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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张 玲

  总有那么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我想在春天的时候回到故乡去看看那片开了花的果林。

  这是很多年的心愿了。粉的桃花,白的梨花,蠕动着,羞涩着,炫耀着,争先恐后竞相开放。杏花象个活泼的小姑娘,一咕嘟一咕嘟的在风中摇摆,远远望去,像极了天上散步的云彩。村口的那一片槐林,冬末春初的时候吸足了白雪融化的冰水,在春风中开出了一串串雪花似的槐花。等到醇美的槐花香味飘进农家人的饭香里,我想吃一顿喷香的槐花蒸糯米饭——

  故乡的村庄很小,小得像一把米,一棵菜,一缕阳光。一种踏踏实实的日子,被里面的人们牢牢地攥在了手心。一年里,只要粮食够吃,过年的时候,再杀上一口大肥猪,幸福就会在他们的脸上闪闪发光。村庄又很大,大得让我的笔尖无所适从,无数个句子的总和,也够不上一粒泥土的重量。因为,我就是那泥土里长出的一棵芽。阳光不会强烈,它是不忍心惊扰这样一个宁静的村庄,只是偷偷地躲在云朵的背后,好奇地瞧。那些白云呢,像一只只白蝴蝶,静静地伏在村庄的上面。或许,在它们看来,这村庄就是一朵大大的花儿,里面有吮吸不尽的蜜。春天的时候,花艹那么茂盛,蜜蜂和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空气是熙暖的,田垄上蒸出一种温吞吞的馥郁,掺杂了花的香,泥土的醇厚,还有叶片上隔夜露水的薄凉。早晨,炊烟扭着婀娜的身姿,在草房的上空柔柔地舞着;草房的旁边,高高的香椿树上,鸟儿们的叫声,就成了炊烟舞蹈的天然曲子。树叶在睁大緑緑的眼睛张望,玉米苗在伸着懒腰,小草在忙着吮吸露珠,而村口那条蜿蜒流动的小溪,一路嬉笑着,笑声清亮亮的。

  我还想在紫云英地里打个滚。

  故乡的紫云英地,绵延得很长。春浓了,太阳晒得身子发烫发软。一朵紫云英掐去花梗,再一朵掐去花梗。七八朵密密地叠起来,拦腰一系,浑然天成的一个花球球,圆滚滚的,每一个花蕊都吐着乳黄色的粉,可爱透了。小伙伴们在我的辫角上穿插着紫云英,空气里逥荡着银铃般的笑声。玩累了,睡着了,一个浓密的梦做得好长。醒来时听到远远的大人喊小孩归家的声音,拖着,尾音像唱戏一般。身边还歪斜着几个小伙伴,脸上沾着泥,衣服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水渍。肚子饿了,站起来,往家里走。虽然知道弄脏了衣服会挨一顿数落,可是米饭刚刚蒸熟的味道好香!

  如今离开故乡太久了,我已渐渐记不清童年玩伴的脸,记不清他们笑的模样。可我并不愿意重逢他们。长大后的脸会让我惊讶乃至不喜。已经定格了的,容不下岁月剧烈的变化。就让他们一直是那么大吧,十岁左右的样子,有些淘气甚至顽劣。欺侮过我,但保护我不受旁人的欺侮。就让她们也一直是那么大,清澈透明,笑靥如花。有些美好只适合在走过以后,回转身来细细打量。

  我想在清晨上班的那条路上开满了油菜花,和小时候上学的路上一样。碧緑的枝油亮茁壮,昂起一串串明艳艳的黄。一枝并不美,可是它有那么大的一片,几乎开到了天上!我仰起身子,觉得晕眩,是怎样一片花的海洋!我不知所措,怔怔地傻站着。过分的温柔常常带着酸楚。 

  我想凝视门前那棵枝繁叶茂很有些年纪的皂角树。树叶緑了,黄了,落了,好像只是瞬间的转换。没有约定,没有羁绊,生长,然后飘零。树不会说话,它是寂静的,那寂静是震慑生命的力量,深深地扎根,努力地向上,粗糙的皮肤里是清晰的年轮、时日的完整记载。虬曲的枝条,看似没有章法,却不曾迷失方向,努力地伸展,顽强而不可灭。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回到故乡!咦?开了花的果林呢?不见了。村口的那一片槐林呢?不见了。开满了一地的油菜花呢?不见了。很多东西都不见了。那条一路欢蹦乱跳蜿蜒流淌的小溪乾涸见底了,窄小的河道杂草丛生。好不容易找到一小块紫云英地,底下是泥浆,不多的几朵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花。因为土地都盖了房的关系,她们的天地越来越狭窄了,城市的脚步日渐逼近,它们仓惶的容颜像国破后的三千佳丽。

  裸露着的黄土地上大多建了房或正在建房。房前屋后零散的大树也大多砍下当薪柴烧了,或是做了门窗。打工赚了些钱的乡亲们已渐渐看不上果林和油菜地带给他们的微薄的收入,或许也早不记得了槐林和油菜花带给他们的童年的快乐。没有了树木的村落是孤寂的。这孤寂里某种危险像透明的蛇一样,嘘嘘地吐着信子。我们因为看轻了自然的东西,或许也轻看了一棵树,所以常常在弯路上徘徊。自然界的许多法则,树知道,人却不知道。这样想来,人不如树。

  夜晚从人家里透出的灯光,稀疏廖落,灯光下多是老人和孩子们。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为了生活的重负,大多外出打工了。碰上那么一两个,彼此相见时腼腆而尴尬的笑让我心里发疼。什么叫窘境?在闲淡安宁和米饭馒头之间作非此即彼的选择就是一种。哪里还有真正的田园?苦守土地的人和他们辛苦无功的劳作,早已失去田园的意义。土地养育了人类。在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处的前时代,甚至在人类怀着功利主义的目的巧取豪夺的文明开化时代,土地一如既往地养育着人类。可土地也是有生命的,它会疼痛,它会呻吟和痉挛——在缺乏青壮年的农舍,屋檐前爱挂的玉米棒子消失了,成串的大蒜和红辣椒亦杳然无踪——

  岁月可以摧毁很多美好、强壮和执着的东西,“刻划着多少美丽的诗句终归是一阵烟”,小女伴们银铃般的笑声还隐约在夜色里飘荡,现实的重负已然消耗尽生活的最后一点诗意。故乡,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已然面目全非。也许有一天,故乡只会是心中一个永远的梦想,或者泡沫。当故乡真正沦陷,我们可以依赖的精神家园也就永远消逝不见。

  祖籍在哪里?在身份证上;故乡在哪里?在铁路和公路的另一端;同乡在哪里?在陌生的人群中。只有他自己在自己的路上。鲍尔吉·原野说。  

  总有那么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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