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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我们家佣人的事

  佣人,是过去人们对保姆的一种称呼,如今人们又把保姆改成家政服务人员。这是一种职业,以帮雇主完成家务劳动的正当职业,不存在蔑视或低档的意思,这是一种社会分工。

  从我祖父祖母时代,到我父母时代,乃至我们这一代,都请过保姆,协助处理家务,只是当时我们称他们“佣人”,被雇佣的家政服务人员,一点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我们祖孙三代人先后用过不少佣人,你往我来,不知几何,但给我印象最深却只有四个。

  阿荣

  我们都习惯称他阿荣,他的大名叫颜寿荣,上海松江仓桥草场浜人氏,清癯的脸上长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我不知阿荣什么时候来我家帮佣,只听说他有二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叫颜蔼龙的曾当过我父亲的陪读,父亲晚年还专程去看过这少年时的伴读郎。但是1934年我们举家由上海迁居苏州,这时他一定在了。他与另一个叫广慈的佣人,他俩一个打理前院,一个打理后院。祖父、祖母、叔叔住前院前楼,我父母住前院后楼,都由阿荣伺候。后院是“章氏国家讲习会”及学生宿舍,由广慈打理。当时家中人丁兴旺,也是祖父很重要的最后岁月,访客众多,佣人也多,他俩算是佣人中的头头,最可依靠,作了很大贡献。

  1936年6月,我祖父去世,日寇又逼近苏州,祖父来不及被“国葬”,只好暂厝在家里的花园中,将鱼池水抽干,暂作墓地,安卧于此,全家便匆匆逃难去了,只留下阿荣一个人看家,他要应对地痞流氓洗劫,要防止小偷难民入侵,真是非常难为他了,让他费尽心血。

  不久日军占领苏州,驻军于我们家中,他们见我们家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土堆,认为可能埋了财宝或军火,一定要挖掘。阿荣以他一人之力力阻,尽管被打遍体鳞伤,他跪在墓前,大呼“这是太炎先生遗体,挖不得,挖不得”!死跪不起。结果惊动了日军高层,慑于对中华文化的敬畏,终于被制止了,还加以修葺,并撤掉了驻军。阿荣从此守着空宅,守着墓地,忍受着贫寒、孤独、艰困,苦守了整整八年,终于保存了家中许多书籍与遗物。

  抗战胜利后,苏州一片狼借,家中也很破败,阿荣一个人帮助守护收拾,种了许多树木与果蔬……。直到1949年前夕,祖母搬回到苏州,我哥哥与妹妹也跟了去读书,家中也渐渐恢复了生气。后来我后母与弟弟也住到了苏州……。阿荣作为“男保姆”,始终照顾着大家,与我们相依为命,我们也从来没有把他作为外人。但是他渐渐老了,萌生了回乡之念,于是在1953年前后他回了松江。临行祖母送了他一船旧木料,这是一幢倒塌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宿舍的木料,他用这些木料修葺了他乡下的旧居,度过了晚年,我们虽再无见面,但我们一直将他视为家中一员,时时怀念他。

  陆三

  1937年我们一家人从苏州逃难,转碾三个月,到上海落脚,在拉多路(今襄阳路)大方新邨居住了下来。陆三就是这时候来我家做帮佣的。陆三本名叫陆耀忠,江苏苏北人,逃婚到上海,以拉黄包车为活,他有个妹妹也在上海,开了个“荐头店”(即介绍所)。陆三来我家干粗活,兼拉车,细活另有娘姨做(也是佣人)。1951年我父母离异,他开始跟我父亲,后我父亲被改造去了,他来跟我们过。当时我母亲带了我们四个孩子,住到了成都北路修德新邨,家中不大,他只好住在楼梯底下的储藏间里。长年的拉车,他的背驼了,始终弯腰曲背的,很少讲话,却整天念念有词,哼着“阿弥陀佛”,他自小信佛,终年吃素,人也慈眉善目,与世无争。里弄干部也查过他经历,怀疑是“一贯道”,后来也一无结果。这样一个汉子,却为我们买菜烧饭,还在我们园子里养鸡养鸭,改善我们伙食。父母离异后,我们的赡养费尚未到位,母亲一人带了我们四个兄弟姊妹,经济非常困难,陆三慷慨解囊,拿出了好几个金戒子资助我们,真是雪中送炭。他腰中系着一根带子,带子上穿了好多个金戒子,这是他的所有积蓄,多少年来,每有积余他都会换个金戒子,系在腰上。夏天他坐在我们房门口,静静地煽着扇,冬天他在我们房内打坐,看着我与妹妹做功课,我们从来没有视他为多余。他陪伴了我们的青少年时代,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举世无双。

  后来他越来越老了,常说胃痛,带他去作了检查,说是胃癌。他的妹妹儿子来把他接去休养,这个孩子已是上海一个很大钢铁厂领导了。一年后,他去世了,好像是1963年左右。我们参加了治丧。他们给他买了个挺好的棺材,用船运往家乡安葬。我代表全家到船码头为他送行,在启程前我代表我们全家给他灵柩磕了三个头,完全把他当成亲人。我们在家祭中也会给他摆付碗筷,奠念他。他不是我家亲人的亲人。

  钱妈

  钱妈,名钱阿毛,苏州吴县黄埭人氏,有二个女儿,大的叫藏宝,小的叫菊宝,故大家又叫她“菊宝娘”,她丈夫教过小学,日伪时期当过保长,战后只好低头做人。他们夫妻大概是在阿荣离开我们家后来当佣人的,一个管家务,一个管园子。

  钱妈主要工作是照顾我祖母,早晨为我祖母梳头,晚上为我祖母洗脚,白天也要伺候全家饭菜,很是勤劳,后来她丈夫被迫回乡务农,她还要做做地头活,忙忙碌碌,直到我父亲去世后才告退,大概是在1990年之后,伺候了我们三四代人,做了近四十年,也跟一家人一样了。回乡后虽然中过风,大概还活了近十年,我弟弟还专程去探望过她。她的儿女都很好,她也算是福寿双全了。

  钱妈两个女儿每逢寒暑假总会来陪母亲,像两只小鸡,偎在母亲身边,她俩不仅长得饱满端庄,而且读书都很好。我每逢寒暑假也会回家度假,都会见到她们,但她们极害羞,躲来躲去,我们彼此竟没说过话。其实我比她们更害羞,因为祖母说过:“现在女孩子都不像样,小午(我的小名)将来选对象,我来做主,我看藏宝与菊宝都很好,我来帮选一个!”此话一说窘得我也只好躲来躲去了。

  岁月匆匆,一晃我已八十,很多保姆从我生活中匆匆走过,但让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阿荣、陆三、钱妈三位,他们成了我生命与记忆中不可删去的一部分,我尊敬他们,他们的忠诚与敬业,成全了我们家庭与人生。

  大老李

  当然我们也遇到过不淑的佣人,如一个叫“大老李”的佣人,他在我祖父健在时就来我家帮佣,祖父去世后,日寇逼近苏州,我们一家不得不与很多人家一样选择逃难,偌大的家院中最贵重的东西莫过于我祖父的手稿,我们将这些稿件装成了两个大箩筐,交大老李挑了走,也由他一个人负责保管。谁知看看这个老实的大老李,会偷偷出售我祖父手稿,而购买者竟是我祖父晚年的一个最得意弟子。他家很有名望也很有钱,解放后他在上海图书馆工作,他将絶大部分手稿“捐”给了上海图书馆,因为馆长是他连襟,也算是我祖父弟子。直到今年我才惊讶地看到被他偷偷“收购”的稿件竟有这么多,我编《章太炎全集》,他们竟从未没有让我看过。但祖父早年最重要的学术笔记《膏兰室札记》,他始终没有拿出来示众,故《章太炎全集》迄今缺了这部分。后来他生活变得越来越困窘,1987年便给“章太炎纪念馆”写信,说愿意以六万元价格出售,但不久他即去世了,他的家族更迫不及待地立即以七万元拍卖掉了,迄今不知在何人手上,真是可憾、可悲,这不仅是这个显赫家族的不光彩故事,这也是我家佣人故事中最不光彩的故事!

  写于2021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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