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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三题
http://www.CRNTT.com   2007-12-14 16:25:50


  走近沈从文
  
  鸟声,流水声,江边的捣衣声,把我从温柔的梦乡唤醒。多么宁静的边城,我连咳嗽都不敢,怕坏了早晨的清静。轻轻拉开房门,轻轻走近吊脚楼的护拦矮墙,眼底下就是静静流过的沱江。

  天色一直阴沉着,像要下雨的样子。买了船票,从旧码头登上游船。眼下是冬季,沱江进入枯水期,江水不足以把我们乘坐的木船带到听涛山脚下登岸。只好走一段栈道,再往前走,便是先生的安息地听涛山。

  兜圈似的在山上转了一周,竟没发现先生的墓地,只好悻悻而归。下至山脚时,问一位当地老人,知不知道沈从文墓地在哪?老人点点头,把我们带到山上。站在一块巨石前,老人说,这就是先生的墓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刚才不是与大师擦肩而过吗?没想到先生的坟墓如此简朴,简直是与听涛山浑然一体。

  没有墓地。整座听涛山都是先生的墓地。先生的灵魂无所不在。在一块巨大的天然五彩石正面,镌刻着先生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没有完全读懂先生的这句名言,可我内心明白,这是先生最锺爱的一句话,他一生著作等身,偏偏就从他创作过无数的文字里头,挑了这句话作为他的座右铭。

  据说先生去世后,他的遗骨一分为三,一份存于北京八宝山,一份洒在沱江上,另一份埋在先生生前所选择的凤凰城外的听涛山。不设墓地,是先生生前的意愿,他无法与湘西边城的山水分割开来,更不想让自己太张扬。他把他生命中最坚硬的部分,也是最柔软的部分,融入凤凰的青山绿水间。

  先生有过一段内心表白,他说他在城市生活了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他与他们的感情不可分。难怪先生在八十岁那年回到故里凤凰,感慨良多,在城里的旧居中,先生用颤抖的手指,久久抚摸长了霉点的斑驳的老墙壁,昏花的老眼流下一行百感交集的浊泪。

  凤凰是先生人生的始点,也是他最终的归宿。先生长眠于听涛山中,他的灵魂不散,永远相伴着家乡的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
  
  布满记忆的巷道
  
  岁月仿佛一直凝固在这里,时间只是从物体斑驳的表面吹过的微风,它无法带走什么,也无法留下什么。

  穿行在这些古老的巷道,你会感觉到,走了那么多的路,最终还是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始点上。老房子,老牌坊,老街石,老廊柱,老拱门,连空气里都有一股苍然古朴之味。朱漆剥落的门板,锈迹斑斑的门环,镂空的窗花,老土墙上数不清的痕迹,坐在家门外做手工活的妇人,编织着竹篓把半个脸露在微弱光线中的老头,还有那个穿印染花布衣倚在门洞边表情生硬的小姑娘,从山道上赶着一头公猪走过来的中年男人,在门楼过道摆卖木炭的苗家汉子。这里的一切,似乎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保持着一种亘古不变的闲静。无论人和物,都是巷道里的记忆,是一些走动着的或者永远凝固的语言。

  我不敢触摸老墙,它斑斑驳驳的表面长满了霉点,像枯坐在岁月深处闭目养神的垂暮老人。更没有勇气正视一眼朱红不再但依然威严无比的那扇高高大大的柴门,它半开半掩,阴森莫测。它的深度就是岁月的深度。我怀疑阳光永远照不到它的底层,世俗的眼光永远无法读懂那些悬浮在微尘中的晦涩的文字。门槛边蹲着一条狗,我只远远的看它一眼。离开是必然的。然而,后头的路该如何走?向左还是向右?我无法确定方向,完全迷失在错综复杂的幽巷之中。

  巷道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都被时光打磨得光可鉴人,从上面走过的人们,不是脚印在走,而是影子在移动。千百年来,有多少人从巷道上面走过,又有多少脚印沉淀下来?走着走着,总觉得左脚踩着别人的脚印,右脚也踩着别人的脚印,一时无所适从,步履维艰。远远地,两个小童跌跌撞撞、大摇大摆地从巷子那头走过来,如入无人之境,然后,远远地,那两个小小的背影,又渐渐消失在巷口的转角处……

  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想掏钱买点什么。手伸进口袋里,却又迅速抽了回来。我不知道我缺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即便买得起这里的任何一件商品,也买不起这里的一寸光阴。

  布满记忆的巷道。从一千多年后倒退到一千多年前的起点,从现代回归到原始,从一阵过堂风化作撒落在经年无人打扫的圣殿上的一把尘埃,从一个垂暮老人轮回到蹒跚学步的孩童,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我在寻找一千年前丢掉的服饰,寻找五百年前丢掉的粉盒,寻找三百年前丢掉的秃笔,寻找一百年前丢掉的芒鞋,寻找半个世纪以前丢掉的那枚硬币,寻找六岁时丢掉的书包,寻找十一岁时脱落的第一颗牙齿,寻找愈合在伤疤里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寻找昨天随手丢掉的那张废纸。

  我是谁?谁又是我?在这布满记忆的巷道里。

  谁是我?我又是谁?在芸芸众生中。
  
  细雨打湿的河床
  
  河床被打湿了。也许是清早的雨,抑或是半夜悄悄来临的雨。

  平静的沱江,窄窄的水面泛起细细的波澜。江边的吊脚楼被打湿了,土家的斗笠被打湿了,街巷的青石板路被打湿了,城廓边缘的山峦被打湿了,草鞋下的故乡被打湿了,沈从文墓地被打湿了。凤凰在雨中,在纷纷扬扬迷迷蒙蒙的细雨中。

  我被打湿了。诗的标题被打湿了。千年的水墨画卷被打湿了。

  这场雨来得正好,应了我的初衷。撑着一把伞出门,走向沅水边。水边的女人戴着大斗笠,她们蹲在河岸的石阶上捣衣。渡船泊在码头边的水面上,空空的横在那里。河床被打湿了。是哪一阵过往的细雨,最先打湿了河床?是哪一片河床,那么轻易的被一群细细的雨点扰乱了它宁静的心境?

  我撑着伞,走向幽深的雨巷。任由雨水从伞的边缘滴下,从遐思的空间滴下,从一片叶子的背面滴下,从老屋的瓦檐上滴下,从沈从文水性文字的纸边滴下。

  迎面走过来一位卖草鞋的老者。挂在他背脊上的草鞋被打湿了。

  在雨中,在蒙蒙细雨中。走过一条又一条深巷。

  走过一条又一条深巷,我终于触摸到沈从文故居冰凉的、湿湿的柴门。终于触摸到,长满了霉点,斑斑驳驳的大师摸过的那片老墙壁。

  先生用过的毛笔、墨砚、毛边纸、木质笔架,依然搁置在那个地方。只是人去楼空,先生再也不会回到这座旧宅深院,或许说,先生根本就没有离去,他一直坐在那张木椅上,有时伏案写作,有时抬头看一眼天井或阶前石级上的阳光。

  边城被打湿了。虹桥边那株正开着黄花的腊梅被打湿了。

  吊脚楼前的大红灯笼被打湿了。沅水有多深,夜色就有多深。

  唯独老街边武大郎烧饼店里的那团炭火,烧得正红。(作者:张慧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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