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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恋那海风吹拂的地方——忆茂名
http://www.CRNTT.com   2007-08-20 16:52:28


  那一年,我12岁。

  我是坐市长的车到茂名的。路好远,天还没亮,我吃过奶奶给我煎的荷包蛋就上了陈市长特意拐进黄华路来接我的车子,一直奔驰到天黑,才到达当时只有一栋两层小楼的茂名市委宿舍,那楼算是最“豪华”的建筑了,可连厕所都没有,书记市长一律得上旁边的公厕方便,洗澡就到附近的水井边。其他干部不是住在茅棚里,就住在新坡村的农家。

  那是个火红的年代。记得那陈市长胖胖的,人很和气,有次他叫爸爸一起去看刚钻探出油的油井,还带上了我,那地方大概在金塘,我还用棍子搅了搅黑乎乎的原油,一路上他很兴奋,说茂名真是个好地方,他带苏联专家探过,附近可能还有珍稀矿藏,专家的仪器嘎嘎直响,显示那里有矿。可惜没过多久,他就被批判为“右倾”,被调走了。

  我到茂名的时候,露天矿的小山上已经竖立起一个黑色的试验炉,天天烟雾腾腾地用油母叶岩乾馏人造石油。我坐在茂名第二小学的教室里,就可以闻到浓烈的油味,我还欢天喜地地在墙报上写诗,歌颂“油香万里”,殊不知那是要命的空气污染!小东江一开始还清澈如练,江上居然还有人用鱼鹰捉鱼,但爸爸警告我千万不可下水游泳,那里淹死过人,他带人去捞了一天,才把尸体捞上来,据说是被一种叫“定风猴”的怪物拖下深水处淹死的,但我和同学还是偷偷地去游过。没多久,江水开始漂浮着一团一团的油污,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试验炉开始排放污水了,捉鱼的小竹排没有了,鱼鹰没有了,游泳的人也没有了。

  少年时最令我狂喜的,是看海。

  长长的队伍走了长长的路,我们去看海,刚走到南海公社虎头山的防风林带,我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像雷鸣,可又比雷鸣低沉,像风吹,可又比风声强劲,是海!我突然爆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我不顾一切冲出队伍,向大海方向狂奔,校长老师怎样呼喝也制止不住。冲出树林,呵!大海,我终于看到你了!这是地球上最伟大的生命啊,满涨的湛蓝几乎要溢到我的胸前,海风一阵一阵地吹拂着,送来了你博大的呼吸,我晕了,醉了,满脸傻笑,我大叫:大海!大海!我来了!同学们嘻嘻哈哈看着我,笑我发痴发癫,我全然不知,完全陶醉在海风的纵情吹拂里。

  最早与大海亲近的这一幕,后来经常定格在我的梦境中,我日后从文,喜欢写海,也许与那一次狂喜不无关系。海洋,对我的文学生涯的确关系太大。

  少年时的茂名,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南国石油城,虽然地处粤西偏远之地,但仍有众多名家大师带精彩的文艺节目来慰问建设者,我是场场不漏,有戏必看,艺术家们给我带来宝贵的艺术熏陶。我听过马思聪的小提琴演奏晚会,那天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服,我从未见过这么气派的人,给他伴奏的是他的夫人,但是当晚无人给她翻琴谱,爸爸情急之下从市人民医院找了个懂五线谱的医生充数。中央歌剧院来过,中央乐团来过,印象最深的是杨化堂的男低音和罗天婵的女中音,一曲《克拉玛依之歌》让全场观众“拍烂手掌”。那时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刚刚问世不久,在全场观众《梁祝》、《梁祝》的欢呼声中,小提琴演奏家(记得是林中汉)出场了,他一架起琴,全场便安静下来。

  少不更事的我,懵懵懂懂,试图在琴声中体味什么叫爱情,婉转凄美的旋律中,我既紧张又羞涩,可是演奏过半,我的眼眶发热眼睛发潮,到尾声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霎时泪流满面。人们有点惊愕又有点好奇地看着我,有人讪笑:这小鬼,怕是个情种哩!我赶紧擦着眼泪,一扭头冲出大门,在黑暗处放声大哭。

  初中、高中我都是在茂名一中读的,初中时科科成绩勉强合格,只是作文获得老师青睐,最令学校头痛的是我经常捉弄和顶撞老师,于是把我列为最顽劣的干部子弟向市委投诉,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了父亲的一记耳光。升上高中后我迷上了乒乓球,而且成为学校的主力队员,那可能是人生的第一次转折,我突然有了集体的归属感和责任感,也成为一名好学生。我们骑着单车四出比赛,也常到水东去看海,最远的地方到过湛江,湛江那湛蓝的海湾几乎令我着迷。高三时我成为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正在意气风发之时,一场文革风暴把我打入人生最灰暗的谷底,度过荒唐又严峻,胡闹无聊又煞有介事的两年。

  那迷乱的日日夜夜里也不全是狂暴胡闹、派仗武斗,我们也干过些正事,1967年八一建军节后那一场特大台风引发大洪水,小东江堤坝崩溃,我们一中的学生却不知死活傻乎乎地冲上去企图堵住决口,当我意识到根本无济于事时,一回头,整个河西市区已经成为一片泽国,我们七八个人被困在小东江桥上,大雨中,我听到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小将们,快撤!快撤啊!我认出那个瘦小的老军人正是当时茂名最大的官——军管会主任岳英,他带着一群海军和陆军来救我们了,我们被他们救进市委大楼里,免却了一场被大洪水冲到海里葬身鱼腹的悲剧。接下来那几周我们像疯了一样跟着军人到处去救灾抢险,先去茂名粮库把大水淹了的粮食抢运出来,接着又去镇盛公社,划着部队的橡皮艇去营救被困的群众。最后我们全累趴了,回到一中大楼睡了两天两夜。

  我们要上山下乡了。听说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是个山区,我和最要好的几个同学相约,“最后一次”去虎头山向大海“告别”,那天海风很猛,海滩上白浪滔天,四周不见人影,我们玩疯了,脱光了在海浪中大跳大叫,发泄着青春的愤懑,挥霍着多余的活力,闹到差不多夕阳西下,我们才像个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往回走,在树林里推动单车时,我回头再一次看海,眼睛里刹那间溢满了泪水,前路茫茫,此一去真不知命运如何了,一转头跳上车,前面有人高声唱起“红军不怕远征难”,我也不甘人后地唱起来,心里却一直依恋着那海风,那海滩,那海浪……

  其实我并没走远,也没离开大海,一直围着茂名打转:电白、高州、海南……最后又回到茂名,在茂名石油工业公司工作,我才真正有机会和大海、和石油打上交道了,当时南海石油勘探归“茂油”管,我经常自告奋勇去“南油”工作。粉碎“四人帮”后,有一阵提出要建设十个大庆,南海也算一个。当时引进了一艘自升式海洋石油钻井平台“南海一号”,那是中国最先进的“洋装备”。所以我连续几年都常去钻井平台体验生活,那时坐洋人的直升飞机上平台得支付几百美金,要领导特批。有一回在钻井船上,我被安排与一个德国专家住在一起,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好打手势。他喜欢在房间里打飞镖,可绝对不会邀请我一起玩,甚至不让我碰一下他的镖,有一回中方工人开玩笑,在他背上粘了张纸,写上“鬼佬”二字,我好心把纸揭下来,他看了也不生气,反而向我竖起大拇指,笑嘻嘻地把纸粘在胸前,趾高气扬地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

  海上生活是多彩的,也是极孤寂的。孤独时我常在直升机平台上吹海风,看海,看鱼。那时北部湾深海里的鱼真多,一群群比人还大的鱼整天围着平台转。外国船长管理极严,绝不允许工人钓鱼。他看我整天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很不顺眼,曾经质问中方:这个闲人是干什么的?要赶我下船。中方经理替我打掩护,说我是“工人代表”,来“监督工人干活的”,他才作罢。

  有次我带了一个宣传队上平台慰问,年轻工人非常兴奋,说什么“海上三十天,老母猪当婵娟”,说什么也得一饱眼福。宣传队的船到了,我却焦急得火烧火燎:得要用吊篮把人一个一个从船上吊到平台上。但女孩子们有哭的,闹的,晕船的,一塌糊涂,死活都不敢上吊篮,我只好在后面一个个地哄,陪着护着吊上去,平台上一大群钻井工人看着女孩子一个个吊上来,嘻嘻哈哈指手划脚就把她们“分”了:这个是你的,那个是我的,其实是过一把嘴瘾。最后宣传队员们还是坚持在直升飞机平台上演出了一场节目,让工人们看得兴高采烈,给宣传队做了一顿美餐,像绅士一样盛情答谢宣传队员。这事给我刺激很大,回来以后我就构思了《海风轻轻吹》。这是我当专业作家后写的第一篇小说,是我第一次写有关海洋石油工人生活的作品,也是我第一篇获得全国大奖的作品。

  是不是少年时享受海风吹拂的记忆触发了我的灵感?我不知道,但冥冥中,我总觉得我与海、与海风有缘。(作者: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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