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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万木草堂”学风

  学界对于康有为创办的“万木草堂”,褒扬其新,已有论说不少。本文贡献拙见,千虑一得,也效抛砖,敬祈引玉。

  一

  康有为于1888年首次伏阙上书未达。既返岭南,决意以教授、著书,继续推进维新变法运动。

  1890年春,康有为迁居到广州城内的祖宅“云衢书屋”,开始收徒教学。1891年,在长兴里邱氏书室,正式设立学馆,初称“长兴学舍”。次年移置于卫边街邝氏祠。1893年冬,再迁至府学宫文昌殿后的仰高祠,租赁十年,作为讲学之所,定名为“万木草堂”。至1898年,戊戌政变时,遭清政府封禁为止,前后开办了九年。

  虽说康有为以前在南海银塘乡,乡居之时,曾经为本家诸弟授读,偶尔也收教过别家的子弟。但这一次不同,他是怀着明确信念,自觉地把讲学作为维新救国事业来做的:欲任天下之事,开中国之新世界,莫亟于教育。

  广州是岭南两粤的人文首区,当时城内外的书院、学馆林林总总,可惜絶大多数都只教授科举考试的那些内容。尽管如此,教育领域毕竟已经在起变化。若干著名书院如“学海堂”、“菊坡精舍”、“礼山草堂”、“广雅书院”等,虽基本上仍囿限于传统文化范围,还能不习八股,而以经、史、性理、词章、训诂等学为内容,并增设舆地、历算等实学科目,提倡经世致用。

  康有为创办的“万木草堂”,便借鉴吸取了“学海堂”、“菊坡精舍”、“广雅书院”等的有益经验,也承继了他曾师从过的朱次琦主讲“礼山草堂”的积极传统,如不习八股、自立日记、设置学长、激厉气节、注重经世济民等等。

  另方面,清政府派遣四批幼童留学美国。幼童之中,粤省穗府籍贯者占数大半。省城的官办洋务,如广州同文馆、广州水陆师学堂等,皆开教有相当系统的西学课程。外人在广府地区私办西式学校,如南华医学院、真光女校、培英书院、培道女学堂、格致书院等,也渐见规模。这些情况,显然也会对同城而后起兴办的“万木草堂”,形成积极学习西方知识的教育方向,发生影响。

  “万木草堂”并非也不可能是康有为个人的凭空创造。实与当时的传统旧式书院、官办洋务学堂、外人私办学校等的教学背景不可脱离:有所承继,有所借鉴,有所改造,有所创新,而后形成“万木草堂”的独家特色。

  然而,“万木草堂”的优超之处,则在于从办学的根本指导思想,到具体的教育内容、学风等等,都努力贯彻着与时俱进的维新改革精神。

  从最早接受第一个正式学生陈千秋的入学起,康有为便为“万木草堂”确定下了“仁道合群”的办学方针:凡讲学莫要于合群,益以得智识交换之功,而养团体亲爱之习;与诸子日夕讲业,大发求人之义,而讲中外之故,救中国之法。即是要办成一所政治学校,培育变法救国的人才队伍,造就有组织的维新政治力量。

  “万木草堂”的教学内容,以传授康有为的变法思想为中心。德育居十之七,智育居十之三,而体育亦特予重视。曾在“万木草堂”担任学长,协助康有为讲学的梁启超,回忆当时的具体学习课程,以孔学、佛学、宋明理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着重政治原理学、中国政治沿革得失、政治实应用学、群学等“经世之学”的教育: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西学方面,不仅有地理学、数学、格致学、外国语言文字学,还有万国史学、万国政治沿革得失、泰西哲学等。并开设有音乐、西式军事体操、演说、游历等科目。又建有图书室、仪器室,供学生阅览、试验。不搞考试制度,而由学生各置一本札记簿,逐日自记。记録个人品德修养,交友、行事,课内学习与课外读书的心得等之外,并要求记述时事见闻,关心国家政治。每月月初,缴呈老师,予以批答。其教旨专在激厉气节,发扬精神,广求智慧。引导学生,重精神,贵德育,善察中国历史之习惯,对治中国社会之病源。

  晚清时期,封建衰世,知识界学风之坏,如梁启超描述,学者一无所志、一无所知,惟利禄之是慕,惟帖括(科场八股)之是学。如此氛围之中,“万木草堂”则发扬其生气蓬勃的优良学风,格外突出、可贵。

  二

  “万木草堂”的学风,首在冲决封建传统旧学罗网的勇敢精神。

  陈千秋(1869—1895),字礼吉,又字通甫,广州府南海县西樵乡人。原为“学海堂”的高才生,年少而已熟谙典章考据词章之学,十八岁着《广经传释词》,声誉借甚,老宿见者辄倾倒。1890年夏,听说康有为首次赴阙上书请变法未成功,已回到广州,陈千秋以客礼来拜访康有为。三次晤会之间,论《诗》、《礼》,泛及诸经,相与往复辩难。在康有为的启发下,陈千秋恍然悟、大感服,决意破弃考据旧学之无用、尽弃其旧所治者。退出“学海堂”,而转入康有为门下学习,成为“万木草堂”的第一名受业弟子。

  梁启超(1873—1929),自卓如,号任公,广州府新会县熊子乡人。原也是“学海堂”的高才生,十七岁中举人。少时攻习八股文章,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进“学海堂”肄业后,又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1890年秋冬间,他听了同窗好友陈千秋的介绍,初次来谒见那时还没考上举人的康有为。梁启超自述谒晤情形:时余以少年高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康有为)乃以大海潮音,作师(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上午8、9点钟)入见,及戌(晚上8、9点钟)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康有为),请为学方针,自是决然舍去旧学。也退出“学海堂”,而成为“万木草堂”第二名受业弟子。

  对于要求入“万木草堂”的每一名新学生,康有为初接见之时,都像启迪陈千秋、梁启超一样,必以严重迅厉之语,大棒大喝,打破其顽旧卑劣之根性,激励他们冲破封建正统旧学迷信。

  经过在“万木草堂”的数月学习后,陈千秋、梁启超即以其所闻,昌言于“学海堂”,大扺诃旧学,与长老侪辈辩诘无虚日。而且不止陈千秋、梁启超俩人如此。这种像传统思想勇猛挑战的叛逆精神,在康有为的教导下,染濡浸渗而形成为“万木草堂”学生们的共同精神。每出,则举所闻以语亲戚朋旧,强聒而不舍,流俗骇怪指目之,谥曰“康党”,亦居之不疑也。

  三

  “万木草堂”的学风,又在于提倡自由争鸣、问难质疑的创新精神。

  康有为的讲学,注意以理服人。其授业也,循循善诱,至诚恳恳;其讲演也,如大海潮,如狮子吼,善能振荡学者的脑气,使之悚息感动,终身不能忘,又常反覆说明,使听者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心悦而诚服。每日在讲堂者四五点钟,每论一学、论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又引欧美以比较证明之,又出其理想之所穷及,悬一至善之格,以进退古今中外。使从学者理想之自由,日以发达,而另择之智识,亦从生焉。

  而“万木草堂”的教育,老师不仅讲课,同时鼓励学生问难、质疑。据当时学生梁启超回忆:学生在课余到老师的居室中来,先生(康有为)始则答问,继则广谭,因甲起乙,往往遂及道术至广大至精微处。吾侪始学耳,能质疑献难者盖鲜,有之,则先生大乐,益纵而所以诲之者益丰。甚而郊游之际,也充满了辩论的乐趣:每游,率以论文始,既乃杂沓泛滥于宇宙万有、芒乎沕乎、不知所终极。先生在,则拱默以听;不在,则主客论难锋起,声往往振林木。

  同学之间,自由争鸣形成风气,并从中获得学问之益。远志奇才的陈千秋,深思好学的曹泰(1871—1894年,字着伟,广州府南海县人),都是康有为的高足弟子,被称为“万木草堂之龙象”。协助老师讲课,为同学答问析疑。俩人私交甚厚,却并不妨碍他们互相的学术争辩。每休暇,辄相与论学于讲堂,主客往复,累百十次。同学百数十辈围遶静听,莫能赞一词。陈千秋每发一义,听者以为曹泰必莫能难;及曹之答,则又以为陈必莫能难也;而两君之言卒未或穷。故同学中受益于两君者不可数量。

  康有为执教“万木草堂”期间,完成了《新学伪经考》、《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等多种鼓吹变法维新理论的著作。他发动学生们参加资料搜集、校勘、编纂等工作,还经常就自己著作中的理论问题与他们共同探讨,每发一义,未尝不择学生中可语者相与商榷,辨析入微。并由此促使学生们获所启发,各斐然有述作之志,也能独立开发出理论创新的成果。

  四

  “万木草堂”的学风,尤其在于积极投身变法维新政治斗争的实践精神。

  康有为的讲学,紧密联系时事政治,每语及国事杌陧,民生憔悴,外侮凭陵,辄慷慨欷歔,或至流涕,激发学生的爱国心、报国情与社会政治的责任感,使他们受其教则震荡怵惕,懔然于匹夫之责,而不敢自放弃、自暇逸。

  康有为、陈千秋的故乡都在南海县西樵地区。附近三十二乡,地十余里,人丁五万,原立有团练局,而为劣绅张嵩芬把持,勾结土匪,赌、盗极炽,危害百姓。陈千秋,决心以“万木草堂”所学,试于实事,即就近从西樵地区开始实行,开学校以教之,辟蚕桑以富之,修道路以治之。得到康有为的热情鼓励和全力支持。于是联合三十二乡士绅,驱逐劣绅张嵩芬,而举陈千秋主持局务。1893至1894年间,陈千秋在康有为指导下,治理乡事,厉行改革。手创学校及藏书楼,以中西之学课士;仿照西式警察而用新法以办保甲,严禁盗、赌;成效显着,乡民称颂。陈千秋积劳成疾,并受到当地劣绅贿交官府阻挠压迫,于1895年2月18日,吐血而殁。是“万木草堂”弟子中,为变法维新的社会政治改革实践而殉难的先驱者。

  此次在西樵诸乡推行改革,实为康有为与其弟子们走出书斋,从事实际政务活动的首次尝试。遭到当地劣绅与守旧势力的顽抗,众怨所丛,张嵩芬趁机借此兴风作浪,买托言官攻劾康有为。

  1894年8月3日,督察院给事中余联浣上奏,指责广东南海县举人康祖诒着有《新学伪经考》一书,刊行海内,离经叛道、非圣无法、惑事诬民、煽惑后进,请严惩康祖诒,并请旨饬下广东督抚臣,行令将其所刊《新学伪经考》立即销毁,并晓喻各书院生徒及各属士子返歧趋而归正路,毋再为康祖诒所惑。

  康有为因此一度曾被拘押于南海县衙。经当时在京的康门弟子梁启超奔走联络,沈曾植、盛昱、文廷式、张謇等在京维新进步官员致电粤省官府营救,终使两广总督李瀚章仅只札行地方官谕令康有为将《新学伪经考》自行销毁,复奏了案。

  但地方守旧势力却因此嚣张,诋毁诬蔑康门师生,粤城谤不可闻,康有为被迫暂避往桂林讲学,广州“万木草堂”也一时中断教授。张嵩芬又贿托南海县令杨廷槐追缴西樵地区团练局的局印,局务仍再落入劣绅之手。

  西樵改革,诸功未竟,终至失败,陈千秋且因之献身而殁。然而,此三十二乡的治理实践,其意义,则实为数年后“百日维新”(1898年)在全国范围发动社会政治全面变法改革的最初试验。尽管十里之地与万里之地,五万之民与四万万之民,相去万倍,但推行改革,所遇到困难、阻力,性质是一样的。康有为沉重总结:其谤议同、其险难同、其几死同,而伤我良人同,小有成功而倾覆同。使“万木草堂”师生们从实际斗争中加深了对改革进程之艰难的认识。他们没有灰心气馁。不计祸患、不计大小、不计成败,当缘随遇,起而行之,决心坚毅如此。更加积极地投入到变法维新的改革实践中去。

  “万木草堂”1890年初办时,起先只有几个学生;逐渐增至百余名。人数并不算怎么多。可是,从甲午战争后,1895年反对《马关条约》的“公车上书”,到紧接着的数年间,京、沪、宁、鄂、桂、穗、澳等地,组学会、立团体,办报刊、兴学校,变旧法、行新政,迅速推动全国掀起维新运动的热潮。这期间,但凡要时、要地、重大事件,几乎都能发现有“万木草堂”师生们的身影,踊跃活动其中,发挥着强劲有力的促进作用。

  在康有为被举世推许为“戊戌维新”的“党魁”的同时,梁启超、麦孟华(1974—1915年,子孺博,广州府顺德县人)、徐勤(1873—1945年,字君勉,广州府三水县人)等一批“万木草堂”高才生也都已成为著名的维新政治家。“万木草堂”师生们被称为“康门”,并以此为基干扩展成被称作“康党”的维新政治强势派别,登上历史舞台,受到朝野瞩目、中外注重。“康门”、“康党”,代表着新型的民族资本主义的时代发展主流方向而崛起,对于19世纪末神州大地上飙兴的思想解放与政治变法,作出了显着的积极的历史贡献。

  唐才常主编的《亚东时报》,曾发表社论,作出评说:康有为设学长兴,下帷不过数年,其门下新党之士,亦不过数十人。乃今中国算有为之士者,先屈指于康门,几使(满清)政府有俨然帝国之思。亦教育之效也。

  广州“万木草堂”,在近代政治改革史与教育文化史上,都留下了熠熠生辉的业迹。

  五

  “万木草堂”学风之正面评价如上。同时也不该忘记其负面影响。兼视兼察,庶免偏颇。

  “草堂”师生的学术、思想、组织、政治等作风,亦曾有缺点以至谬处。不止未能助益于康当时的爱国进步斗争,而且于近代中国思想、政治发展亦贻患非浅。并宜给予必要的批评。

  其一,武断的学术习惯。康有为“新学伪经”、“孔子改制”之学,立论大胆有余,考据小心未足;“人类公理”、“三世大同”之说,于西学知之非浅,而率意比附。未能广为士林学界接纳,不尽因为思想新旧分野,也还由于学术疏密异趣。而康有为以此教育门下,“草堂”诸生,颇受熏染。后来觉悟,如梁启超,亦不慊于其师之武断。

  其二,迷信的思想风气。康有为直斥二千年来所奉孔学皆伪经,破除一大旧迷信;却又捏塑出一个托古改制的孔子,指为神圣真素王。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康有为如此引导于上。“草堂”诸生,遂动辄称“孔教”、说“传教”于下。尊孔、保教,创造一大新迷信。走火入魔之处,且崇奉康有为如圣人、教皇。倡导维新政治改革,靡不有初,奈何逐渐蜕变,至于固执落后宗教迷信。

  其三,狭隘的宗派圈子。其始或因时遭诬谤、饱受攻讦,激发“草堂”诸生同雠敌忾。其末,乃专认同窗同门,门户之见,牢持难破。以师生私谊,划内外亲疏。对于康门之外,多猜忌而乏阔达大度,弄权术而欠开诚布公。每行党同伐异,甚至非种必锄。

  其二、其三,此两条,梁启超后来皆曾以亲历身份,或自悔当时狂热“传教”,迹近无赖;或反省“同门”圈限,误事岂少!

  其四,急进的政治趋向。康有为构思变法理论,犹尝顾及改革过程之应须渐进,大同实现之未可躐等。然而师生临事之际,方寸过热。坐而论,则宣传反清扑满,鼓舞种族革命,志气毋乃太鋭;起而行,则借君权、布新政,夺兵柄、弑西后,推进并皆太急。既违张弛之道,不免再三挫折。时代局限,虽无可过责;历史教训,殊未宜忽略。

  当然,“万木草堂”学风,正面、负面,实际合二而一,非能截然划割。上文不过为陈述方便,而予分别剖论。大概而言,正面自然居主,负面相应作次。拙篇区区,仅涉其浅。至于其间正负交错,彼此随时消长,动静变化之态,功过得失之评,深论细究,容待方家后续可矣。

  参考资料:

  1. 翦伯赞等: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

  2. 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康有为学术著作选》,《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北京:中华书局,1992。

  3.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文献研究部:《有为遗稿》,万木草堂诗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4. 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类编》,日本:东京帝国印刷株式会社,1908。

  5.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长沙:岳麓书社,1998。

  6. 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7. 苏舆:《翼教丛编》,光绪二十四年武昌重刻本。

  8. 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汪叔子,广州市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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