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听葛先生讲课或作报告,总是佩服,侃侃而谈却不累,见多识广观点新。两年不见,依旧如此。葛剑雄先生的文章常常见诸报端,对教育、学术乃至社会现象发出自己的声音,其观点往往直指问题要害,发人深省。《人在时空之间》收录的正是葛先生近年来写作的文史随笔和评论社会现象的杂文。也正是有了对社会现象自己的声音,葛先生才被誉为公共知识份子。多年来,葛先生走遍世界各大洲,在介绍比较海外国家发展的同时,能够对国内一些社会现象进行分析,给予批评,并在媒体上发布,这种批评当然不敢说完全正确,但起码使人惊醒。
学术研究和学术普及都应该得到尊重
南方都市报:这些年来,你写了很多文史随笔和评论社会现象的杂文。你的社会活动也很多,会不会影响你做学术?
葛剑雄:每个人要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认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个人可以既是一个专业的学者,也是社会的一员,也是家庭的一员,也是朋友中的一员,所以一个人在不同场合起不同作用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我在某一方面力不从心了,那么我就会放弃,或者那个方面不符合条件的,也不会去做。比如,我是比较早到“百家讲坛”去讲的,当时他们曾经要求我讲得时间长一些,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第一,我没有这个能力,第二,这不符合我的角色。有些做不到的,或不适合的,你就应该拒绝。
至于是不是影响到工作,这个可以看看我的工作量。今年我有四个博士毕业,每年我一般都开一门课。别的不敢讲,作为一个教授的工作量,我绝对不在一般人之下,也许抵两个到三个人的量。但是我并不提倡大家都一定要这样做,自己根据自己的情况,在自己本职工作搞好的情况下,能够对社会做一点事。
南方都市报:你在从事专门的学术研究的同时,还撰写了一些学术普及的文章。
葛剑雄:专门的学术研究和学术普及,这两方应该都得到尊重。你埋头关起门来做一些课题,应该尊重。到社会上去普及学术知识,也应当尊重。可以一个人两方面都做,如果没有条件,就分开做,一个社会就应该这样的,不要只有一个模式。我也曾经和央视的“百家讲坛”说过,现在收视率也够高了,在讲一些通俗普及的知识的同时,也要讲一些人家听不懂的东西。上次他们又找我去了一次,谈“我与经典”,找了二十个人,每人讲一讲。我讲了“我与《荀子》”。我去讲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面对的70%的人都是初中以下文化程度,那么我说好,我尽量讲得他们听得懂。但是不能永远这样,一年以后应该有60%,五年以后应该有50%。现在呢,我看有些电视台越来越俗了,我反对。你不能越来越低俗,应该越来越高雅。
连基本的都守不住是不行的
南方都市报:易中天讲三国,也是对历史文化的一种普及形式,但是在社会上有一些质疑声音。
葛剑雄:有各种声音那是很正常的,社会上总会有一些不同观点。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基本肯定易中天这个做法,但我也指出,如果易中天拿这个去申报什么学术奖,作为学术成果,那我要反对。当然他也没有这样做。至于他在厦门大学怎么样,这个不要你管,厦门大学认为他能做教授就做教授。
南方都市报:易中天也说,很多专家支持他,第一个就说是你。
葛剑雄:是啊,我是写过文章的,他们央视也跟我说,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我帮了他们的忙。但我支持的条件是,把它定义为一种普及,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学术贡献。如果今天易中天说,我有巨大贡献,那就不对了。如果易中天这样都要骂,那么胡说八道的人更多了。至少易中天讲到现在,并没有太多太大的错,因为他并不是真的不懂历史。至于他的倾向你赞不赞成,品位怎么样,这个你要看他的听众。现场一大半都是老年人,这些人年轻时没有机会读,他看了很高兴,很满意,那就可以了。我觉得这种方法还是可以的。要培养观众,慢慢提高。现在有些越来越低,越来越俗,这个我反对的。
南方都市报:刚才你也提到,有些节目越来越俗,能否举个例子。
葛剑雄:好几个电视台越来越俗,包括央视在内。央视“探索•发现”栏目,有的已经是人为的,骗人的,没有什么奥秘啊,故意设很多悬疑,这个我很反对。他们领导很重视收视率。据说有一年收视率最高的是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怀孕那一集。
所以我今天讲,我们这个社会,从解放以来,包括“文化大革命”破坏造成的恶果,现在越来越显示出来了。这没有办法,整个社会普遍不诚信,尔虞我诈,今天做的坏事不一定是今天的因素促成的。以前教育的缺省,问题会逐步出来的,比如上次新闻报导一群孩子打死人,最大的孩子才十八岁,如果教育好的话,这些孩子还在念书呢,十几岁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还有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跑到上海,走迷了路,家乡出动多少人找,最后才找到了。按此人的年纪是解放以后出生的,是应该识字的,但他不识字,到了哪里也不晓得,这事情就是没有接受教育的恶果。
现在媒体有这样一种倾向,对整个国家是不好的,你偶尔娱乐一下,我也不反对,但什么东西都庸俗化,都娱乐化,连基本的都守不住,那是不行的。
让研究者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动脑
南方都市报:从今年起,你担任复旦大学的图书馆馆长,上任之后采取了不少措施。
葛剑雄:现在图书馆成立了一个图书资料谘询委员会,由来自人文、社会、医科、理科等各大学科的三十一名教师担任委员,这是义务的,请他们帮我们把关,他们要瞭解图书情况,并愿帮我们跟老师沟通。我现在要求,在图书馆的重大事项做决定前,一定要征求谘询委员会意见。比如,我们每年差不多花一千多万元在外文杂志上,谘询委员会提了很好的意见,建议哪本不再订或再订,我们还请他们回去征求老师们的意见。这样就把有限的钱花在最重要的地方。
我希望图书馆对学生的服务,能不向学生收费的就不向学生收费,而且图书馆的事情学生能够做的事情就让学生做,大学生是有能力来做一些事情的。我认为图书馆要为大学服务,高水准的大学也应当包括高水准的公共服务,比如图书馆、实验室等,而且图书馆应当牵头建设资料库,这可以掌握更多的资讯和学术的成果进展,让学生学知识变得更加容易,让研究者做研究搜集史料的时间减少,更多的用来动脑研究。实际上抄袭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也和资讯不发达有关系,因为大家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英雄所见略同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资讯发达就可以避免这样的问题出现。我们的很多时间都用来做搜集的工作了,而国外是刚好相反,他们用百分之二十几的时间就可以搜集完材料,其他的时间用来思考,我希望我们也能用更多的时间来做创造性的工作。不要老是重复,好多人都在做同样的工作。
南方都市报:目前很多高校都有学报,还有各种社科期刊,内容多有重复,而且生存都靠版面费。
葛剑雄:这是典型的浪费。一方面这是“逼良为娼”,有些高校要求研究生要在某一级别的刊物上发表文章,否则就无法获得学位。我们算过了,所有的刊物给研究生发表都不够,以至现在经常出现一种情况,比如我跟你合写的一篇文章,那么到底我是剽窃你还是我保护你,不清楚了。有的是老师保他,第二作者也能通过。有的是老师根本一个字不写,都是研究生写的,老师挂个名也能发表,这实际上就是剽窃了。这个制度本身就有问题,全世界没有这样的。这些刊物趁机收钱,我也知道有些文章就是出钱发的。这当然是浪费,发表的文章全是垃圾,包括一些正规的刊物,很多我根本不看。日本的学者跟我抗议,你们为什么这么做?评职称啊。这些现象都得改变。
高校的问题是学术不规范和学风不正
南方都市报:前不久,某省审计厅审计发现,部分高校的科研经费仅有四成直接用于科学研究,有些高校还在科研经费中报销应由个人承担的各种费用。你认为科研经费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葛剑雄:这也是比较普遍的现象,现在的科研基金至少一半以上用于非科研用途,这本身就是制度上有问题。科研经费实际上已成为一部分教师与科研人员增加收入的来源,也是多数学校或科研部门弥补员工收入不足的财源。改革开放以来,高校教师与科研人员的收入的确有较大增加,但主要不是工资或固定津贴的提高,而是来自包括科研经费提成在内的其他收入。本来,高校教师不必人人搞科研,也不是人人都能或都适合搞科研。同样,并非每所高校都应该或都能够当研究型大学。但一旦科研项目及由此带来的经费有如此大的魔力——重大的科研项目或基金是评职称或院士的门槛,也是学校学术地位和科研实力的指标,甚至是导师能否招研究生或招多少研究生的前提——还有谁不想争科研经费,还有哪所大学甘心当教学型大学?
评审和鉴定的弊病,更助长了这类不正当的竞争。由于评审机制本身的不足,更由于缺乏有效的监督,评审结果远远做不到公正透明。另一方面,鉴定大多形同虚设,主管部门和本单位还会帮助科研人员过关,所以一般的科研专案毫无风险,根本不必担心到时候拿不出申报时承诺的结果来。
其实应该保证这些科研人员正常的开支,让他们不至于要起动科研基金的脑筋。科研经费改革的前提是与教师、科研人员的收入和单位的正常经费脱钩。在将个人基本工资及津贴作大幅度提高,单位正常的经费得到确保后,完全取消按专案经费比例提成,代之于在项目完成并验收合格后发给奖金。奖金的多少取决于该项成果的学术价值、经济效益和社会影响,与经费的多少无关。比如,对实用型项目可以采用核定成本,全额包乾,自主支配,结余归己的办法。对人文学科、探索性或纯学术性的专案,也可以先采用预支借款的方法,等到你的专案做好了,再给你奖金。比如可以先申请借款五万,等到你的专案做好了,给你十万的奖金,再把原来的五万扣除。
南方都市报:近年来对于高校社会上批评声音也很多,比如扩招、教育品质下降,乃至于学风不正、学术腐败,你怎么看?
葛剑雄:我以前也说过,高校的问题应该分开来看,一是由于体制、国家政策、主管部门、地方政府等非大学本身原因造成的,一是由大学特有的事和本身的人所产生的。比如高校的扩招,主要是由教育主管部门或地方政府决定的,学校能够自主增加的极少。扩招无论是功是过,根源都不在大学,大学充其量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高校的问题,教育官员要给予回应,不能别人一骂就不说话了。也没有必要人人上大学,国外也没有保证说人人要上大学的。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就应该保证,而大学我就认为有些人他的资质根本就达不到要求。还有一种情况,如果家里经济条件差,可以先工作或者上师范,或者是通过好的成绩拿奖学金,这是很正常的。
至于学术腐败,我也是主张分开来说,利用权力或财力取得学位、职称、学术地位等这是学术腐败,而目前高校存在大量的问题还是学术不规范和学风不正。
南方都市报:你也是教育部社科委学风委员会副主任,这个机构是怎么运作的?
葛剑雄:这个机构到现在连身份都弄不清楚,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宣传促进一下。它成立的时候是在社科委员会下面建立学风委员会,但教育部再三说它就是教育部的,不是社科委的,意思是要我们连理科都管起来,自然科学委员会没有这个机构的。但是教育部本身有纪委,各学校都有纪委,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又没有调查权,又没有处理权,我们做什么呢,只能起草一些条例。我们想调查又不敢调查。我们能做的就是建议,解决不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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