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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老屋



   马云洪

  老屋无疑是一个寂寞的所在。虽然它在我的童年或少年时代曾经热闹过、青春过、丰盈过,充满着活力。它周围的山川、河流、屋舍、树木、田畴曾经那么地生动美丽,成为童年或少年的我唯一能感受到的物质和精神的世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天颜和地貌的改变,随着我的生命对时间和空间理解的深入,这些都无疑成了过去完成时态,寄存在记忆的那一边了。虽然如此,我的灵魂一年四季都游走在它的周围,幷且经常深入它的内部,解析着它的时空结构,破译它已有的和未知的秘密。

  草木和着人一生的节拍,由懵懂无知到热烈奔放青春毕露,到宁静安详到波澜不惊,以至于凋谢归于尘土,循环往复,自然和人类都无法改变。还有人,和虫鱼鸟兽,和花艹树木,和他们周围的水土相濡以沫地支撑着,相亲相爱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节气随着太阳的移动有条不紊地变更着,如花的季节改变成严寒冰封的世界,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象,一些童謡俚语电影镜头一样地隐退,有的东西一去不复返,有些则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生活的角角落落。有些我们时时想起,像合欢花一样敏感着我们的心灵,无常地深刻着我们的年轮。有些则随风而逝,隐入我们心灵和记忆的死角,再也找寻不见。

  而天穹下肃然而孤立的老屋依旧按照自己的法则存在着,既没有因为我的发达而低矮下去,也没有因为我的落魄而高大起来。相对于现代文明所塑造都市的建筑,它是低下渺小的;相对于穴居的棚屋,它又是高大华丽的。它渺小而不卑下,它高大而不高傲。它至始至终都是亲切而高贵的。而对于一个成长于兹的人,它又是不可替代的。

  一群鸟从它的上空飞过,安祥自若地,它们看到山川的风貌,闻到了大地的芬芳?一群鸟从它的上空飞过,惊颤惶恐地,它们触到天空的痛处和人类的悲伤?没有人能知道。我常常站在老屋的门前,想着这些愚不可及的问题,然后在大人们的呼喊声中回到现实中来。

  在老屋的周遭,遍地都埋葬着动物的和植物的尸骸,我们每一步都要踩到由无数尸骸零积而成的土地上,所以我们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亲切。我们虽然感受不到这些尸骸的影响,但在冥冥中,我们知道有这些尸骸对我们的自觉不自觉地左右。我们呼吸的是这些尸骸经过长时间发酵后过滤出来的气息,清新而富有营养。我们因了这气息和营养茁壮成长。当我们的翅膀足以扺挡来自自然界和人类自身的风雨之后,我们远离了老屋,去感受别处的空气,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是水土不服,时间长了,我们又把它乡认作故乡,只是在这个故乡里,我们总也感觉不到老屋那种最原始的亲切气息。

  一个又一个深黑的夜晚,我从外地归来,急匆匆地向老屋进发,一路上磷火闪闪,我不知道那是来自遍地坟场上的冥火,还是指引我前进的灵光。上帝啊,请保佑我!请祝福我!


  一


  当一束梅花在梦境里绽放的时候,春天就回到老屋了。我首先听到了老屋四周的花在叫。先是桃花,接着就是杏花、李花,再后来是梨花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像是有一种秘密的琴弦在原始之初,就植根在这沉默的设计之中。在这个季节,我的舌头无端地充斥着颤动的欲望,像一只鹧鸪,不是想在草丛里啄粒露水,就是想在泥土里啄粒歌声。接着各种昆虫和生物在立春雨水之后的春雷的蛰动下,纷纷起床了,它们的哈欠和呼吸声形成了好听的天籁,和着春天的气息鼓入我们的耳际和舌端,我从中尝到了一种清甜的味道。在这个雨水如酥的季节里,老屋的里里外外响起了人们赤脚在泥水里匆匆行走的声音。

  守卫老屋的白狗老死在一个气温上升的日子。它以极其狼狈和让人讨厌的样子熬过了严寒封冻的季节,却没能走过一个新的春天。为了表彰它对我们家至死不渝的忠诚,我把这条与我同时来到人间并在老屋活了十五年的老狗葬在一个面朝老屋春暖花开的山坡上,并在它小小的坟茔旁植上一株桃树,我期待来年山坡上出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景象。

  继而就是清明瞭。老屋四周高高低低的田畴和坡地上白幡飘飘,老老少少的男人女人沉默地移动在小道上。这是一个村庄的寂静,一个民族心理的寂静。山坡地角的坟地无端地在一夜之间就长起了无数形式各异的白花,使桃红李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空气中飘浮着肃穆的气息。入夜时分,我听到了鬼们铮铮踪踪的走路声和争吃后人供品的嘈嘈杂杂的咀嚼声。

  落雨了,一共七天或八天,土地和土地上的附着物十分受用的样子,变得饱满而丰腴,老屋也在雨中显得妩媚起来。临近夜晚,老屋和周围的景色变得暧昧柔和。白天一切物质性的东西,到夜间仿佛都变成了精神性的东西。于是心柔软起来,有一些迷离的惝恍,有一些无端的企求。这些朦朦胧胧的企求总是内容不甚分明,这是一个少年的迷惘不定的心境,一个乡间少年就在这种迷惘不定的期求懵懵懂懂中长大了。

  春和景明的日子,乡间的空气中多了锁呐的声音,伴随着锁呐声的是小路上多了一队队送亲和迎亲的队伍。乡间的农人把这个与生和死一样隆重的日子用声响和颜色打扮得充满了俗艳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的喜气催生着刚刚緑色成茵的麦苗和油菜苗,使它们在茁壮成长,完成一生的使命。而一对对新人就在这年复一年的锁呐声中生儿育女,变成旧人,然后死亡,完成作为人的形式存在所要完成的一切。这种经典性的形式周而复始开始着,结束着,演绎着自然与人类共同的发展规律。

  少年的期待是如此多愁善感么?感悟着人的生与死。忽然,我在老屋前的一棵老槐树下看见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孩,明朗的面孔和洁净的眼睛和着春风的步韵聘聘婷婷地向我走来。我怔怔地看着她走近又走远,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消融在春天的空旷中。我的心倏然变得充满希望,又倏然变得充满失落。这当然和初恋无关,甚至连单相思也算不上。一定要说出其中的道理来,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少年在春天里的美好情怀。在今后几十年的寻觅中,我一直在找寻这样一位纯净的女孩做我的恋人、未婚妻和老婆,可是我除了收获形式相似的女人外,别无所得。我把这份美好的情怀埋藏在老屋的那个春天了,我等待着它有朝一日生根发芽结果,可是至今我没有等到,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这一辈子我是等不到了。

  草木勃发的季节,我的心情也像饱吸了水分,变得充满希望和欲望。可是我们不得不走出老屋,提着装了铁刬的竹篮四下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以延续我们的生命。在野菜被我们挖掘殆尽之后,我们在雨后的地表上挖掘着一种苔藓类的东西,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蘑菇以及树上的果实。我们深入树林中捡拾一种称为橡实的栗树的果实,做成了米粉状的食物以改善我们的生活。如果把这种活动称为游戏,那么我们的童年或少年就充满了欢乐和趣味;如果我们把这种活动称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我们的童年或少年就充满了艰辛。可喜的是,我们把艰辛和游戏混在一起了,于是回首童年或少年,我们总是说童年是美好的,少年是纯真的;就像我们对简陋低矮的老屋充满了不可亵渎的神圣感情一样。可是有一件事我总得说出来才好。那就是我在捡拾橡实的时候,我在林木的深处碰到了一对野合的男女。那对男女在草地上竭尽全力地蠕动着,男的一次又一次全力地冲刺着,女的面若三月盛开的桃花,大声快乐地喊叫着。我躲在树木的一角看完了这个全过程。我想他们如此卖力,一定在做着非常快乐的游戏。当然大人的游戏与小孩子的游戏是完全不同的。当他们做完事起身时发现了我时,那女的脸红得更厉害了,那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不由分说地塞给我。我把这一块钱藏在课本的角落里,然后我的眼睛不明不白地红了两个星期。后来我听说凡是撞到这种事的人都全得红眼病的。于是我就迁怒那一张崭新的钞票,可是我在书角里找寻它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一对男女我以后也没有再碰到过。经过那一次,隐藏到我身体内部的性意识猝然被唤醒了。我们人类就是在这种快乐而疲累的努力劳动中产生的么?

  谷雨前后,种瓜种豆。老屋的四周,总是应节气种满了各种藤蔓的瓜果植物,它们沿着老墙和藤架向最早接近阳光和雨水的地方攀援,这是植物和人类相通的本能。随之,蝴蝶来了,它们像神话中的精灵一样,穿梭在緑的叶和红的花之间,为这个季节点缀一些流动的工笔。空气中流淌着湿热气息的时候,蜜蜂也来了,它们唱着嗡嗡咽咽的歌声从一丛花到另一丛花,从一株植物飞泊到另外一株植物,像一个个多情的男人到处留情又浅尝辄止,于是所有的桃花都有了身孕,所有的梨花都有了私情。最后它们爱情的果实分泌成蜜浆,供人类分享。当燕子在老屋的檐角下做好窝,夫妇双宿双飞像剪刀一样斜穿天空和已成荫的杨柳枝条的时候,小河里的流水就哗哗哗地响动起来,水田里就淌满了农人的脚步声。这时候,春天就知趣而不着痕迹地隐退了。


  二


  夏天是在连绵的雨水中悄然而至的。在雨季中,我首先听到了鱼儿游水的声音。当河水漫过了堤岸,落英纷纷随着水流东去的时候,鱼儿们就空前地活跃起来,在河道、沟渠、堰塘,在一切有流水的地方,鱼儿的歌声昼夜不停,撩拨得我们彻夜难眠。它们在深水中已经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季了,闷坏了,就钻出来透透空气,看看遍地的红花緑草,兴奋得到处乱窜乱跳,在有水草、落花和树叶的地方发出扑刺扑刺的声音。老屋的稻场里有时也成为鱼儿光顾的地方。母亲趁着雨夜在谷场上轻而易举地就捉到了两条忘乎所以的半大孩子的鱼,可怜这两条半大孩子的鱼再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那一天,终日愁苦的母亲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雨季结束,太阳北移,天气渐渐变得燠热,接着就是油菜花落英缤纷菜籽灌浆的时节,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走过了它的少女时代,发育成熟,在阳光劲照的催促下,开始丰满结果,不久,它们垂下了沉甸甸的枝头,像即将分娩的孕妇。麦苗开始疯长,我们躲在老屋的阴凉下就可以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啪啪啪的拔节声,就像人运动手指节的声音。那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啊,可是仿佛只是过了一夜,麦苗就走完了它们由中年到老年的过程。人呢,就在这看似生机勃勃的季节积蓄着变老的过程,过了秋天和冬天,人渐渐变老的过程有了一个明显的结果。事物总是在兴盛的时候积累着衰亡的因子。

  夹竹桃是一种不受人们欢迎的植物,它开一种十分招摇的猩红的花,这种颜色强化了夏天的热烈,却凭添人们内心中的郁闷;它的花只提供色彩却不提供香味,仿佛是一个外型标致却没有内涵的美人,又仿佛是一件有其形而无其精神的事物,只能给人一种表面的印象,不能融进人的灵魂中去。老屋四周的夹竹桃开花了,老屋就好像被火包围着,看起来华丽了许多。镇日长闷的中午,我们在老屋阴凉的角落睡着了,又醒了,张着流着口水的嘴抬头看天,浑圆炙热的太阳还是挂在天上,白晃晃的,仿佛不曾移动半步。狗们呆在树阴下伸长血红的舌头喘着粗气,一滩烂泥似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恬噪着,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好像只要有一根火柴就会引爆和燃烧似的。这时候,我们麻木混沌的神经忽然被一阵涓涓的流水声所激活。玩伴小四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我带你们看有趣的东西去。我们随着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夹竹桃,透过竹篱间的缝隙看到了一方白晃晃的屁股,那股涓涓的流水就是从那方白晃晃的屁股中间一处黑乎乎的泉眼中流出来的。有着那方白晃晃的屁股和黑乎乎泉眼的女人是我们村唯一吃国家粮的医生,她曾经告诉我们人拉尿后浑身一颤叫着打尿惊;夜壶里白色的残存物叫尿干,人吃了之后可以不再哮喘。现在这个医生已经六十多岁了,满头的乌丝已经雪白,满脸慈祥,像一个年高德昭满脑智慧的教授。后来小四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从那个涓涓流水的黑乎乎的地方生出来的。我们都不相信,我们人那么大,而那个泉眼那么小,怎么能生出我们呢?小四寡不敌众,不屑一顾地说,你们不信就回家问你们妈去。我们当然不敢就这个问题向妈讨教,我们都不想讨吃那一耳刮子。人究竟从哪儿出来的问题曾经困扰我好长好长的时间。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们是从田沟里捡来的这一乡村妇女向我们灌输的经典答案,所以至今我还算有些科学头脑,有在江湖中游走数十年没有被人欺骗为证。

  一条年轻的青花蛇死于它和女朋友约会的路上。凶手是五只老奸巨滑的蜘蛛。它们在小麦田埂的入口处结网布阵,已经捕获了数量可观的飞蛾、蚊虫和蜻蜓。由于求爱心切,这只半大的青花蛇轻而易举地落入了陷阱。起初,它不以为意,根本没有把几个小小的蜘蛛放在眼里;但蜘蛛们不慌不忙地吐丝、拉网,把网密植,封住了蛇的出路,幷且小心翼翼地把网向上拉升,使它逐渐悬空,这样,青花蛇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就像神话中安泰离开了大地母亲一样。六七个小时后,青花蛇终于放弃了逃生的各种努力,低下了它美丽的头颅,等待死亡的降临。若干个月后,蛇风乾了的身躯像农人不经意丢下的一截牛绳,它的头颅不甘心地低垂着,它的眼睛充满着无可奈何的絶望。它死在追求爱情的路上,它死得其所。

  依着大自然对时序的的安排,夏天在走完了立夏、小满、大满、芒种和夏至之后,有关于夏的故事就暂告一段落。老屋在夏天酷热阳光的浸泡下,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它的身上布满了壁虎、蜈蚣、家蛇以及其它各种攀爬动物。屋前屋后植物又使它焕发了生机。而我却更孤独了: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青花蛇为什么会死?植物们为什么会在夏天茂盛而在冬天凋零?而鸡鸭在夏天不仅停止了生蛋还脱去了一身蓬蓬的羽毛?老屋虽然为泥土青瓦所建,但它的内部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不被我们知道的奥秘。


  三


  当天空渐渐变得高远,雁群排着一字形或人字形的阵式从老屋上空飞过的时候,秋天的概念就印在我的心上了。太阳还是高居苍穹,白天依旧燠热,夜间却转凉了,仿佛空气中出现缝隙。过了不久,早上从床上起来,我看到了紧紧绷着的土地,和土地上的霜迹,以及霜迹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鸡的脚印和狗的爪痕。间或是酽酽的大雾,隐去了山川、河流、田野和屋舍。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粘粘稠稠的,像总也吹化不开的米汤。晚上的星星也变得高远、稀疏和明朗了。一颗流星又一颗流星从天空的此处划向彼处,溅起了水花般的光点。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又一个人老了。老奶奶坐在老屋的场院里,向我们灌输着天人合一的檏素道理。月亮却更加清朗了,山高了,月小了。山还是那座山,只不过在夜空中更加模糊了,心里总是想着那是童话出现的地方,里面该住着白胡子爷爷和他的孙子吧,总希望有些故事在那里发生。

  然而什么故事也没有,只有更加静寂的时间和空间在老屋及其周围亘古不变地存在着。还是说说田野吧,那可是农人终身的寄托和依靠。收获了的田野坦荡、疲惫、慵懒,如生育后的产妇,脸上的颜色褪尽了,却有释放后的满足。它们进入了休息和恢复的季节。没有了农人的播种和耕耘,只是静静地吸收着阳光、雨露和秋霜,等待来年与农人、雨水和阳光的合作,酝酿着又一次生育。一棵树的叶子由青变黄变褐变红,自始至终孤立无援地站在深秋的旷野中,像田野的卫士。秋天是坦荡的季节,在收获之外,我们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莫名的萧瑟和深邃的寂静。先是风,慢慢吹黄了植物的茎叶,使大地减却了丰满,呈现了疲惫的老态;再是秋霜,关闭了知了、蟋蟀、金蛉子的歌声。骤然一阵秋雨,摧打着大地盛夏的浓妆,残红消褪。昆虫们寒噤于秋露的冰冷,归复于大自然的岑寂。草木在安详中慢慢凋谢。老屋也好像一个洗尽铅华的妇人,突兀地露出本来的色调。与之相照应的是它旁边的荷塘,不复是盛夏田田荷叶覆盖的模样,省却了袅娜的风致,变成了一幅经典的中国山水画。且黑且瘦的荷杆颓废在星散在一湾浅浅的水里,荷杆之间是清简了的水,一如中国山水画中的留白。秋风涌动,枯瘦卷曲的荷叶簌簌击打着努力支撑的杆,有萧瑟的意韵从中流出。这是氧化还原了的心情,清亮的梦存在于咫尺却遥不可及,真实地近乎苍凉,朦胧地近乎透亮。或秋月临照之时,荷杆又如乐谱中的蝌蚪符号,荷塘又成了不成行的朦胧诗行,读是读不懂的,有个大概意思在里面罢了。凡眼肉胎,自然参不透这方浅浅的荷塘还有着梵阿铃上奏着的名曲,至于还想看到远天里的星星和刚出浴的美人,则近乎于痴人说梦了。

  在乡村秋天暮色和炊烟的滋润下,我们学会了许许多多的乡村俚歌,有意思没意思的,乱唱一气:

  你姓什么?我姓张。什么张?弓长张。混张。

  你姓什么?我姓章。什么章?立早章。文章。

  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同志们,不要怕,拿起镰刀斧头把,砍掉敌人的毛鸡巴。

  有个小老头,扛着根大木头,走在河埠头,碰到一个小鬼头,让他下河洗洗头,结果就淹死球。

  五点半,六点半,干了好吃早饭;一点半,二点半,干了好吃中饭;七点半,八点半,干了好吃晚饭。

  七搞八搞,弄个霉倒;带搞不搞,得个“五好”。

  一秆秤,两个砣,猜着了我是你家里的老家伙。

  上也毛,下也毛,晚上睡觉毛对毛。

  大干部小干部,穿的都是尿素裤,有白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前面是日本产,后面是尿素,屁股一扭,含氮百分之四十五。

  这些声音嫩嫩的、稚稚的,却成了我最初的语言启蒙。

  在秋天,在立秋、处暑、白露、秋分、霜降这些美丽名字按着时间依次向前推进的日子里,我们在夏天膨胀了的心境还原了。还是走到水湄边去看一看吧。秋天的水湄是一种高远的情绪,洒落在视野之外,与高天淡云相得益彰:清浅,明净、透彻。春江水暖过去了,山寒水瘦还未至,一切都恰到好处。火热的晚霞燃烧过了,青色的灰烬收于水中,沉淀出柔丽的闪烁,又被碎浪推到岸边,一切纷杂繁复的东西都归于简单明瞭,生命的体验在热热闹闹之后平息了。秋风飒飒,秋水喋喋,是呻吟是诉说都无关紧要。苦与甜留在心底,化为粼粼水波,一如秋水波澜不惊。山是山,树是树,人还是人。任生命的气息在天地间弥漫,在时间的缝隙里落定尘埃。

  秋天是深刻而檏素的季节,一切浮华都消瘦了,一切功名都隐退了。只有一种花还开着,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清香,那是老屋旁的一株桂子树开花了,这也算是对秋天的一种回味;只有一种树还在健旺地生长着,那是老屋后面一株枫树,仿佛才从梦中醒过来一样,猎猎地招展着一树镀满了日月光华的红色的叶片。在秋风渐紧、严寒进逼的天际中,点燃了大器晚成的烛光,用四散的热烈地扣打着人们的心扉。于是我在深秋看到了振奋和热烈。

  在这个金色的季节我还看见了死亡。一头小牛犊无端地跌死在平坦的乡村路上。它的母亲,在絶食三天后无疾而终。后来这头老母牛的身体在老屋的大树下被剖成若干份,当晚家家户户都冒出了让人经久不忘的肉香。它的皮被换成一把崭新的铁铧犁,游刃有余地行走在黑油油的泥土之中。一个年满十岁的男孩子淹死在离老屋不远的堰塘里,他的肚子变得硕大无朋,紧闭了双眼的脸庞依然天真,好像和人生了气一样,有一点小小的不满足蹙在眉峰。他的老祖母在知道孙子的死讯后,像先知一样,说了一百零八遍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的,这孩子太聪明,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家子养得活的物件。三天后,这位年届古稀的老妇人也撒手西驾,人们把他们祖孙葬在一起,希望他们得闲时嘘声寒暖。在那样深秋的暮色中,我们都闻到了死亡进逼的气息,感到了生命的无常。

  秋天,农民收获着庄稼,上天收获着人的生命。


  四


  只有到了冬日,才算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岁月。

  冬是突如其来光临老屋的,老屋在打了一个寒颤之后就安之若素地立在苍茫的冬天里,它已经习惯这样了。它对春夏秋冬和雨雪风霜的到来能够一视同仁地对待,真正做到了宠辱不惊。树木植物褪尽了最后一件衣裳,沉默地面对寒流、冰雹和雪花的侵袭,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寒鸦躲在光秃秃的皂角树上嘶哑地叫着,仿佛在诅咒着什么,又仿佛在期盼着什么,这声音强化了冬天的特征,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浩荡的天风吞噬了。我们躲进了老屋的角落,寻求它的庇护。我在老屋的角落里发现了已经被尘封许久的风车和纺车,它们身上结满了蜘蛛网,似乎已经被它们的主人彻底遗忘了。入夜,猫头鹰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凄厉地叫了起来,这种絶望的声音仿佛要撕破黑闇一样,我们毛骨悚然地把头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躲避这种不祥的声音。由干爽的稻草和家织土布构成的床铺在冬天有着异样的温暖和舒适。我们躺在上面感觉到了身上关节的酸痛。大人说,那是你们在拔节呢,再过几年,你们就会长成爷们。我们总是在老屋后面竹林的发出的窣窣悚悚声中入睡,又在落地无声的雪意中醒来。竹林中枝叶相击的声音中间或夹杂着类似猫或黄鼠狼或狐狸的惊悸的声音,它们随风灌入耳膜,使我们在这种深刻的恐惧中体会到了异样的温暖和安全。这之间,我们还听到了三五滴狗的叫声,在远乡近村中清脆地飘荡。那是一种值得品味的声音。它们穿透深厚静谧的夜色,走进老屋,深入我的少年的梦境,使我粉杂多变的梦真实而虚妄。我梦见自己的鞋掉进了小河,我把它捡起来,手里却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我梦见老屋东边堆着的草堆着火了,凶猛的火势逼进了老屋,在人们惊恐万分的时候,却来了一场大雨,适时地浇灭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我还梦见到了我在春天见到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孩,我伸手拉她,却抓到了一条湿溜溜的花斑蛇。我不知道这些梦预兆着什么,我也不敢把这些梦告诉给别人。我把它们作为私人秘密牢牢地藏在心里,想在今后的生活中一一验证。

  冬天,我学会了很多很多的游戏。捉迷藏、滚铁环、跳绳、打水漂、在厚的冰层打得碌,但我们最喜欢做的还是跳房子。但我不知道这种男女孩皆宜的游戏也会导致一个天真不幸女孩的死亡。小宛随着她母亲下放到我们大队有好些年了,她是个内向且娇气的女孩,但她乐于和我们跳房子。有一次,她在连输了八局之后,就负气扔下瓦片,不玩了。没有可爱小姑娘的参与,我们的游戏就失去了很多趣味,于是我们一齐喊:跳房,跳房,用笔画个新房,新房装个新娘;新娘不玩了,她要嫁人了。嫁给谁?嫁给我。嫁我干什么?生孩子,洗衣裳。生孩子,洗衣裳,她是我的婆娘。我们希望用这种粗俗的乡村俚歌留住她。我们都喜欢这个比一般乡村女孩天真稚气娇柔的女孩。小宛听了我们的喊声,仿佛被人强暴似的,咧开嘴就嘤嘤地哭着回去了。我们也索然无味地早早地散了伙。暮色时分,她妈发现小宛已挂在自家屋里的横梁上咽了气。不久,她妈就带着小宛小小的骨灰盒凄然离开我们的小学,到了去向不明的地方。从此,跳房这种游戏就在老屋的乡村消逝了。我不知道一个年仅八岁的女孩如何有那么大的心气,又是如何知道上吊这种死法的,那可是个技术活儿。虽然,老屋每年都发生至少一起非正常的死亡事件,如上吊、跳塘、服毒,但那多半是与丈夫或婆婆拌了嘴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的年轻媳妇和中年妇女。那天,她母亲望着她小小的尸体只说了一句话,她是寻她父亲去了,过不了多久,我也该去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小宛的父亲,但我们朦朦胧胧知道这是一句很不吉祥的话,过不了几天,我们也忘记了。

  不久就下雪了,雪把树们衬托得乾枯瘦硬却精神健旺,把老屋衬托得丑陋不堪却真实可信。不久雨也来了,还夹着冰雹。冬天是少雨的,可在我的记忆中,冬天的雨和雪总是分工明确地相互交替。雪是出世的雨,雨是入世的雪。雨急切,雪飘逸。雨显而雪隐。雪空灵,雨实在。雨在击打,雪是轻抚。雨激扬,雪清越。雪是淡淡的孤寂,“红泥小火炉,緑蚁新醅酒”。雨是浓浓的思念,“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雨是工笔的浓墨重彩,雪是留白天地宽。在冬天,我是喜欢下雪的,下雪不湿鞋,没有泥泞,我们可以四处跑动,还可以干一些堆雪人打雪仗罩麻雀追兔子的勾当。下雨了,地面湿漉漉的,又不能像其它季节一样光着脚丫四处跑动,只有躲在老屋的火塘边烤红薯,爆花生,直到把小嘴吃的污黑污黑的,吃得肠胃不畅响屁连绵不断。

  冬已经很深了,我们在雪地中发现了一株梅花。我们对这个在遍地白色中的异数没有什么兴趣。只知道它和雪一样冷冰冰的,所不同的是有一种不同常规的香味,但这种香味凛凛的,有一股排斥人的傲气,不多久,我们就把它给彻底忘记了。因为就要过新年了。我们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新衣、炮竹和满锅的肉香上面去了。


  五


  童年与少年,还原给沉寂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雪原上一座普通的农家老屋。我的内心一片纯净。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月,冬天的雪和老屋一起印在生命的深处。中年的生活如生命河流中的一段静流,而背景却是幻想归隐,世俗裸呈,五色迷目,身心所处的是斑痕累累的名利场。我们活得都有些累了,但我们是不会轻易从战场上退却的。我们争夺着名份之内的利益,还觊觎着名份之外的若干份。老年触手可及,想想那鬓已星星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情景,我们不寒而栗。一年四季,我们穿越春夏秋冬,这是一条环行道,可以重复循环;一生中,我们穿越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这是一条单行道,有进无退。离开了老屋,我们还可以回去,但我们回不到童年和少年了。《诗经》上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天地,此何人哉!

  造化以春花开头,用夏暑发展,把秋月当高潮,拿白雪作结尾。一年四季,毫厘不爽。那年有多好一树花啊,开在我的童年的老屋门前,把我天真的脸庞映照得一片灿烂。那年有好大一场雨啊,下在我老屋的天空,把我的少年心事洗刷得清清白白。那年有多好的一轮月啊,悬在老屋的苍穹下,把我的灵魂映照得无处躲藏。那年有好大一场雪啊,铺在老屋的原野上,把我的心境洗刷像雪一样晶莹透亮。

  童年和少年的老屋寄居在记忆的山那边,与四季为伍,与雨水、节气、草木和动物为邻。我在这里隔山相望,可是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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