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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绘画*

  严格来说,我一生做了三件事。

  一是编祖父《章太炎全集》,其中《章太炎演讲集》上下册、《章太炎医论集》系我编订,由此形成了《沪上春秋——章太炎与上海》、《我的祖父章太炎》、《我所知道的章太炎》、《后死之责——我与祖父》、《面壁集》五本专著。二是两岸关系研究,形成了《两岸关系与中国前途》、《两岸关系与中国崛起》、《统一探究》、《论统一》、《我与两岸关系三十年》五部专著。其他形成的编着无论也。这二项工作几乎占满了我整个人生,如同在不断地爬山,过了一山又一山,这是我不得已为之的“事业”。而我一生真正喜爱的工作却是绘画,这是我从自幼的爱好,贯穿了我小学中学、充当教员、经历文革,直到粉碎“四人帮”,嘎然而止。进入社科院后,我虽然没有机会作画,但对绘画的锺爱,对美术的兴趣,对国家美术事业的关怀,丝毫未减。这种爱,是发乎内心,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基因。

  我曾经将早年的绘画作品,请好友拍成照片想留作留念。朋友们觉得仅仅拍成一册照片可惜了,他们干脆为我印制成一本画册,上面由张森先生为我赫然题写了“章念驰画集”五个大字,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我实在构不成“画家”,羞于见人,也很少送人。有一次,我大胆地送了一册给陈丹青先生,他是绘画的奇才,当时他在六十一中学念69届,我教70届,一起搞搞“大批判专栏”,算有一面之交。他凝视我的画册,看了好一会儿说:“我很少画风景,章先生的风景画得比我好!”这是他自谦的话,多少有点礼貌性,但我听了很当回事,因为他肯定了我的绘画,毕竟是行家评语。今天我八十岁了,拿出这句来吹吹牛,想说我在绘画上毕竟下过一番功夫,也属于我从事过的一件工作吧。

  我大概是六、七岁爱上绘画的,当时只是喜欢看绘画作品而已。我们家大概最不缺少的就是书籍,而我叔父的书房兼卧室,更是摆满了各种进口的杂志与书籍。1947年他从交通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他的书房成了我成天泡在那里的天堂,饱览了各种现代的书籍与图片,尤其文艺复兴的经典作品,虽然看不懂内容,但图片上的人物与风景,深深刻印到了我心灵之中,建立了对绘画艺术的欣赏能力。于是我养成了涂鸦的爱好,涂涂画画,临临涂涂,临了不少人体与风景,但不知怎么给父亲瞧见了,虽无责备,让我大窘。

  读小学时,美术老师姓陈,是一位老太了,却很懂美术,她带我们静物写生,也到公园写生,我的一幅中山公园写生还得了校一等奬。她还带我们去老画家去访问,我清楚记得去过冯雪父老画家家,冯老给我们介绍自己作品。这些如种子种到了我们心田里。中学在育才中学,美术则乏善可记。而高中(我读得是师范)的美术老师姓鲍,也很懂美术,尤其有一副艺术家派头,还带我们去他家看他收藏与作品,我的石膏像素描及透视基本功是他传授的。

  师范毕业后到民办小学任教,有了很多业余时间,基本上都用在绘画与阅读上。书是越来越无书可读,除了“毛选”与“老三篇”,文化的饥渴让我惶惶不可终日,尤其像我这样“黑五类”子弟,左不得,右不得,只有从事绘画与乐器,才是有益无害,也是唯一出路。所以“文革”十年,出了不少画家与音乐家,没有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现象的。

  于是我在业余练素描,临摹名作,到处写生,自己制作了一个油画箱,背了它到处绘画,穿了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骑了一辆破自行车,从大街到田头,若无旁人的自由自在作画,自得自乐,自我欣赏,不可救药的沉迷于绘画之中,因为这没有人问你“什么出身?”没有人说“不允许画画”,心里非常充实。虽然我一无所有,没有学历、地位、金钱……,但我有这小小的“一技之长”而感到自豪。世界给了我这样小小的角落,让我不至于完全看不起自己!

  “文革”降临,我这种人不可以去“串联”、“拉练”、“干校”……落得了不少清静,但我还是去帮写大标语,绘大批判专栏,倒有了许多意外收获,绘画专长大大派了用场,至少绘画的颜料可以不用化钱了,画剩的颜料比比皆是。于是我自制了油画的纸板与工具,形成自我一派的绘画风格。因为我没有受过高等专业教育,所以在绘画的用笔上完全自说自话,不按章法,没有套路,居然几乎不用笔,而完全用刮刀制画,连水粉画也如此。绘画最讲究笔墨,讲究用笔用色的方法,不入其门,无从下手。因为我没有受到正规教育,所以逼得你自己去闯出一路来。这恰恰符合我的性格,独来独往,无矩无束,随心所欲,天性追求一种自由自在。

  我用心用力绘画,从来没有想过去当职业画家,从绘画中讨口饭吃,而完全是为了满足精神上的需要,满足与追求对美的渴望,去填补这个岁月中精神的贫乏,使你生命更加精致。绘画必定画你认为最美的事物,绘画过程就是反复欣赏你绘画对象的一个过程,尽量的汲取这种美丽与情调,这是何等幸福。所以懂美术的人多了一种福气,这就是“眼福”! 

  一张油画写生,我一般只用二三小时,时间长了,我没有条件放置,出去写生一天,往往可以完成两幅,但这是很累的活。有一次去苏州写生,恰遇赵丹一行,他在绘画方面与我们共同语言颇多,也没有一点架子,使这次写生特别有趣。有一次去常熟写生,在兴福寺,上午完成一幅,下午再画“兴福寺早春”,收尾时我想等夕阳来统一一下画面,画友们纷纷先走了,我一个人直画到太阳落山,回去的公交车早已没有了,我背了画箱,一个人慢慢走回常熟市区。此一幕仿佛犹在昨天,但竟是四十多年事了。这幅《兴福寺早春》,后参加了上海市的一个画展,展毕,发还作品时,被“有识之士”趁机拿走了。我挺怀念这幅作品的,好在哪个时代画是不值钱,不像如今作者要呼天怆地地去报案了!当年画幅画送人,向人索求一幅画,都是很普通的事,从来不讲钱的!而如今却恰恰相反了。那时画风很好,经常相互观摩,魏景山往往一口气闷头画画,而陈逸飞则边画边与人们打招呼,很会与人互动,而俞云阶则严肃无比,我的写生作品好几次被他留下,给人作示范。

  回想我的绘画岁月,虽然穷,没地位,也没有什么成就,但这是一段很美好很开心的经历,以后再忙再累再也没有这种打心底里来的开心了。但我这么锺爱绘画,我没有画过国画,因为我不知怎么入门,而国画最讲究笔墨,怎么用笔,怎么用墨,很难无师自通。我虽有一个长辈是大画家——上海国画院创始人之一——张大壮先生,他是我祖父唯一的外甥,我的伯父,他为人很谦逊低调,常说“做人要让人,笔头不可让人”。我想跟他学画,他不允,他说:“你是我们章家后代唯一从文之人,你要相信眼前的日子一定会过去,将来你祖父许多后事要你去完成,眼光要放长一点,不要学我,画画难有出息!”是啊,当时十儒九丐,生活寒酸之极,他们的作品是美仑美奂的,但他们生活是寒酸穷困的,所以我没有选择当职业画家。但我常常看大壮先生作画,这种笔法与技法,如果没有亲授真是不得其门的。但国画的白描我还是认真练习过,是临摹赵坚先生送我的赵宏本先生的宣纸线装《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上海还有作者签名,这也是很好的享受。

  1979年我进入了“高等学府”——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开始是从事我祖父太炎先生的专题研究,后从事两岸关系研究,这些研究工作吸干了我所有精力。记得刚入社科院时,领导训话说:“你们这些科研人员,如果做做其它事,在《新民晚报》上写写小文章,只好请你们另谋高求——去中学教书吧!”这句阴森森的话,吓得我只好夹着尾巴做人,割了美术爱好的这条尾巴。

  但有一次我应“工会”要求,要给院员工美展交幅作品,于是我只好画了幅——《历史研究所前的古杏》。因为我每天进出历史所,小径旁有着三颗古杏,冬天,杏叶尽脱,露出张牙舞爪的枝条,密密茂茂,企图挡住去路,它们既见证了历史,但也无法阻挡历史。于是我用张黑版纸用油画棒用蓝色涂满底板,上端是一个昏黄的大太阳,三颗枯枝银杏挡在太阳与天空之前,树与树枝是我用刮刀刮出来的,层次分明,树枝有力,是冬似春……。这幅作品在上千人的社科院中竟获得了一等奬。但这也是我最后一幅绘画!

  我虽停止了作画,但我对美术的爱好与关注并没有放弃,凡见到美术作品总会多看一眼,但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了。应该说,如今美术繁荣了,百花齐放了,再不担心被戴上“黑画”,“颓废派”种种莫名其妙帽子了,过去只有几个展馆,如今展馆比比皆是。一个比一个豪华庞大,但对我们这些老人只好望而怯步,大而无当,走不动了。有些前卫美展,人体艺术展等,胆小的人也莫看,吓得死人。如今画家有地位了,“穷画家”都变成“富画家”了……,画变成了“商品”,有了它的“价格”,而且“价格”一天天往上涨,画是值钱了,但画家的人品画品也都给“钱”吞吃了。油画是先拍照片,制成幻灯,再照幻灯作画。国画是流水操作,一口气画个十张八张。还有可怕的造假,造古人作品,甚至造今人作品,人尚未死,假作品遍天下了。类似这种“艺术品”生产让人看了目瞪口呆。如果有人不知趣去向画家求画,就如抢劫,立马翻脸,人与人原有的交情荡然无存了。但给领导送画却蔚然成风,换个“委员”、“代表”、“会长”……当当,弄个“艺术馆”盖盖。

  让人最最看不懂的是,很多画家基本功非常扎实,水平是一流的,但他们的作品越来越丑,以怪为荣,他们笔下的人物,奇形怪状,歪歪扭扭,甚至一些非常严肃的历史题材作品的人物,都成了奇奇怪怪一堆人物。而西方收藏家就喜欢化大价格卖丑陋的中国人,于是越怪越好……。在这些美术作品面前,我很难过,不断问,我们难道是这些丑八怪的后代吗?尤其一些非常漂亮的美女画家,连她们笔下的人物都扭曲不堪,这种心理状态,让人不可理解。这大大摧毁了我对美的理解。

  我自幼在叔叔的书房中饱览西方文艺复兴各种作品,长大后饱览苏联现实主义的作品,笔法固然单一,但人是人,物是物,历史人物与现实人物饱满英伟,陈逸飞在美国走红的作品,也是这一类作品。而为什么如今国内艺术家笔下作品变得如此怪异呢?难道仅仅是对“正统史观”的反动吗?

  回顾一生,先后从事历史研究与两岸关系研究凡四十年,也算“著作等身”,但这是沉重压抑的工作。而绘画让我愉悦,我最锺情的还是绘画。但我已跑不动了,也画不动了,再也不能站在田野上绘画了,只能将我这段经历——没有成就的经历,记下来,孤芳自品了。

  写于2020年12月31日

  *发表于《文汇报·笔会》2021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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