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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边旧事

  伊甸园或许不是一个确切的地点,但肯定是一段确切的时间。五年之后,在重返珞珈山任教和读书的日子里,对此才有了更深的感受。

  黄昏,倚在宾夕法尼亚一座都市的窗边,随着旧梦,几道熟悉的布景垂落到街上,覆盖了远处的楼影。

  曾有访客询问学究天人的博尔赫斯为什么想去中国,双目失明的老者用他写作《迷宫》时的口吻回答说:我有种感觉,我一直身在中国。

  旧 舍

  不知什么时候,珞珈山有了梅园、樱园以及枫园。曾经住过的地方,叫了桂园。

  那幢大体符合包豪斯建筑原则的老楼还在。尽管依然无风采可言却也不忍再加诟病——毕竟,它左边的一半,就是我们的当年。

  没有去敲那扇曾经想开就开的门,也就再没进过虽然临着东湖却不大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其实即便置身其中——甚至带了一卷1978年出版的《阿Q正传》——你也还是在门外。

  就觉得卡夫卡的土地测量员或许只是在时间上没有到达伯爵的城堡。而幸运的是,我们确曾在那个几乎无人昏睡的夏天被允许进入乐园。

  在我,是第二次——因为放弃了1977年。

  档案在不该丢失的时候丢失了。这件事没有谁加以说明。后来,又在不该找到的时候找到了。这件事也同样没有谁加以说明。于是一所陌生的院校寄来一份带有鸡肋性质的入学通知。有人说,如果你拒絶,你以后也将被拒絶。因而在忍着失马之痛从头开始的时候,塞翁还只是未必与我相干的另一半成语。

  六个月之后,太阳才照常升起。

  就有了与五十九位同窗的初次聚会。当然,是个需要以诗助兴的夜晚。

  不知是谁举荐了我,也举荐了《今日名流》未来的主编。于是一人开头,一人结尾——尽管远非佳构,倒也浑然一体。日后的友情和默契也就有了可以指认的端点。

  不过他的一项例行活动,倒始终没大参与。 

  ——那时的洗手间,常会兀的窜起歌声,仅一句;走廊至门厅的转角处,则总能听到比诗人还要愤怒的呐喊,也仅一句。接着,自会看见白而瘦削的人——都知道是谁。

  据说,欧洲的一处古战场曾有数百年前的杀伐之声破崖而出,甚至征战者的身影也隐约可见。如果类似的传言发生在旧舍的廊壁之上,你必能闻得穿透混浊与嘈杂的一串咆哮: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或者   
  我是个无名之辈,你是谁?

  当然吼出的内容并不关涉乐园的生活,而仅仅关涉阅读的范围。

  记得最初的没有灯光的夜晚,点起半截不知在哪儿找到的蜡烛,幽闇的房里便悬浮起另外几位同窗的脸谱以及其他房里的其他脸谱。直到后来读了波德莱尔的一段感受,才似乎找回了当时颇为隐秘的心境:

  每次经过一个木雕图腾,一个镀金的佛陀,或者一个墨西哥土著的偶像,我总在想,也许那就是真神。

  石 桌

  通住老斋舍的林间小路上,如今已铺了略带色彩的碎石图案,令人想到远古、异国以及童年的旧事。斜倚覆满大片叶影的石桌展卷而坐,更是极为惬意的享受。当初,便常常像享利·摩尔的作品那样静止着,让一切在内心深处发生。

  有些令成年人感到烦恼的季节,孩子们却体味着别的什么。

  艺术家、学者以及工程师等等都在田里忙着,脸上支撑着不同程度的愉快。一间温暖的小屋里,我总是坐在靠墙的小凳上,听一个美丽的女人描述她以往读过的让我神魂颠倒的生活。偶尔她会长时间的停下,眼睛像害怕指间飘出的青烟一样眯着。这时就能看到故乡已不存在的大教堂。雪。红色的响着铃铛的有轨电车。

  那是我初次感受塞壬的歌声和沉默,而且至今没能从中脱逃。

  她来自另一座城市。回去看望母亲的时候,她答应带些书来,然后她没有忘记。于是就有了更多的躲在被子里借电筒偷涉禁地的夜晚。那时大约十一岁。

  九年后,我已置身于黄金时代的乐园,但很少去教授们的课堂。当风从法国梧桐的石桌边掠过的时候,就与赤足在古希腊的天空和廊柱间起舞的伊莎多拉·邓肯分享着同样的愉悦。

  也就加入了日后被祖慰先生称为“快乐学院”的多学科讨论会,也就融入了广泛的交流、大胆的思考和极为机智的辩论。在那样的氛围中,有才华的人会对自己的才华确信不疑,没有才华的人也会对自己的才华确信不疑。

  到了美国,依然遇见过曾因快乐学院而投考武汉大学的人。

  剧 社  

  《今日名流》的主编当年并没在老楼的长廊里耗尽他朗诵的禀赋。我们开始排戏了。

  先是高乃依《熙德》中的一幕。为再现古典主义悲剧的华贵与庄严,几乎动用了同窗们最漂亮的铺盖。

  小说《埋伏》的作者当时正埋伏在我们中间。演出之后,她与女主角魔术似的变出许多饮料和蛋糕,以至国王和骑士们兴奋得没法恢复原来的身份。

  便有了剧社。七个人。

  但年级所有的女生都与我们有关。印象最深的,是剧中的一件服饰——那是她们用自己的四条黑裙缝制的。

  《骷髅的迷恋者》是我们排演的第二部剧作。那天信步至楼顶,见女主角崔琰正像卡米尔·克洛岱尔一样隐秘地摆弄着泥土。晚上演出时,尚未干透的白色颅骨就摆在她的黑呢上装和几只小凳叠起的底座上。

  文学社的社长有过舞台经历,每次的演出都应付裕如。

  小夏的角色则以那次最出味道。

  对中国戏曲他早有兴趣,记得我们曾一同去看纪録片《周信芳舞台艺术》,颇为之陶醉。只可惜场中观众仅数人而已。

  剧社最后的活动,是把一部以罗丹的雕塑作品为主要人物的脚本搬上舞台。我对现代艺术的兴趣则日益投注在导演过程之中。尽管该剧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但远为激烈的,却是不久后与多学科讨论会三位主要成员的一次演讲。

  时间是1981年。题目是“现代人”。

  那是以艺术、文字、哲学和科学思想为轮廓,从而将西方现代社会的部分形象置于中国校园的尝试。骚乱的会场上,支持者与反对者都使用了几乎最极端的词彚。

  其后,我们再次接到演讲的邀请。令人惊诧的是,听众皆为女生。对此,无论人们如何引用不同流派的两性学说加以评价,我依然只在更高的意义上心存感激。

  毕竟,第一个敢于背叛终极秩序的——我们知道——并非亚当,而是夏娃。

  逝 者

  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与我们有关,那么,他死后也必定与我们有关。当然,谈的并不是责任。

  需要加一个黑框的名字是朱纯安。

  关于他的离去有许多的传说与猜测,但其中可以辨认的事实恐怕仅仅是他的确已经絶尘而去。

  似乎没有遗言。即便有,大约也是我们无法读懂的文字。

  在记忆里,他常常是安静的。甚至在理智不能掣制精神的时候,或许,也仍是用他细弱的声音谈论各种令人目瞪口呆的滔天计划。

  尽管如此,那些设想还是因为出于善意而显现了并不荒诞的一面。

  当我结束前面提及的演讲,第二个人刚刚展开命题的时候,朱纯安便独自离开了会场。从他的身影中,丝毫看不出精神试图挣脱肉体的迹象。

  后来,我们有过几次交谈。

  ……

  “你曾把我引向认识西方的道路,我跟着走。走着,走着,心里老惦记中国的诸子。”

  ——这是离开乐园时他留给我的字句。

  偶尔读及,便会想起他近乎无声而且略显细碎的步态。

  就觉得如今他依然走着,却是在我们的语言所不能达及的路上了。

  碑 铭  

  最后那段日子里,珞珈山已到处晃动着寻找无花果叶的身影。

  对应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照常躲在远离众人但景色絶佳的飞檐下,读着与乐园外面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书籍。

  求道四年,同窗们无不满腹经纶甚至脱胎换骨,然而最终修出本真之色的,唯南阳王熹亮一人。

  有首禅诗云:

  开悟之前
  砍柴
  挑水  
  开悟之后
  砍柴
  挑水

  讲的想必是同一重境界。

  对于可能的异议者,我不会与之争辩——禅案从来只是禅案而已——要讲的,是另一件旧事。

  我们曾在校园里留下一座纪念碑。尽管离艺术很远,但毕竟,别人尚未敢想,我们已经做了。

  那天,在旧舍与七七级一位朋友探讨了很久,甚至画了一些草图,但终因不够合意而放弃了。最后,我们拟请艺术学院代为设计,并以全校同学共同捐助的方式筹集筑造费用。

  捐助者要求自己的权利,这似乎没错,错的仅仅是结果。几只模型摆进展窗,投票选出的正是令我最为担忧和难受的一件。事前,曾试图阻止这种以公投决定艺术样式的行为,但没能奏效,惟有以不再参与和拒絶投票表示反对。因此,我只是与纪念碑的设想有关,与那叠石头无关。

  这件事总让我联想到两千年前死于公众投票的苏格拉底。尽管在西方至今没有哪位圣哲能用优美的对话写出比柏拉图更加伟大的著作,但在审判的现场,他最多不过是一粒豆子罢了。

  长 城  

  十月。

  应美国政府的邀请,一位同窗好友自天而降。礼物中有一方名贵的歙砚,担心因托运而破损,竟始终携在身上——从武昌到北京,又从华府到宾州——其重有如长城的青砖。

  而1983年同登长城,也正是我们两人。那时,还没谁知道大汉民族的“风景”二字或许将因她的笔墨而成为浸染人文色彩的词彚。

  已是颇为肃杀的季节,城堞之间絶少人迹。天幕铁灰直如始皇帝陈旧的大脸,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但要真正感受长城,却先要真正面对秦俑。

  ——两重奇迹之间,是一种森冷的逻辑。

  震慑于此,遥远的传说才会更加令人动容:苦难中的女子一声悲泣,八百里威严的王权已轰然坍塌。  

  早年的日记不在手边,时间只好大略算在第二天——两人又去了圆明园遗址。

  不可名状的奢华与精致被焚毁之后,那里仅仅留下了一个民族应该留下的东西。

  当然听到过重建的设想。但若真的有谁能让眩目的赝品覆盖残存的巨石,他们,将会看到另一次火焰。

  国风  

  离过去是越加远了,离回忆却越加近了。有时一杯极淡的清茶,也留得满口往事的余味。

  在乐园中读书,陶陶然不觉三载。已蒙刘纲纪先生相邀毕业后在其身侧任教,但又因人事羁绊而终成泡影。北去之前,乘大船与张日焕夜游长江,饮酒无数后,更觉得灯影里山重水复。

  也就开始了与志趣无关的嚼蜡生活。时隔几近五年,才因刘道玉校长赐函相召再入珞珈山中。

  然而那些荒芜的日子也并非无可珍惜。自张曙红、寇勤始,有许多同窗先后造访,每次总会留些故事。

  尤其忘不了陶家凯公子。原本随着紫罗兰号豪华游轮风光至大连,却偏偏站在臃肿的火车上,一夜不眠地赶来小聚。当晚,就又走了。眼中的血丝分明地标着去路。手里,仍是一张没有座位的车票。

  ——其实,写男人之间的情谊,金庸不如古龙。

  珞珈山上,段书伟与童志刚已先我几步卷土重来,而且闯下了不小的名头。据说,有次几人在一起煮酒论英雄,兴之所至,就探身到门外喊了三声“谁敢比酒”。或许是因为夜已太深,或许是他们本就压低了嗓音——总之无人应战。从此,他们便以堂堂“枫园三霸”自居,而段书伟由于德高望重,被加封为“一怪杰”——显然带有顾问的性质。

  那时,方方的稿酬已渐趋频繁,便隔三岔五做做东道,因为当初有盟约在先,自然与童志刚慷慨赴义。美食当前,更加忍不住反复提及古人发奋纂述的轶事,以至到了今天,她即便每日写上七八千字,都还能偷闲发两个邮件过来。

  墙 垣  

  从记忆里稍一抽身,四周便尽是黑白两色的面孔了。

  对我来说,心境往往就是生活的环境。所以在美国的日子,大约也只有时间上的意义。

  依旧想着同样的事,也寻找着同样的东西。

  却是没有了悠闲。惟其如此,才更觉无忧无虑地冥思“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之类问题的修士们实在美到了极处。

  那时,他们生活在壁画之间。

  而我书案前的墙上却总是不悬一物。但观照得久了,倒也有些淡淡的影像及文字或隐或现,莫名的骚动和期盼也总是随之弥漫在周身。

  不知道等待的竟是获得大启示的时刻,更不知道墙壁在那一瞬还原为空寂的白色——并从建筑中分离出来,楔入我正在设计的作品和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格外嘹亮的下午,我看到远近的行人金光闪闪。而房里,每个角落都印满恩惠的指纹。

  墙壁与视觉及视觉艺术的关系从此成为至上的问题,只是萦绕不去的思考又难免让人想起崂山道士的传说。

  我们十分清楚故事中的训诫——常情之外的真实不可炫示于人。然而两难之处在于:惟有示予常人,奇迹才算得奇迹。

  强求单纯的小道士理解深奥的禁忌未免过于刻苛,对法力的虔信也多少可以消融训诫带来的恐惧,更何况他确实熟记了穿墙的秘诀,因此,当他回忆着坚冷的石壁海水似的漫过周身的神奇瞬间,一边大袖飘飘地走向院墙的时候,他脸上飞扬的喜悦必定色彩亮丽。

  不过在场的目击者并没注意这一细节。因此,小道士撞上石壁之后,他们不仅对其能力加以完全否定,甚至对其品行也作出了结论。

  小道士反复的碰撞无疑引来了更多的嘲笑,但有研究者颇为同情地澄清说:他此刻急于证明的已不是法力,而是诚实。

  自然,人们在下山的途中便四处散布着流传至今幷且还将继续流传的故事了。而山顶,满面苦涩的小道士正迈着惶惑的步子在形同虚设的墙垣之间穿来穿去呢。

  1998年1月于美国宾夕法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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