜。这种感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成了一种可怕的循环,他只能依赖写作或是胡思乱想来对付来摆脱时间的恶魔。但每一次尝试都没有结果,连尝试本身也卷入了这场漩涡中。他终于弄明白,他是如此依恋这种生活。

  电视在宿舍四楼的会议室里。同宿舍的小罗和他的女朋友总是看到半夜才回来。紧接着是他们打水的声音,脸盆哐啷地响。他觉得这些声音比不远处的推土机发出的声音还要大。这些声音不怀好意地骚扰他,让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清冷和毫无生气。宿舍就住着他们两个人,一个正门进去就是紧挨着两个房间,他住在靠里面的那间。大休的时候,小罗的女朋友就让小罗去喊他来斗地主,他有时去有时不去。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她没让小罗来喊。他至今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她的五官是抽象的。他觉得她不打招呼就用他的洗衣粉,当着她的面呵叱小罗打扫卫生以及她忘了她曾借了他五十块钱等等等等。这是多么足实的性格,他常想。“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她问。“没有”。“其实只要你性格开朗一些是可以找到的。”他一听这话就明白,在她眼里,他是找不到女人的那种男人,或者说是没女人要的那种男人。她的表情在告诉他这个女人完全是一幅好心。没什么不对,也没什么好纠正的。

  小罗先生也是极为有趣的一个人。他几乎具备了男人的太多缺点,比如不爱洗脚,比如不喜欢陪女朋友逛街,比如从不洗碗,比如爱偷看漂亮女人。他是无辜的。每当被女人数落,可怜的男人便抓住报纸作为免战牌。从这对男女身上,他闻到了婚姻和家庭的味道。它们爆出的糊味时常冲进他的房间,以致打扰这个安静的人。他出来劝架,制止男的,告诉他要忍让。忍让。然后再告诉他,他是有福的。那女的总是怔怔地看着他,之后,他听见她对小罗说他是个古怪可怕 的人。其实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他们谈,他想恳请他们晚上不要太过分了,怎么弄得宿舍都晃动起来。他想跟小罗谈谈这事。他认为小罗是可以接受的。说不定这男人还会有一种可爱的抱歉表情。这样的表情他会有。尽管他为了房子、位子诸如此类的事奔波,为摆脱这样一个女人的烦恼而困惑,但他相信他仍然会有那种灵光乍现的本原表情。哪怕只是一瞬间。因为他从小罗的表情中解读到关于男人那普遍忧郁、焦灼的傻瓜味道。这种味道甚至于有厌恶生活的成份。在夜晚的黑洞里,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喘息有多少是快感。宿舍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的背脊冰凉冰凉的。他甚至听到他们弄垮了钢丝床,这金属着地的声音在向黑夜施暴——在向他施暴。他身体的那个部位是那样不舒服。他想想些别的。想小罗。真奇怪,他怎么会想小罗呢?他想着小罗的生活,那现实主义直奔幸福大门的生活。真的,他也从未羡慕过小罗,也许,小罗的房子会有的,位子也会有的,他的喜怒哀乐将由此派生。一切将是目标明确,有着理所当然的因果关系。于是小罗同志生机勃勃地活着。

  几天前,书记跟他谈过话。书记破例给他沏了茶。他坐在书记对面,仰起一张孩子似的无辜的脸。这样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一只羊的表情中看得到。那只羊面对屠夫的刀时就是用这样的表情面对屠夫的。这个比喻也许有些夸张,但书记还是很人道主义地有点尴尬——他感觉到了这谈话内容难以展开。但书记毕竟是书记,他总会有办法的。书记问他家里有什么人,父母多大年纪了,兄弟姊妹几个。书记能向这样拉家常般与他交谈,真让他受宠若惊。但书记竟然没问他家里有没有困难,理由絶对是当听到回答“有”的时候他更难以展开谈话内容。毕竟书记一下子忘不了他给他写的本科毕业论文,他勤勤恳恳为他打理了党委的一切繁琐的杂事。接着书记又谈起由于大气候的缘故,导致国内钢铁行业不景气,所以国有企业必须改革。他定定地望着书记,觉得他在跟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讲大道理。他谈话的水平太臭了,拉这么庞大的结构竟然是为了得出这么个可笑的因果关系。真是令他失望至极!“所以国有企业必须改革”,于是改革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至于说书记想说什么,他非常清楚。但是,他要坐到最后一刻,他要看看书记是怎样将话题引向正题,而不是由他主动去捅穿它。他要书记亲口说出:上面决定让你下岗了。书记的嘴唇那么濡湿,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而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在想,如果此时团委书记姚小姐坐在他的膝上他会不会硬起来。书记硬起来的表情是不是也有些傻。这时书记突然激动起来,他的脸胀得发红,好像急切地想把某个问题表达清楚,他正在为这事使劲,为找一个准确的措辞,一个更恰如其分的方式而努力。这是一种典型的快要到达高潮时的男人的表情。他似乎听见书记在说:宝贝,为瞭高潮你使点劲……销魂的几秒钟后,书记很快又气定神凝,风平浪静,侃侃而谈。此时他正在举例。说某某钢铁厂通过改革如何实现了扭亏为盈。他开始坐上了书记的船,任他把他带到任何地方,风暴、巨浪、跌宕,他们人为地制造着。为的是躲避那种真相之后的宁静,那宁静之中的尴尬。两个聪明人在干一件蠢事。而他坚持顽抗到底,絶不将话题引向那个最终的核心。他要把这个悟性权让给书记,现在他要做的只是一个傻瓜。这很方便。而此时书记已经说到了国企改革是每一个员工都必须参与的大事。他极富英雄气慨地说,这样大的改革,需要我们某些个人作出牺牲。话到这个份上,他很想天真地问书记,这个“我们”指的是谁。是不是书记已打算为了改革去牺牲自己,去做一个英雄?但他又觉得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毒了。这个傻瓜终于让书记明白其实他是一个多么不好对付的人。现在的局面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他们俩僵在那里,书记拿起茶杯喝水,改变一下他的坐姿,为这段空白添上动感内容。他明白,刚才那漫长的过程只是他的一个恶作剧而已。他最终还得展示他的聪明,他的识趣。再坚持下去就是无趣了。两个无趣的男人再不马上分开就很可耻了。只有他的妥协才能使书记获救。他听见书记这样恭维自己,你不像别人,别人下岗了难以就业,你有文凭,有专业,找个工作不成问题。现在他对“别人”是谁再也不感兴趣了。

  他回到他的办公室,迅速打开窗户,他把头伸向窗外,他看见了车间的厂房,听见了从厂房里面传来震聋发聩的电机轰响,从车间里走出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三三两两。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极陌生的地方,它们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们再也不需要他了。一种潮热的东西涌进他的眼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这里,或者他从来都不知道他是爱着这里的。

  办公桌上有一张科室同事的合影,从合影中看不出那惊涛骇浪般地战争痕迹。照片上,除了他,所有的人都笑得很灿烂。此时他真弄不明白为什么保留着这张照片。摄影机对准的肯定不是一帮印第安人,胶片上肯定没有留下他们的灵魂。它们在别处。照片上,他像是硬生生给塞进去的一样,仿佛一段优美的音乐中那刺耳的岔音。多么惹眼的别扭啊!就像他从来就不该属于这里。再看看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位成员吧,姚小姐和饶小姐。她们都很美丽,美丽得使这个厂都显得黯淡。

  姚小姐是团委书记,正科级,书记的人。饶小姐是工会干事,非常美丽,厂长的人。人们从这简短的介绍中就可感知这里边翻天覆地的阶级斗争。多么老套的故事结构。毫无新意,更缺少幽默感。这也许是现实主义的特色,容不得你去想象。这两个女人至始至终也没弄明白他竟没有爱上她们。尽管她们或许并不稀罕他去爱上她们,但出于对自己魅力的絶对自信,这件事似乎太不正常了。这简直就是变态!女人最犯贱的地方就在这里。她不该认为一个男人没有爱上她,就该是变态的。现在说到哪儿啦?爱情。爱情这东西怎么会是推理出来的呢?非此即彼,不怎么怎么样那一定是就怎么怎么样。

  团委书记姚小姐身材细长,她总穿着深色尖领外翻着白色尖领的紧身衬衣,下面是有笔直裤骨的西裤。短发贴在脑后,她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指利索地拢几拢,颇有点希拉里·克林顿的味道。她的左腋总夹着黑色文件夹,她总是开会回来,总是忙着布置工作,或者定期做检查,填各类报表。她是忙碌的,嘴里总在抱怨着她的工作太多,她感到力不从心,仿佛这个厂是因为她的忙碌而得以存在似的。她喜欢让别人觉得她老是病着,并在这种感觉中向别人兜售她的优雅。他弄不明白那些当归精膏、六味地黄丸在她的体内发生着什么作用,这是个气弱血亏的女人吗?

  她坐在他的对面。他碰巧能闻到来自她肌肤的气味。女孩子的气味。这时他总是很感动地抬头望着她。而她可能在打电话:赵主任吗?我们共青团的工作需要您支持呀,哎呀,没办法呀,还不是为了贯彻落实厂里边的文件精神,精神文明建设嘛,共青团的担子重啊,没问题,给你们车间评个奬吧,哈哈……小意思,那赞助的事就这么定了噢……或者是:情况属实吗?你们调查清楚了没有?我在会上不是反复传达过了吗?你们团干要脑勤、手勤、腿勤,道听途说主观臆断是不行的,最终是欺骗组织,造成不良影响……马上去,赶快把材料汇报上来……诸如此类,诸如此类。这絶对没有歪派她的意思。总之他再也没有闻到她身上的女孩子的气味了。这个物质是由什么构成的呢?她敞开的衣领呈“V”字型,往下,里面藏有柔软的乳房吗?要是他用他粉红的唇盖住了她的唇,她会不会呻吟?这真难以想象。他反复研究着这个物体,没有找到自己要硬起来的理由。这本身就是一个坚硬的物体。他有时观察一棵树,从阴影,气质以及相关环境中可以感觉这是一棵女性的树,尤其是起风的时候,枝条朝一个方向摆去像是在掩盖她秘密的私处,她那美妙的性器就藏在那里。而这位团委书记小姐她的身上似乎不存在那令人向往的私处。她像一个桔子一样有着完美闭合的曲线,而没有让男人们痛苦不已的地狱之门。坚硬的能指必然要进入所指装置。而他将滑过她对准的将是另一个所指。她无法让他痛苦。众所周知,她跟书记是那种关系。他无法想象书记趴在她身上抒情是个什么感觉。他猜想那乏味透顶,这个共青团组织多半让他品尝到一种体外活动。他能否进入她的身体,如何开启她那多半乾燥、冰冷的地狱之门,把他身上那让他难耐的魔鬼塞进去,这真是一个谜。也许这从头到尾都是个误解 ,你根本无法从共青团组织那字正腔圆的官话中听出半点不庄重。也许她是个正宗的荡妇也未可知。所有的谎言就像真的一样。太多的时候,他的胡思乱想只是为了验证自己在某些问题上是否丧失立场,同时他又觉得他的立场是古怪的。但后来他又感到丧失立场与否根本就毫无意义。意义仅仅在于在一段空白时光中,他及时填充了内容。为所欲为只能在思维中得以实现,可以对太多的东西施暴。这并不是考虑到要获得乐趣,而是出于一种想象的习惯。比如说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特别想操某个女人是不是就叫爱情,不想操她是不是就不是爱情。如果是,那爱情就是件挺实在的事。那干嘛非要叫它爱情,这东西听上去就像是这件事情表面的附丽,一个假像。其实这事儿不叫爱情的时候是遍地开花的,一叫了爱情就高处不胜寒起来,能及格的人太少。这不是它妈扯蛋吗?弄得这么多人道德不及格,还隆重地包括了我们的书记和团委书记姚小姐。想起来了,他的自言自语的习惯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养成的。这时,他的一只手无意间碰到了自己的另一只手,他竟吓了一跳,当他晃过神来,现实在注视着他。

  他平常在办公室里吃午饭。共青团组织有时在有时不在。而工会干事饶小姐总是串到别的科室去。他跟共青团组织都聊了些什么他不太记得。有一次,共青团组织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答应了。她问:“你要怎样的?”他回答说要漂亮性感的。“你们男人觉得女人漂亮性感才是最重要的吗?”他又回答她说是的。“你真俗气!”她鄙夷地说。“人有俗气的权利。”他很安静地回答了她。很明显,她如此能干,在他眼里,他竟视而不见,他仅仅只看女人的美貌和性感。这太可气了。她那高傲芳心显然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这其中的潜台词还有:他肯定更喜欢姓饶的那妖精。然而,更让她不懂的是,上次竞争车间主任,他没有参与。他真的很喜欢办公室里那宁静的环境,他可以看看书,可以胡思乱想,可以安静地观察别人或是他自己,他时常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干,对,什么都不干。他喜欢这样。从现实的眼光来看,当车间主任肯定比做党委干事强,也许那才是男人干的事业,再说车间主任还有种种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不仅仅是搞点钱的问题。他听见她对隔壁的一位同事说,真是傻B一个,车间主任稳上的,还不要,正科级呀。唉,还是结束谈论关于这个物体的那点破事儿吧。越快越好。

  坐在他身边的工会干事饶小姐是个很香的东西。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比团委书记蠢。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爱拿她与姚小姐比。比什么呢?可比性是什么?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物质。事实上,聪明的标准是什么呢?这是个不需要聪明的女人。她很不负责任地长着两个野气十足的乳房,霸道地辐射一种夺目的光芒。看来她已习惯了男人们眼睛的失态。而她的屁股是那样毫不客气地翘起,它时刻在暗示着男人。她身上散发的那种浓烈的气味让人觉得它们来自一种雌性激素。平常午睡的时候,她的鼻孔,微张的唇散出一种热气,一种雌性动物的热气。这气味总是不怀好意地冒犯了他。他由此总会想起一句话:你侵犯了我,如同尘埃侵犯了上帝。他是一个多么纯洁的人,比处女都纯洁。这样的侵犯他只能逃走。因为他感觉到这个女人有一种泥土气质。她肥美的肌肤在他看来正如肥沃的土壤,正散发的是一种腐烂的气息,甜腻、浓郁。他猜想她那地方肯定非常饱满,她身上那浓烈的气味多半发源于此,就像乡间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田野气息一样。他觉得靠近她就像靠近土壤,确切地说是靠近死亡。一个人在靠近土壤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速疾还原土地的感觉。使自己升华到一种宁静和归依。这样的感觉还会产生情欲吗?

  共青团组织是不屑与这个傻B一般见识的。事实上,工会干事却并不怎么恨那共青团组织。饶小姐是个很简单的人。她几乎没有刻意去掩盖她与厂长的关系,更无心与共青团组织争夺分厂的皇后。在一次座谈会上,饶小姐当着厂长的面要书记给她倒杯水。她的理由极其简单:书记离开水器最近,举手之劳,她丝毫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共青团组织却认为这是个政治举动,她仗着她老情人的面子,公然向书记叫板。也就是说这个傻B就更没把她放在眼里了。老天,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揣磨这两个女人之间那点破事。竟如此精细入微。他真是堕落了。 

  饶小姐很会保养自己,她的抽屉里总是有桂圆、红枣、牛奶以及一些时令新鲜水果。而他总是感觉到这些东西进入她的身体会加浓那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她由此更蠢了。更蠢的她扭过来的是一张娇妍的脸,正像涨满汁水的浆果,让人感觉到马上就要破了。这是一个饱受滋润的女人。她热衷于那让她感动不已的电视连续剧,它们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还有每一个季节新上市的流行服装,她热衷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概念,她沉迷其间,并对食堂经常煮出那种无法美容的饭菜而娇娇地抱怨。工会的许多工作他包了一大半,因为她不会。她是感激他的。甚至她、她跟他讲了许多她与厂长的私事,她很讨厌他的粗野、他的酒臭。她说她喜欢文气一点的男人,她红着脸跟他说她给他打了一件毛衣,她有时候的表情竟让他想起另一个女人。这样想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想远离她,一种潜伏在内心的负担一下子推到他面前。他的心情坏透了。

  他很想谈谈厂长这个人。他太瞭解他了。那是一个咋咋乎乎,喜欢吹牛的男人,他五短身材,喜欢喝酒,时常穿着后面开叉的西装,把头发打理得干乾净净,跟他讲话,他时常拧起右眉,一幅不信任人的神色。他本想举例说明厂长那可爱的性格——经常光火发脾气,过后又哈哈大笑。太多了,无从说起。厂长的五官似乎也极为抽象。他感觉厂长是一个厚实、不透明的黑影,厂长那浑厚的声音从黑影的内部发出来。每个星期四的下午两点半,阳光寂寂地照在空空的走廊上,六楼会议室里总在开会。他总是想着那件事情。此时那个黑影进入了肥沃的土壤,那片肥沃的土壤是不愿意那黑影进入的。它愿意他进入。他一直想着那黑影,一直跟着他。此时的黑影正处于黑暗中,在黑暗中艰难跋涉并正在向着光明努力,他看见他在出汗,渐渐地他到达了褐红,这临界的一个陡坡,他快失控了,进而在一瞬间他向着橙黄矫健一跃,哈!他灵光出游的晴朗、明亮,以及松弛和那痉孪般地瘫软, 一切都寂静下来。他从头到尾都伴随着那黑影,仿佛附在他身上,帮他使劲,与他共同走向光明。他觉得他的脚轻飘飘的。有明显的眩晕感。他从六楼下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门轻掩着,她通常仰起脸问他会开完了,他点点头。用鼻子使劲闻着,他看了看工会干事,他想闻到可疑的气味。他明明看见那红褐色的流体顺着白色的空白在往下流淌……一定是谁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是谁出了什么问题。黑影在哪儿?他为他关注这件事而难过。他一直为这事难过。谁也帮不了他,她不能。尽管她曾暗示过他,他通向她的道路一直是畅通的。他为无法摆脱自己的弱点而难过。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仍被这个问题折磨。他身体的那个部位又不舒服起来。他摸着它,它是灼热的。它极为唐突地醒着,像一朵怒放的红花。他想死掉,免得受尽折磨。他握着那个东西,就像握着自己。这时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小女人的形象。他感到罪恶深重、屈辱、懊恼。他陷入了这种漫无边际的海洋中,他在其中沉浮,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地上来了,最后他进入了极乐的天堂。之后,他打开床头灯,点了支烟,多少次,他想给她打手机,但是最后一个号码他就摁不下去了。叫她过来,能干什么呢,还能干什么呢?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这是她写给他的。她爱他。他深信不疑。信上那满纸稚嫩的语言抖落在他那光线不太好的宿舍。往事就像潮水一样涌来了。他想起她鹌鹑一样娇小的身体,鹌鹑一样恬静的表情,苍白的脸那肃穆的味道。他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过夜。她脱了衣服,他看见了她莲花般的乳房,很可爱很害羞的黑嘴巴,这两样东西看上去是那样有灵性,仿佛他一碰,它们就会有很欢快的回应。她上了床,安静地等着他。她睁着眼睛,就好像准备好了来面对命运降临的一切。她是虔诚的。他那句“你走吧”的话哽在喉管里,他看着她的身体,感觉到她的美丽是那样与自己无关,她的肉体是木质的或者是坚硬的矿物质、或者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接下去他要对她做的事该如何进行?此时谁能救他。他和她谁更无辜?他没有受到任何暗示,他局促在那里,被絶望浸透。他从来就活在一个洞穴里,并不愿意进入这现实的洞穴,她会怀孕的,他要为她负责,他将娶她,跟她一起生活,就像人们的生活那样。不,他不愿发生这个动作,这个动作将影响深远,他不想为生命增加什么。他将为此负累。他看着她,目光散乱,他默默地躺在她身边直到天明。第二天早晨,她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做人呢?他望着这个美丽的东西木木地说你识破了我的一切。这声音像是从一个说话机器传出来的。“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要求什么的。”她说着向他靠拢,她开始吻他,并用双手环住他。她紧贴着他在他耳边说:“我做你情人吧,来吧。”她向他暗示着他的去处就在她那里。他干了,进入了她的身体,他吻着她,傻傻地看着她的瞳孔,他要在里面找到自己。那句“我要娶你做老婆”的话哽在喉管里,始终没能说出来。但是一种潜在的负罪感还是很隐秘地留下了。那时唐筑和他女友常到他的宿舍来玩。唐筑和他的女友分手的时候他非常清楚。那天,那女孩子独自一人来宿舍找他,告诉他唐筑和她分手了。他记得她哭着说:他不能这样,我还为他打过孩子的,他不该这样对我……想起来,唐筑做的这些事,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他很快就提出与她分手,他悄悄地塞给她5000元钱,尽管他觉得龌龊,实在想不出其它什么办法了。

  他打开抽屉看着那些诗,那些诗正在拆除他最后的那点结构。什么结构呢,就是他所谓活着的人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拆除,直到他的生活化为零。他什么都不要,让所有想要的人都称心如意吧。不想与人争什么,他拱手相让了。看看自己吧,下岗了,他该不该为此去担点心?可以当车间主任的,如果有小罗先生的那种干劲说不定将来还能当处长,可以骗到美丽性感的团委书记和工会干事,可以娶到娴静温柔的她,一切可以多么美好,他误入什么歧途了?他到底要怎样活?到底什么能救他?他多想在胡思乱想中死去,然后烂掉,然后灰飞烟灭。 

  唐筑曾要他到报社去,他总认为他是个有才华的人。而他觉得好笑。才华是什么东西?与活着是否舒适有联系吗?他的这个想法在唐筑看来肯定非常可笑。他跟唐筑对好笑的看法是不一样的。现在的问题是,他将进入另一个生存环境,同样的境遇会再次出现,他将如何选择?像唐筑那样吗?这太难了。他终于弄明白,他与唐筑的联系仅仅是因为他从唐筑那可以看见自己。时间是他永远的敌人。水龙头没关好,滴水的声音点点滴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自己孤独硕大无朋。隔壁的小罗先生和他的女友朝着美好的未来、幸福的明天沉沉睡睡去了。

  他又走在这条街上。好多次了。他想到一个洞穴中去,并在那里遭遇自己。他带着自己去他该去的地方,找到那把钥匙。他的那个部位是那样不舒服,它那么沉重,它把他涨大了。他想哭。他又一次进去了,尽管他多么不愿意。他扑在那女人身上将自己塞进去。它的使命多么复杂啊,他喘息,出汗,在一片黑闇、混沌的海洋中沉浮,他找不到岸。他跟他说他该如何结束,他该如何结束……痛苦的风暴再次席卷过来,此时他真愿意死去。

  他抽回疲软的自己,将钱扔在那女人身上。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太丑陋了,近乎无耻。这简直是一记耳光。他永远也不愿意记起这件事。他离开了那个洞穴,那个他不认识但与他如此亲密过的一个女人。是的,他曾经与她在一段时间内是合二为一的一个人哪!但是他不认识她,她也不会有与他相同的感受。他突然想起了她,那个表情肃穆的小鹌鹑,怎么会想起她呢?不不,这不是因为爱情,不是,他极力地否定。此时,他多么不愿意去面对他的内心。

  这条街长得他走也走不完。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他继续被涨大,像被吹开的牛皮,在晃动着。他找不到那把钥匙,他决定明天不再来到这里。那他去哪儿,他一时没想好。他有太多的东西没想好。 但他决定结束这样的晃动。“要么去死!”他这样恨恨地说。

  手机又响了,是唐筑打来的,他没有接并摁掉了它。他本想告诉他根本就没有那钥匙。但是他还是没有开口。他觉得无须向任何人倾诉,也不需要听众。但是现在,他决定结束这样的晃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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