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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西 翁

  跃入空中的那一瞬,他就相信了自己要赢。

  他轻盈地扑展双翼,摇动身子。在庞大密集的鸽阵里迅疾地翻飞。

  斜着旋升的鸽群找到了高度,开始盘旋,密密麻麻如一天深邃的汉字,在空中频频变幻出意象浩荡的诗章。

  游动在这巨大的涡流里,他觉出自己的力量如此饱满,像阳光一样温暖四溢。他的心在激动地敲打着这期盼已久的辉煌时辰。

  辽阔的呼伦贝尔草原在身下大幅摇晃,刚烈恣肆。一些马群羊群炒豆般在这面緑盘里簸来簸去。那个陌生的边塞小城——满洲里更如一贪杯野汉,踯躅荒原,醉意蹒跚。随着东边那道肥壮逶迤的山脉映入眼帘,他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听到的一首歌。什么“呼伦贝尔,无边的草原……”他困惑了,那道山脉不就是草原的边吗?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差点让那个女声女气的奶油小生给骗了。

  鸽群越飞越高。在阵阵嗖然而过的劲风里,他开始找到感觉,那种从他第一次笨重地拍打着柔弱无力的翅膀跃入空中,吃力地跟随在汉口六渡桥那个被人唤做“门板”的粗壮汉子养的一群鸽子后面盘旋时就一直伴随着他的那种感觉。那里面有自由击打天穹的由衷畅快,也有筋骨刻苦自励的至极痛苦,有躯体艰难成熟的满握自信,也有境遇委屈辛酸的一世惨淡。正是由这种感觉串缀而成的许多感情充沛的故事,使得他一些年后成了白云黄鹤之乡成千上万棚优秀信鸽中一位声名赫赫的传奇英雄。清晨,太阳要出未出,门板就会从那间九平米的小房里挤出来。他咬着一支烟,眼睛肿胀,衣服裤子都敞着。他一出现,鸽棚里就骚动起来,一些精力富足的未婚幼鸽早已猴近那面壁网,微开两翼,兴奋地来回顾盼了。门板总爱一手扣着裤子,一手去打开鸽棚上方那个小望笼的门,这时他和他的父兄姊妹们便接二连三跃上望笼,然后箭一样射出去。笼子总是被蹬得久久颤动。

  阅历浅薄的幼鸽会燕子般满天窜去,忽而摇翼怪舞,线路奇诡,一串筋斗铲下来,转眼又划着悠长的弧线飘然拉起。有了岁数的健壮雄鸽果然英雄老成,他们强劲地拍动双翅,任翼尖在躯体上下连连撞响,“劈啪”有声,放炮竹一般传出老远。刹时间,满天都是草书篆字,城市的早晨被涂抹得生动起来。不久,他们凑成一群,开始这一天长时间的绕屋盘旋。

  这时门板已扣好裤子,开始打扫鸽舍,清除屎粪,换水给食。这是他每天早晨的例行劳作,算起来他已经干了十几年。

  也在这时,门板那个身子瘦小、脸皮粗糙的女人正起床穿衣,打呵欠,打儿子。

  他跟随在鸽群里盘旋着,一圈一圈又一圈。他飞得很苦、很倔。熟悉的城市街区在身下旋转着,熟悉的房屋鸽舍在身下旋转着,越旋越小,最后凝成一个亮点,钻进他记忆深处,以至日后无论置身何方,也会历历在目,呼唤他不辞千辛万苦翩翩归来。

  这一带一直是武汉最繁华、最热闹的地区。临街的那些陈旧而坚固的老式楼房并肩林立、绵延数里,把一条中山大道挤得羊肠似的,使人轻易就能想起当年商贾如云、银钱滚滚的往事。今天,这里商业风气更甚,街两边全是门面,满眼是经商广告。国营商场从楼顶挂下长长的条幅,像些文革时期的巨幅标语。抖起来了的个体户则在门前挂块牌子,歪歪扭扭写着“唰”!“大放血!”“半价出售!”之类的玩意。进口电器、新潮时装等高档商品掺杂着本地制造或沿海过来的各类水货塞满大大小小的店铺。人行道上左一个右一个摆着好些地摊,还可见到一些晃荡男女干脆胳膊上搭些劣质衣裤什么的,追着一些外地人或是乡下来的“土客西”做笼子骗钱。顺三民路进去,过孙中山铜人像再往里就到了汉正街。这里有近年聚起的全国最大的小商品市场。小商品种类之多、规格之全令人叹为观止,每天都吸引着好多省份的生意人前来采买。

  这一带,好些起手早的人已经很肥了。

  门板的女人也在三民路进去的不远处摆了个小书摊。她上班的那个集体小厂不景气,又眼睁睁看着一些人的荷包腾地鼓起来,眼睛红红的,就办了个留职停薪。卖点武侠、琼瑶之类的通俗书刊,还捎带着卖点报纸、贺年卡什么的。她自知不如有些人精明能干、胆大心狠,做不了走南闯北的大生意,只能干点这个。她起手不算早,也不算晚,小本生意发不了横财,手头还是宽裕了许多,比起门板可强多了。自从小书摊摆出后,这个家实际上是由她在撑着。门板口中叼的烟由“红金龙”换成了“阿诗玛”,又换成了“红塔山”,他的几十只宝贝鸽子也是吃着她的血汗钱。

  高耸的六渡桥百货商场后面是大片低矮的旧民房,参差起伏黑压压铺开去。不知建于何时的这些老式板壁屋至今仍保持着最正宗的老汉口风味。从那些低矮陈旧的屋子里钻出来匆匆穿行于狭窄街巷的人们,当然就是最正宗的“老汉口”了。他们的每个眼神、每句低语都会溢出使人迷醉的浓郁的汉味。

  在这片黑压压的房子里有一间不起眼的黑瓦板房,这就是我们门板的家。说起来,这还是门板爷爷手上的事。当年,门板的爷爷从黄陂乡下只身来到汉口,当学徒、做小生意,用白汗累成黑汗的钱置下这点家业也实在不容易。现在爷爷已经不在了,父母和妹妹住在楼下,门板和弟弟住在楼上,每天顺着一副朝街的狭窄楼梯爬上爬下。门板起手喂鸽子的时候,是把一个简易笼子挂在窗外,被鸽友们称为“恶性肿瘤”。为此,老实巴交、脾气古怪的父亲发了几十年未遇的大火,养鸽心切的门板最后是用武力镇压了父亲,才保住了那个肿瘤。从一开始,他就感到他和他的鸽子缺少天时、地利、人和。但主意已定就不能动摇,他说:“老子就是不信这个邪。”

  那年,屋后因拆房改建公共厕所而留出了一些空间。门板发现这是天赐良机,便用从建筑工地带回的材料顺着二楼伸出去一截平台,然后在上面修了 一个钢筋水泥结构的新鸽棚。从此,门板的事业才开始走上兴盛之路。

  当时,门板的这项工程刚修到一半,居委会主任带着几个爹爹婆婆神情严肃地颠来,勒令他限期拆掉,说这是违章建筑。

  门板连忙递茶劝烟,陪着笑脸:“房子太窄了,放个屁都要臭半天,无产阶级只有想这种馊点子。”

  “占了公家的地?我这只占了天没有占地呀!”

  “居委会最关心老百姓疾苦,是不是?我一向是最相信居委会的,是不是?还请各位领导同志高抬贵手,今后要鸽子吃只管找我。”

  “不要我的鸽子,这可是灵丹妙药,专治妇科病的。”

  “养鸽子不对?养鸽子也是五讲四美、精神文明,重大意义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门板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鸽会会员证,要同主任讨论养鸽子的意义问题。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她瞥了一眼门板的会员证,不与他讨论问题,说话口气反而更硬了。

  门板见状,那张大粑粑脸也渐渐垮了下来。当主任再次带着几个爹爹婆婆颠来时,门板刚和帮工的几个鸽友喝过酒。他宽厚如门板的肥壮身躯横在当街,一头又黑又粗的齐额短发全都站着,从酒气逼人的大嘴里喷出的声音摇摇晃晃、富有弹性,“拆?我看你们有这个点子,冇得这个胆子。哪个敢拆?莫怪我门板冇打招呼。”主任怔住了,望着他一脸横肉面现难色。她非常清楚门板横着走路的历史。在几个爹爹婆婆和鸽友的好言劝解下,主任不再坚决。

  他在浩阔蛮犷的北疆空域骄傲地盘旋。他的瞳孔开始有规律的猛烈收缩,整个眼球也随之大幅度转动。他的视线深情地投向天边那轮安详腼腆的朝阳,顿时,他的激情与思绪悄然净化,深藏于意识底层的日神崇拜感与神圣的使命感骤然升起。已记不请有多少次这样的放飞了,每回庄严的升空后,都看见那轮朝阳静静地候在天边。它湿淋淋的,犹如美人出浴,殷红的血伴着一丝丝静谧的颤动流溢蒸腾。每当这时,他就觉得自己慢慢变得通体透亮,变得渺小模糊,最后完全溶入它博大温暖的胸怀。他幸福地轻声唤着“我的祖父……”然后,从它的身边轻轻滑过,顺着它的目光指引飞返故里。

  他与一些最优异的伙伴陆续挣出还在盘旋的鸽阵,径直向南,毅然踏上了漫长而艰辛的归程。这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时刻,也是一个极为神奇的时刻。被信鸽导航之谜长期困扰着的睿智的人类,总是为这样一个辉煌的时刻而冥思苦索,激动不已。

  他们飞呀飞,飞了很久。这时,空中出现一个黑点,随着距离的缩短,黑点越来越大。它有着阔长的翅膀,稳稳地浮在天上,好象在等候什么。它发现了这群行色匆匆的鸽子,便扑了过来,它强健的黑色翅膀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鸽群惊散了。也许是他独特的红色羽衣太显眼,那团黑影闪电般向他压过来,他容颜不改、镇定自若。这种场面他经得多了,以往的多次鸡公山、确山、郑州、北京放飞早已把他打磨成一老谋深算处变不惊的沙场老将。只见他一夹双翼,朝着黑影下方流星般射去,就在那双利爪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他一个鹞子翻身,摇身一晃猛地拉上高空。当黑影扭过身来,发现自己已被抛得老远。老鹰翅膀间空隙大,空气容易通过,所以向下扑击时速度很快,而向上爬升就艰难多了;鸽子的翅膀特性刚好与老鹰相反。就这样他轻松地闪过了漫漫长路上第一道黑色阴影。他振翅赶上散而复聚的战友们,逶迤南去。

  他叫小西翁。这个名字是门板最好的同事也是鸽友死脸给起的,那时他出生刚两个月。两个月是幼鸽第一次面临淘汰的生死关口。当时他体形不够大,又长得长喙凹额小鼻瘤,活像只乡下的菜鸽子。一身红羽本来不错,偏又于身上尾巴上杂着好多黑毛,加上他父母来路不明,门板看他一百个不顺眼,自然列为第一批清洗对象。那一天,如果不是死脸的及时来到与劝阻,他肯定已做了门板岳母的“进口货”。当时,跟他前后出生的“大块头”长得胸宽肉满,“一枝玉”也出落得颀长飘逸,“红嫂”更是窈窕清秀,已初显美人端倪。门板对他们寄予厚望,宠爱有加。此次出征,红嫂正要下蛋未能成行,他和一枝玉、大块头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来到了遥远的北疆边陲。此时一枝玉正飞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大块头则因内在潜能不足,无法找到归巢方位,还在放飞地上空苦苦盘旋。想到这位平日里凶顽霸道、欺凌自己的家伙将流落异乡、命运叵测,暗自庆幸中又掺杂着一股莫名的同情与伤感。

  进入蒙古境内后,鸽群渐渐松散开来,速度明显下降,开始有鸽子停翅于野花点缀的草地歇息觅食了。他感到有些吃力,胸部似有东西堵住,翅膀微微发软。于是他张大嘴巴,频频扇动翅膀。他的体型羽翅不如有些鸽子那样长大,他慢慢掉了下来。这时他也很想停下来歇一歇,但他没有,在门板的冷眼呵斥与大块头的欺压下熬过来的小西翁早已习惯了忍耐再忍耐。每天训练飞行,他总是憋着一股劲,兢兢业业、从不松懈。飞累了,别的鸽子纷纷息翅落下,他则咬牙掺入邻居的鸽群继续飞翔。飞呀飞,飞到后来,总是周身发热、感觉全无,只知道机械地舞动翅膀。本来就遗传优异的心肺系统日渐变得出奇的强大,骨骼肌肉也变得与意志一样坚硬无比,超人的忍耐力在他小巧的身躯内生长膨胀。

  他已经是一个人独自前行了。只身横呈天际,生命显得如此单薄渺小。调整速度后,他胸口不再难受,力量和信心又回到了身上。望着远去的那些同伴,他不急不忙、自有主张。他不属于爆发型的短距离选手,他是耐力超人的超长距马拉松健将。他深深地信赖着自己,飞起来反倒轻松潇洒,近乎闲庭信步。他忽然想起一句话:谁飞到最后,谁就飞的最好。

  太阳已经西斜,地势越来越高。小西翁已飞入内蒙境内,来到了大兴安岭西伸的支脉。艰难的爬升开始考验他的体力与意志。长时间飞行的疲劳向他袭来,他只是盯着前方峻拔的峰顶,不停地向上升腾。终于他爬上了那个位置。在他面前世界豁然开朗,雄浑的山岭如老蚕蛰伏。回眸顾盼,来时路已成历史迷蒙混沌,便顺山势娉婷而下,前面深得怵人。下面又是一片草原,碧緑无垠,牧人的歌声被下午的阳光晒得波光粼粼。他一脚踩着阳光,一脚踩着歌声落了下来,这才觉出又饥又渴。这里是一片沼泽,水草肥美,野花多情,但没有食物。小西翁在乱草丛中胡乱闯去,摇头晃脑,很是忙碌,拣大概可吃的野菜、草籽囫囵吞下。

  他觅食的时候非常警惕。俯身啄一口便扬起头四下张望;走个两步就驻足打探,稍有动静便嗖然惊起、迟迟不落。死脸曾多次强调小西翁的机警是少见的,门板对此也没有多大异议。但门板真正意识到他的狡黠过人,并悟出这灵性多半是由自己的过失歪打正着而铸就时,是小西翁从北京风尘仆仆归来的那天。当时门板捧着他,感情默默变化,良心隐隐作疼。

  要论门板对鸽子那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管手头多紧,平时总是好粮精料伺候,硝土青菜一应齐备,从未断过。信鸽刊物上说豌豆芝麻好,他一买几十斤,吃吧!早上起床,下班回来,老婆儿子甩一边,头一件事——鸽子。从结婚起与女人就磕磕碰碰、打打闹闹直到儿子十岁,为什么,还是鸽子。但对小西翁他就是不喜欢。他觉得小西翁不会有什么出息,养着白糟蹋粮食。他要的是军中大将、冠军坯子,他很重视鸽才,很要强。喂食的时候,门板总要赶开小西翁,尤其是往食槽里撒上一把半把豌豆芝麻时。小西翁只能在旁边晃来晃去,稍稍靠近,就听到门板一连声的“去去去去去……”声音急促像车胎跑气。等到别的鸽子吃得差不多了,门板不再驱赶,他才钻过去打扫食槽。很长一段时间,小西翁一直默默忍受着。随着阅历的增长,他开始意识到鸽舍里的不公平,慢慢学会了恨。再看到门板时,过去那种顺和的眼神明显变得凶狠。一见空隙他便钻过去抢食,一只眼盯着槽里的物质,一只眼瞄着或蹲或立在不远处的那堆横肉。门板的口头命令不再有效,只好挥手来赶,总是那只手刚有动静,他便一个腾跃上瞭高处。这一来其他鸽子也受到惊吓散开,门板见状只得收手作罢。这时,他便又蹿过来,时机掌握得奇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吃、敌怒我飞。小西翁渐渐变得贼头贼脑、刁钻古怪,即便在鸽棚里也很难捉到他。两手猛捂过去,明明罩得很准,也不知怎么一扭就到了那头。一次死脸想看看他的眼砂近来有什么变化,心里瘆着,手不敢下死,半天没碰到他。后来加上门板、屁堂三个人一起上,才好歹抓住。一天门板见他抢食太凶,气得浑身打颤,大吼一声朝他一脚猛踢过去。换了别的鸽子,准被踢死,他反应奇快,一边翅膀还是挨了一下。他飞上墙角最上面那个属于他的小木桩,尾巴扺墙,两眼死死盯着门板,半天没动。他看到门板两扇鼻翼急速开阖,眼白上的血丝都鼓了起来,错综交织,眼睛看上去整个都是红的。看到门板狰狞可怖的样子,他感到四周都是刀光血影、风雨雷声。对自身命运仅存的一丝侥幸被击得粉碎,化作一股出奇的冷静,坚韧无比、走遍全身。

  门板拳头肥,自幼爱打人,女人儿子没少挨他的打,在工地他还打过队长。但凭良心说,他很少打鸽子。那几天,他因训玩鸽子误工扣了奬金,牌桌上又输了钱,心气不顺便无名火起。当时他看着惊恐不安的小西翁五心烦躁,又一次起了杀心。只是在准备下手的当口,他想起了与死脸打的那个生死大赌,这才让小西翁又一次免遭厄运。打赌是在小西翁刚满两个月的时候。那是一个星期天,门板已将他同另外两只雏鸽关进了竹片尼龙绳编织的六角放笼,置于平台上,准备时辰一到便开刀问斩,款待这天来看女儿的丈母娘。女人因要陪伴母亲,便让门板去书摊替一下,这样就捱到了中午。死脸和屁堂来的时候天气奇好,艳阳高照、明丽耀眼,小西翁三人饥渴烦躁,正在小放笼中扑腾。死脸和屁堂一一品味把玩这三只鸽子,最后死脸把小西翁握在手里久久端详。他掏出二十倍的放大镜,细细观察小西翁的眼睛,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死脸其实长得眉眼周正、线条疏朗,只是从来不笑。门板与他相识多年,总不见他给一点亮颜色,觉得有点委屈、有点吃亏,就喊他“死脸”。门板拿正腔与人说话的时候不多,但他总有些怵死脸那张脸,为什么也说不清。再说养鸽子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吹!鸽友相聚就是一通神聊海吹,吹自己的鸽子好,吹自己的眼力好,个个都是海外野叟,身怀絶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从哪里钻出来一群神经病。圈子里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过瘾,是要强,是优秀鸽家必须具备的心理状态,憋在心里是要生病的。养鸽不吹,鸽子赛龟嘛。当然吹起来就难免相互贬抑、糟鄙、憋气斗嘴,有时急了眼,多年的交情一朝翻脸,加之拳脚也不奇怪。门板与死脸之间的这类争持也由来已久。

  门板上来的时候,死脸与屁堂正在探讨小西翁的前程。死脸把着鸽子问:“这只鸽子你不要了?”

  “只把鸽子也大惊小怪,”门板呵呵一笑,“丈母娘来了,腐蚀腐蚀她老人家。”

  死脸把小西翁往前递了递:“你细看了没有,这里面有名堂。”

  门板说:“笑话,我养的鸽子我还不晓得。他个头小了点,眼砂也单薄。”他掏出烟递给每人一支,屁堂忙掏火一一点燃。

  死脸又说:“我看过上海好多超远程鸽子,中小体型占多数。这只鸽子的眼砂猛一看平平常常,细看就有大名堂。他的瞳孔、内线口、阿尔赛和眼性都很有味道。他还小,青春期一苍,眼砂还要发。真能放路的鸽子也不见得眼砂都蛮厚。”

  “听你这一说还神了。”门板接过鸽子和放大镜。他也没细看过小西翁,现在一认真,与往日印象的确有些不同,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死脸说的那些奥妙。他抬起头一点:“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一个小钱不值,不然我也不会让他活到今天。你要说他是神仙下凡,我就要抬杠。再说他的血统也不明白,这是鸽界最忌讳的。我门板笼中从不留无名鼠辈。”

  死脸反驳道:“只能说他来历不明,不能说他血统不好。我看他凹头面、灰面颊、红毛掺黑点这都是西翁系的典型特征。我看这正是一只小西翁。”

  小西翁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门板很不以为然,“西翁?现在能找到几只真正的西翁?他如果也是西翁,那西翁系鸽子就不值钱了。”

  屁堂说:“拐子要是不喜欢这只鸽子,就给我养算了。你要吃肉,我送几只过来。”

  门板一笑:“你还会养鸽子,先把你自己养好,啊!”

  屁堂长得偏瘦小,属于怎么吃肉也不长肉的那类人。

  “那就给我养,怎么样?”死脸说。

  “你养,你能把他养成凤凰?你还指望他给你飞个千公里?”

  “真人不说假话,我就这么想的。”

  “非洲人的爸爸——吓(黑)老子,我看他能从鸡公山能回来就不错了。他要能飞出千公里,我把我的王字倒着写。”门板一只手指向自己的鼻子。

  屁堂“扑哧”一笑:“这是耍赖,等于没说。”

  门板接着对死脸说:“凭你这句话,我可以给你养。不过……如果千公里他回不来呢?”

  死脸答道:“从我们工地九层楼上跳下去。”语气斩钉截铁。

  门板见死脸这样自信,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口里虽不服气,心里却有点发虚,琢磨着小西翁可能还真有点名堂,就装出一派大度,“既然这样,还是我养着好,别弄出人命来,让鸽界的朋友笑话我。”

  死脸在阳光下长久地注视着小西翁。

  门板的妹妹在旁边长久地注视着死脸。

  第一天,小西翁飞了五百公里。下午觅食耗去了不少时间,这以后他就顺着大兴安岭的西缘南行。疲劳和饥饿已使他从早上出发后的激动与亢奋里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认真盘算以后的一些天里将会遇到的困难,走走停停,又晃出一段路程。太阳下山时,他上山。夕阳把盏泼洒着黄昏,斟得群山这里辉煌,那儿惨淡,参差跌宕成无尽的旅程惆怅。小西翁沐在最后的晚霞里,一半阴,一半阳,他看着太阳和自己一样周身发软,一步步跌入北方山野的沉雄苍茫之中。后来,一株红桦树伸手托住了他。

  天黑下来了,他缩在红桦树的童话里,心神劳顿、心绪不宁。四周全是黑黢黢的树影,姿态各异,仿佛伏满随时可能发生的离奇故事。或近或远不时传来夜鸟的短促低语,还有猛兽夜猎的窸窣足音,以及它们被爱情折磨得阴阳怪气的野性嘶鸣。偶尔一只夜鸟或别的小动物被命运之爪攫住,那垂死的挣扎扑打,絶望的凄厉嘶叫,让小西翁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北方的夜晚到底凉多了,尽管已在六月,还是有阵阵寒气袭来,沁凉如水。忙了一个下午,凑合了个半饱,但都是些野菜、草籽,此刻翻腾起来,更觉饥饿难挡。他蜷缩在靠近树顶的一根枝杈上,觉得身重头沉,又不敢真睡,只能眯着眼打盹。就是打盹也不敢往实里打,需要不时支起头来打探动静,以防随时可能发生的不测。

  以往的远翔放飞,有时同车而至的伙伴不计其数,好多不都是旅途夜宿时丢了自家性命?栖身之所选得不好,或大意睡去,就极有可能将锦绣前程葬进人或兽的手里口里。他已记不清曾多少次从野物、气枪的死亡威胁下逃生,至今想起来,还是忐忑后怕,不禁暗暗感谢起门板抛给他的无数个荒唐之夜。

  那次打赌后,门板决定留下小西翁。他想要是自己赢了,可以一挫死脸的傲气,即或不幸被死脸言中,小西翁真是个角色,那还不是自己的。这种只赢不输的结果,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以后,他不知从哪里听到鸽子要进行夜飞训练,便心血来潮急着一试,主意就打在了小西翁等三只鸽子身上。过个几天,门板就要将他们抛向天空。先是在家门口,后来越抛越远,竟抛出一段小西翁二十里月夜飞归的佳话,让鸽迷们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

  刚开始,突然置身夜空,小西翁很怕,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翅膀瘫了似的拍不起来,就想拉屎,只好胡乱落个地方蜷缩过夜。有两次不巧落在了邻居低矮的平房上,被过路的野猫嗅上,幸亏生性警醒、身法快捷才大难不死,但还是有一次翅膀抓伤,翎毛乱溅。另外两只鸽子,一只就是这样被野猫逮去,另一只则跌到一家的窗棂上,被屋里伸出的手按住。后来的夜训就剩下小西翁一个人。次数多了,他知道怕也没用,心一横,胆子就来了。渐渐地他看出夜空不再像以前那样漆黑一团,周围其实有好多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懒懒地打出房屋的高低轮廓,如梦一般。到后来他索性像白天一样敞翅盘旋,远近景物已能依稀辨认,附近一带放出,一般都可摸着扑回来。门板不觉兴起,于一个满月之夜将他带到二十里外一鸽友处放出。门板急速赶回后,见他已经歇在自家屋脊上,安详恬静、无事一般。他的血统优异的祖辈所具有的奇异夜飞潜能在他身上苏醒了。他读灯写月,与夜色挽翅齐飞,又一次超越了自我。

  房顶上的漫漫长夜给了他太多的辛酸。他不敢像在鸽舍里那样安然入睡,左眼合上右眼

  就得睁着,闭上右眼又要打开左眼。每当这时,他感情如潮、思绪汹涌,他慨叹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公平,人们为什么要相互制造苦难与悲伤。房顶下面,经常传出门板与那个瘦小女人的吵打声,尤其是在门板喝了酒以后。门板这一笼鸽子的花销能扺上一个人,此外他还要抽烟喝酒搓麻将。女人时常急得直哭,软的硬的都试过了,最后就只剩下无休无止的唠叨……

  女人唠叨起来,门板自知理亏,一般先不出声。到后来就会突然听到门板的大声呵骂,还伴随着沉重的击打,接着就是女人的哭骂 ,儿子的叫喊,什么东西碰倒摔坏了,“乒乒乓乓”好不热闹。最后,一切都平静下来,只听见女人长时间的低声啜泣,门板的鼾声于啜泣声中由小到大地响起。

  以前,门板的女人还没有摆小书摊,她好艰难、好忧伤。她的泪水像荒野蓑草上的露珠,夜里悄悄长成,又于白天悄悄抹去。小西翁深深地同情她。她的命好苦,她的心却那样好。她虽然极为反对门板养鸽子,但只要门板不在,她喂鸽子时,总是轻手轻脚把鸽舍打扫得干乾净净,食放得好好的,水换得清清的。她对所有的鸽子一视同仁,一样温柔。那次门板为屁堂打抱不平殴伤了人,拘留一星期,小西翁觉得那些天是他记忆里最好的时光。那天,女人轻易就捉住了他,把他捧在手里轻轻摩挲。他微闭双眼,一动不动,任一股暖流周身游走。他在心里轻轻地喊着“妈妈”,他喊了好多声。

  第二天的行程开始变得艰难。两翼、胸部还有颈子都有些酸疼。眼睛因昨天频繁的搜索定向也感到酸胀。昨天吃的那点东西,哄得了嗉囊,哄不了翅膀。小西翁的每一下扑击已不如平日那样迅捷有力。今天的飞行路线要斜穿大兴安岭末端,指向燕山山脉,一路尽是爬升。

  第一天,有些鸽子乘兴猛飞,最快的已扎了几百公里。他的前面现在有三十几位选手,他已经落在了后面。但他明白,这种超远程的较量,不是看你开头飞得多么痛快惬意,在以后的日子里,难以想象的疲劳、饥饿,还有危险才将构成生死存活的考验,唯有超人的意志、耐力和智慧才是生还的依据。真正的搏击从现在开始。

  他不时掂量自己的体力,掌握好速度,悠悠前行。今天天气依然晴好。华旸在上,其道大光,山野葱茏,一派汪洋,高岭大壑一展千古雄奇、八方浩荡,激起小西翁英雄豪气,直想作诗。

  为这山川秀色的诱引,他故态复萌、顾盼流连,或选大概有粮草处补充给养,或择景色奇佳处养翅赏玩,似乎淡忘了赛事紧迫、前路险恶,像个云游诗人,与大自然暧昧厮混,卿卿我我,遍地里找寻灵感华章。这使他记起,第一次参加放飞训练时就是这副德性。一两百公里也要晃个十天半月纔到家,让门板乐也不是气也不是,便给他起了个别名——“拖拉机”。那次鸡公山训放是他这批幼鸽第一次出省。当时放飞点是在鸡公山南麓。笼门打开,成千上万只鸽子一阵风抢入空中,虚晃两圈,便结队扑南面而去。他陡生兴致,想起看看鸡公山的绮丽风光,便径自北上,在山上一气呆了六天才想起回家。那一带坳里、坡上星星点点嵌着好些梯田,总能找到一些陈谷僵麦。他有吃有喝,又可不看门板眼色,很是快活。半个月后,他回到家时,一枝玉、红嫂他们已从第三站确山飞回几天了。门板揶揄死脸说:“伯乐同志,我看你就不用养鸽子了。我推荐你到拖拉机厂工作,你在那里一定大有作为。”屁堂也一个劲要死脸“考虑考虑”。死脸不理会他们,握住小西翁仔细察看。他发现小西翁在外面呆了这么些天,竟然一点没瘦,档门紧锁、后身圆实。虹膜底砂边缘变亮了,面砂也厚了一点,上面的凹凸变得显明。他对门板说:“话莫说得太早,这只鸽子可往远处打,肯定有戏。”

  “有戏?是棉花絮吧,啊!”在武汉方言中,戏和絮是一个读音。

  第二天他又被装进笼子,直接参加第四站郑州放飞。前几站都是训练,这一站则是中距离正式竞赛,鸽会设有大奬。结果,大块头当天下午归巢获得了第四十七名,红嫂、一枝玉也分别于第二、第三天到达,得到了一张归巢证书。小西翁更是拖拉,两个月后才姗姗归来。门板一直以为他已经丢失,那天看到他在房顶上滴溜溜乱转,“咕咕”吼着向红嫂求爱还以为是从哪里引来的一只野鸽子。

  门板和屁堂又一次动员死脸去拖拉机厂。死脸再次捧起小西翁凝望良久,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从他僵硬的脸上漾过。他说了一声:“好戏在明年。”

  死脸说的明年也就是今年了。有经验的鸽家一般是将当年出生的幼鸽训飞至五百公里就偃旗收兵,等到来年他们发育成熟,再从头开始训放,然后选潜能优异者送上千公里赛程或更远。小西翁到底是成熟了,心境也好了一些,今年训放,每站归巢都快得多,当然还是免不了落在最后。要死脸到拖拉机厂去工作的事情还在发生。

  在门板送出的战将中,红嫂、一枝玉一直兢兢业业、踏实勤勉,大块头则贪功冒进,他们或多或少都为主人争得了一些荣誉与奬金。惟有小西翁逍遥自在,散漫不羁。门板长年冷落他,他胸藏块垒,于心不服。小西翁一直暗暗等待着超大距赛事的到来,以期冲天一飞,毕其夙志。前几站竞翔,他有意无意不露声色,于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吃饱喝足。回到家时,元气充盈、体力更足。另有些急性子,一上天就全力以赴、狂飞不止,几站下来,脏器伤损、精力耗尽,短期内很难恢复,及至踏上远翔征程已肉瘦毛长、力不可支,只有望天兴叹,垮在路上。这一天,飞在小西翁前面的鸽子中,就已有好几只因体力不济被他赶上,或不敌鹰隼,俯首就擒。他这天飞了三百公里,闪过了两次鹰鹞袭击,当最后驻足于燕山山脉一荒岭古枫时,已经上升到二十几名的有利位置。

  赛事进入第三天了,所有的鸽子都疲累不堪。筋肉疼痛,腹中又无食,飞起来自然翅子发飘,缺少生气。最麻烦的还是眼球胀疼,一动就有提醒。有那开头撒欢直催的更是疼及头部,眼睛愣愣地不再精神,只好滞留于路上。从这里也可以明白鸽家为什么对鸽眼特别挑剔了。小西翁不是神仙,也躲不开这些从自己体内生出的折磨,但他还能飞。凭着优异的潜能,长期的打磨和路途一系列的谋划算计,他硬撑着又飞了二百多公里。到晚上停歇时,他已飞越了燕山山脉,飞过了长城,来到了华北平原。

  他看见了北京。啊,北京!他在心里亲切地唤了一声,又想作诗。

  他想起了前不久那次北京千公里大赛,那次参赛的鸽子真多。集鸽的那天下午,火车站货栈前面的场子上人头攒动。交鸽子的人按区县分开,排成几溜长队。鸽会工作人员忙得直打转,有的给鸽子翅膀盖暗号章,有的摆弄笼子收鸽。还有好多人四下猴着,东一堆、西一伙,或蹲或站,抽烟吹牛。每人脚下一个放笼,里面装着他们的爱将。门板与几个一同来迟的鸽友蹲在一旁正填写竞翔单。死脸因住房拆迁,此次没有鸽子参赛,话题就朝向了门板的几只鸽子。

  门板将鸽子脚环号码与竞翔单上填写的一一核对完毕,把大块头握在手中向鸽友介绍,倚重之言溢于言表。众人争相传看,都说好。一人说他头脸饱满,象是一只纯正的日本种;另一人夸他肌肉丰满、眼砂厚实,这次可能又要夺名次。把门板浇得一脸得意,眼角直朝死脸瞟。死脸对众人说:“大块头虽然丰满,但它是个三角体形,重心有些靠前,中短程有爆发力可能飙得快,上远程就难说了。”众人听了有的点头称是,有的也不同意。死脸又拿出小西翁让他们看。几位鸽友看过小西翁,虽各有说法,但大都觉得不如大块头。门板见来了支持,便奚落死脸:“怎么样,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吧。你一天到晚瞎琢磨,哥哥我真怕你弄出点病来。装深奥那是知识分子的事,你还是跟我好好学吧。”鸽友们笑了一回。

  死脸不在乎他们笑,他说:“装不装深奥要等鸽子放了才晓得,不然就是抬杠。我现在认为小西翁不是千公里回不回的问题,而是两千公里回不回的问题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相信我的眼水,我还是坚持我的那句话。”

  众人问那句话是什么话。门板就把他与死脸打赌的事说了。他哈哈一笑:“死脸哪死脸,我真服了你。坚持真理,宁死不屈。到时候你跳楼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建议你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跳。”

  死脸说:“不用你来教,我说的跳楼就是这样跳。”众人都笑。

  也有人说死脸平时鸽子书刊看得多,对小西翁押这大的宝,是不是看鸽子方面有什么秘诀。死脸说秘诀这东西不好瞎说,等鸽子放回来了,再交流经验不迟。又有人问,是不是小西翁血统极好,来路有些讲究。

  “讲究,什么讲究?正宗的水货。”门板“嘿”一声,干脆向鸽友抖露了小西翁的来历。

  两年前一个星期天早上,兰陵路鸽市靠江边那头的拐弯处站着两个中学生,看上去神色有些紧张。两个外地模样的人从鸽市出来,被他们兜住。低头耳语片刻,中学生从书包里掏出两只鸽子。一会儿,外地人摆摆手走了。鸽子正待放进书包,被盯在旁边的门板、屁堂按住。

  “老实讲,鸽子哪里来的?我们是公安联防队的,守你们半天了。”屁堂压低声音狠狠地说。

  “鸽子……我们自己养的,……我们不卖了。”

  门板厉声喝道:“不卖?不卖就跟老子走一趟。”说话间,鸽子已经到了他们手上。门板掏出十块钱,压进中学生手里。他们嫌少,一连声哀求。

  “嫌少?把你们面前这个人看清楚了再讨价还价。……看清楚没有?”门板眼里迸出两道凶光,打得两个中学生语言趔趄,眼睛直躲。

  这两只鸽子一雄一雌,雄鸽是只蓝水桃花眼深雨点,雌鸽是只蜡黄眼红绛鸽。门板回家仔细看来,见雄鸽体型峭拔,但眼砂平平,雌鸽眼砂结构虽好,但瞎了一只眼,体型又小巧,门板顺嘴就起名叫个“小麻雀”。两只鸽子都没有脚环,全然不知来历。门板心里不由凉了半截,刚拿到鸽子时那种中了大奬似的庆幸没有了,开始怀疑这只是两个极平常的货色,就骂屁堂是老鼠眼水,尽出馊点子。屁堂说让死脸看看再讲。门板一听便气,说:“他跟我肯定是个反的。他不来,我就能猜出来。”死脸看过后沉思良久,猜测雄鸽可能是培尔琴系与摩尔系的杂交血统,雌鸽则可能是西翁系里掺了少许上海李梅龄品系血统。他说这两只鸽子很象他在上海看到的一些超远程品系,它们配在一起也很合理,要门板留下来孵出三两对雏鸽飞飞再看。死脸的看法正应了门板的话,他老大不快。这对鸽子刚下了一窝蛋,就被他憋气拿到鸽市上卖了。等死脸知道,已只能摇头喊冤了。

  这对蛋只孵成了一只,这就是后来的小西翁。从他一出世,门板与死脸就拧着劲搅羹拌嘴,直到小西翁用他坚韧的翅子,抚平漫漫长路上的险山恶水,最后拍开门板色彩纷繁、善恶扭结的心扉。

  死脸的猜测是对的,小西翁的父母正是上海超远程的名血。他们的家族在江浙一带英雄辈出、名震遐迩。尤其是那只红绛雌,正是上海一鸽界元老花费几十年心血培育而成的“小麻雀”品系,由西翁系吸收李梅龄医生李种血统选育而成,内在素质极佳。好多鸽坛名宿不惜重金求购也往往难以遂愿。当这极为难得的机遇通过两个乳臭未乾的中学生递到门板手中时,却因他来得过于容易而没有声息。小西翁也因之运若游丝,玄玄乎乎活得极累。

  后来,千公里竞翔的结果是红嫂出人意料最先归巢,获得了全市第九名,一枝玉第三天到达获得二百多名。大块头则在第十天下午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门板大失所望,对自己的选鸽理论开始产生怀疑。二十多天后,小西翁也飞回来了。但当他到家时,那个围遶他的生死话题已没有人再提及。门板与死脸已默默相向,亲如兄弟。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门板经历的一场奇异的人生风波,使得他的回归内涵丰富,意义深刻。

  时断时续的小雨淅淅沥沥跌向初夏的华北平原了。从夏收倒下的麦行里蹿起来的无边无际的玉米、高粱已长到齐胸高低。他们踮足翘首,与渴望已久的这场夏雨沙沙密谈,泪珠纵横。北方原野夏日少见的这场细雨淋湿了小西翁一行凄切南望的瘦弱目光,淋湿了他们饥饿胆怯、艰难划动的翅膀。小西翁疲惫的身影像一个暗红的幽灵在緑色的庄稼地里游荡。

  三天来,他已飞过一千多公里路程,一路上野菜果腹,简直没闻到粮食的气味。此时他心中发慌,身子翅膀都在微微发抖,止也止不住。夏收遗留在地里的麦子、豆子被雨水泡胀,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他贪婪地找寻这些秋收留下的馈赠,直到嗉囔高高隆起,嘴上脚上都是泥。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周身疼痛,走动的姿势都有些变样,眼睛的反应也非常强烈。他只好藏进地头一株白杨树。小雨敲打着树叶,“嚓嚓”有声,他听见自己象雨水一样松软,往日的力量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身体仿佛在溶化,在消失,只剩下一缕幽闇的记忆如一尾水蛭,在雨丝悠长的叙述里款款游历。

  他想起了红嫂,一个修长窈窕的红色身影不时在他眼前晃动,像一道火光把自己照亮。他们是在房顶上相爱的,那时他们都才五个多月,春心萌动,激情似火。他们在阳光下频频顾盼,眉目传情,他们理翅互唤,长久地摩挲接吻。然后是红嫂娇羞地蹲下,百般温柔,千般妩媚。他幸福地站上去,心脏“冬冬”狂跳,血液周身奔涌。太阳刷白惨亮,一阵阵发黑,身外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只有身下一团异样的温暖把他熊熊点燃。一阵透明的畅快骤然袭过,他不禁连连举翅纵情鼓荡。大块头妒火中烧,冲过来朝他疯狂地啄打。他笑而不答,慈和宽厚地向后退让。红嫂颈毛蓬松,尾羽扇形浪开,深情地紧跟在后面。他们一起飞入天空,像蓝天一样幸福无边。

  他们在墙角选定了安身之所,小西翁衔来树叶、羽毛,营造了一个简易小巢。他们伏在巢里“喔喔”低唤,缠绵恩爱,商议起传宗接代的大事情。大块头又冲了过来,他仗着膘肥肉满,恨不能一口吞了小西翁。小西翁平日自卑深深,总躲着大块头。但平日归平日,今天是今天。今天他是面对侵略要保护自己的家室、疆土。他发怒了,“喔喔”吼着,迎向大块头。他们先是闪翅击打,“嘭嘭”有声,继而又缠在一起,结结实实地啄。小西翁个头不敌对方,开始时被推着往后退。但他肌肉紧扎,异样灵活,又加上有正义之战的信念撑着,便极难对付,冷不丁就叼住了大块头的眼皮不放,顶住他的头,别着他乱走。红嫂也瞅空插上来助战。这一场恶战直杀得天昏地闇,日月无光。两人的嘴角、鼻瘤、眼皮都破了,血糊糊的,第二天肿起老高,模样变得让门板都不认得他们。大块头本已多次被逐出巢外,但看看垂涎已久的红嫂,总不甘心,于是战事又起。最后他到底还是怕了,在一旁喘着粗气,狠狠瞅住小西翁弄不懂。

  他们的事被门板知道了,小西翁又一次看见了那对通红的眼球。这次门板是拿了一把扫帚扑过来,他惊恐地钻出鸽舍在天上狂飞不止。他和红嫂被轮换着囚禁了一段时间。门板拒絶好言相劝的死脸,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硬是把红嫂许配给了大块头。亲眼看着大块头霸占着红嫂寻欢作乐,竟还生儿育女,小西翁无限悲哀、遗憾深深。白天他依然一往情深,向着红嫂哀婉地歌唱,晚上他缩在墙角顶端的小木桩上,形只影单。

  就这样,门板用他握瓦刀的手,蛮横地揿断了小西翁的纯真爱情,把小西翁也拉入和自己一样的痛苦深渊。

  文革中混到初中毕业背着被子下了乡,回城后一把瓦刀伴着他在颤悠悠的脚手架上度时光。风雪烈日是他的同僚,烟酒鸽子是他的挚友。三十几个春秋,街巷、山沟、脚手架支起他不藏不掖的门板哲学、门板思想。咋咋呼呼充过了人尖子后才知道自己很可怜,可怜得麻木了,便心硬如铁。他把自己金黄的日子砌进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而自己依然住在那间低矮的旧板房里。他有好多话想对人讲。自己那个瘦小的女人成天只知道唠叨,她不知道门板强悍外表下面裹着的虚弱、自卑。女人三十几岁就一脸褶子,没了水色。赚点钱带个金戒指、金耳环反而更显着俗。再时髦不过的牛仔裤、健美裤套在身上也瘪瘪塌塌,没有屁股。有时看着大街上那些蠢蠢蠕动的丰满臀部,他燥渴烦乱,真想发急,再打起来,下手实实在在,少了保留。看着女人露出身上红黑伤痕嘤嘤哭泣,他才有了一种发泄后的平和。

  有一阵,女人被几个同样的女人撺掇去民众乐园跳舞,笑着问他意下如何。他正眼都没有,偏过头一挥手:“去去去,最好有个男人把你勾引走,我门板跟他磕头烧高香。”女人好生委屈、好生心寒,但又有什么办法。门板与他可怜的女人就这样互酿苦酒,互斟互饮,经常醉得忘了自己。

  那天,门板把小西翁一行送上千公里竞翔征途后,调了三天工休假,备好鸽钟、鸽标证等,在家里守着鸽子归来。下午的阳光照进屋里,打得他懒洋洋的,便躺在床上抱着一本封面有半裸女郎的书看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房里传来了响动,是弟媳从乡下娘家回来了。响动有着间歇,也很轻微,但门板听起来却觉得很响,躲也躲不开,书也看不下去了,心里有点乱。由那响声里就晃出一个人来,还带着一股新潮护肤洗发什么的幽香。

  门板的弟弟小名“瞟眼”。他一只眼斜视,总露着眼白。他十岁上还拖着鼻涕,二十岁还搞不清私生子的含义,三十岁了还未找到媳妇。黄陂乡下的姑妈感到有了责任,便从老家领来了一个二十出头,水汪汪、羞答答、想过城里日子的姑娘。来了这一口子,家里不觉就有了变化。邻居街坊一些婆婆大妈冷不防就会摸进来笑话弟弟:“你这个瞟眼哟,是哪个菩萨想起了你,交这好的桃花运。看紧点,莫让她跑了。”门板妈便再三认真地告诉她们,黄陂姑娘那是自古就有了名的。也是的,除了口音和穿着能让人偶尔记起她曾是个乡下人,还有哪一点比这一带最打眼的姑娘差?她的圆脸,她的细腰,还有健美裤绷起的丰腴浑圆。难怪她从街上回来,身上总是歇满男人们色色的目光,难怪她做清洁工的医院里,一位青年医生故意在走廊上迎着她。

  那以后,门板的精神头就老爱分岔。一家人吃饭,眼神有了顾忌;下班急着往回赶时,鸽子之外隐约多了点什么;在屋里说话,声调低缓了,脏字也少了,还别别扭扭找进一些高雅时髦的词彚;楼梯上窄窄地遇上,听见怯怯喊出的那一声“哥”,竟浑身一炸,含含混混也不知口里噜了些什么。多少年来,门板总觉着自己是那种武打片里的冷面剑侠、奇雄男子,除暴安良、武功盖世,被好多絶色女子追着撵着却冷若冰霜,让她们伤心去。这回他看出了自己的危险和懦弱。这是弟弟的女人哪,他害怕了,提醒自己、警告自己、掐自己,但不管用,夜里听见那边“叮叮冬冬”响起女人的小解声,思路还是分岔,形象思维哗啦一声不招自来,身下的女人就在暗中变幻了角色。望着一脸木讷的弟弟,他的遗憾、烦恼与小西翁一样多、一样深。

  隔壁的响动变了,而且连续不断,还伴着阵阵“哗啦”拨动的水声,是弟媳走热了在洗澡。四周突然静得出奇,只剩下阵阵水声,分外清亮、好听,一趟趟拍过来,拍得门板浑身发紧,喉咙发干。他开始掐自己,但这只能管片刻工夫。他轻轻爬起来,蹑手蹑脚靠近那面板墙。板墙由一些被汉口人叫做“鼓皮”的薄杉板拼成,因时间久远已发黑发干,板间有好多缝隙。有一道较宽的缝隙成全了门板的眼睛。顿时,那边的情景惊得他头晕目眩,身子发软,手脚筛糠似地抖,站立不住,只好跪下。

  水声终于停了,门板回到床上,身子还在抖,胡乱拿起书,已完全看不见字。过了一会,房门被慢慢推开,是弟媳过来了。她站在门口,抿嘴笑着,轻轻地喊一声哥:“我的钱包路上丢了,我想借点钱出去买点东西。”她的长发披散着,圆脸半掩半露,脸颊上洇出的颜色亮得让门板不敢看。

  “好,好……有,有……”门板结巴着连连点头。他身上床上乱翻,半天找不着钱包。弟媳“吃吃”笑着,指出钱包就在桌上。他拿过钱包,也没听清她要得是多少,一把全掏出来。弟媳走近了,那股熟悉的幽香又浪了过来,离他那样近。他哆嗦着把钱递了过去,无意间碰到了那只细长柔软的小手。那只手好软好软,软得要把他整个拿去。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朝那只手走去……。弟媳惊恐地“啊”了一声,在他的臂弯里娇弱无力地挣扎扭动。她的脖子与衣领露出来的部位连成一片,雪白晃眼,晃得他什么也看不见。

  再说小西翁,被一阵江南黄梅季节般的霏霏淫雨挽留在緑浪滚滚的华北平原,这一留就是三天。田间地头被雨水泡胀的麦粒撑圆了他强大的嗉囊,迅速唤醒他体内无尽的青春活力,唤醒他倔强的羽翅飞翔的记忆。三天里,在小雨停歇的空隙,他断断续续仅飞出二百多公里,尽管这样,他的名次还是上升到了十几位。一些鸽子已完全衰竭,絶望中混入盘旋于当地村落的土著鸽群不再思归,有一只甚至自己扑进一家农院,缩在墙角,被房主五岁的儿子捉住。三天后,当他体力恢复,野心萌动,振翅欲飞时,是他仁厚的兄长一枝玉排在此行的第一位。一枝玉是一只砂眼瓦灰雄鸽,因左翅主羽中有一根白条而得名。他是一只掺了李种血统的培尔琴品系,是上海玉门归巢鸽的后裔,学识博雅、气质茂盛,且正直厚道、纯朴随和。在鸽舍里,小西翁最佩服的就是他。他们互敬互爱,经常探讨诗歌、哲学与人生。从他那里,小西翁学到了很多东西。这次如果不是由于他的过于淳厚而造成令人惋惜的失误,本来冠军非他莫属。

  油緑的庄稼棵子亭亭而立,淋上雨,光亮如翡翠,有风吹过,齐齐倾向一边,露出叶子背面,深深浅浅、变幻莫测,如在海里。小西翁记起上次千公里竞翔就是在这一带呆了好些日子。那时正逢夏收,镰刀照眼,玉米高粱才腿肚子高。满地里乾燥的麦粒熠熠闪光,把小西翁照得晶莹璀璨、焜丽明亮。正是那其中的一个下午,一生逞强的门板在玉荷出浴的弟媳面前迷了本性。他野性勃发、糊涂迷惘,要把怀中的挣扎向什么地方按下去。这时女人回来了。脑子“嗡”的一声,他傻了。随后,弟媳哭着冲了出去,女人劈柴般倒在床上失声号啕。爹妈都上来了,家里乱成一锅粥。几天后,当他右腿打着石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怎么也记不清那天发生的事情,只依稀记得弟媳那夜未回,弟弟做错事似的低头走过,父亲在楼下发脾气。从脚手架上掉下的时候,眼前还是家里的事。他本来有机会抓住一角安全网,但不知为什么那手没有伸出去。

    从医院躺回家里床上,二十多天里,他面如死铁,一言不发,谁也看不见,儿子叫他不反应,吃饭扒两口,睡觉不正经。烟一根接一根长在嘴上,青烟袅袅,像做佛事。家里人先还生疏着,只在跟前默默走动。眼看他眼圈就黑了,原先圆圆的脸上出现了凹凸,胡子拉碴,老了十岁不止。大家沉不住气了。先是妈坐进来,想好好地劝,话又不好说,只有抹眼泪把安慰往伤上扯。死脸送来工资帮他料理鸽子,默默陪他坐。妹妹搀着父亲也上来了,给他送来一瓶酒。后来队上领导也来了,要他同伤病顽强斗争,早日重返“四化”战场,并充分肯定他这些年的革命干劲,把他说成一朵花。那天,弟媳跟在弟弟身后进来了,两人都喊他哥。这些天他见到过弟媳从门前低头走过,身法步法显着急促。此时她的头还是扬不起来,总往弟弟身后磨。门板打了个哆嗦,手下意识地想动,但随即又平静下来,冷漠如初。

  他的脸上如秋霜打过,这个世界仿佛已与他没有干系,就像秋天的果子,已拼全力结出了自己,就要回到冬天,回到土里去。女人害怕了,头顶在他胸口抱着他只哭:“门板,你不能这样啊。都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子也哭得鼻涕拉撒,“爸爸妈妈”瞎喊。女人在他胸口擂着、撞着。“门板,门板,……你不能这样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两个怎么办。”父母妹妹站在门外不知所措,弟弟弟媳过来在他床前齐齐跪下。

  最后是姑妈从乡下赶来了,摸着门板的头只夸这一辈里就数他像个人样,自己的三个儿子捆起来也只能扺他一丫,定要接他到乡下去调治养伤。他沉默良久,终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家里人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门板接受了姑妈的邀请,准备到乡下老家养伤时,小西翁从北京飞回来了。门板默默从死脸手里接过小西翁,捧在手里轻轻抚摸。当时小西翁嘴上脚上都是泥,全身羽毛零散脏乱,背部还有一块伤,周围的血痂乌紫发亮。他接过放大镜,借着外面射进的阳光细细观看小西翁。现在他已完全相信了死脸的话,小西翁在他眼里便西施一般。阳光下,他的瞳仁缩得很小,微微呈不规则圆形;内线口黑亮放光;圆形的阿尔赛前角区荡得很宽;底砂坚实,排列整齐,伸进阿尔赛的砂脚像纯金丝条;枣红面砂乾燥、通透,像崭新的纯羊毛绒线,又像经年的油画颜料。他的瞳孔缓缓收放,力道强劲。眼球转动灵活自如,每一次大幅度转动后还跟着细密的震颤尾波,整个眼睛完全是活的。他的档门紧锁,坚挺厚实并上收,后腹柔和敦厚,肌肉坚硬如铁。打开翅膀,肩胛平薄硬扎,主羽副羽都宽阔如桨,三根将军条微微内扣,一般长短,像三把利剑指天。新换出的尾羽比以前差不多长出两公分,体形也显得长了许多。握在手中,平稳如舟,偶尔挣扎,两个肩胛极力竖起,暗力猛烈强劲,很难拿住。

  门板轻柔地抚摸着小西翁,一脸死色缓缓洇开。他的眼里亮起一点泪水,门窗亮处印在泪珠上,晶莹闪烁。里面有云在移,有天在走,无限辽阔浩渺。小西翁不在的这二十多天真比一生还长,什么稀奇古怪都挤在了这段日子里。奔四十岁的自信轻易被一团白色晃倒,六楼掉下来竟然没有摔死,接着周围的人犯了错似的求着他。

  小西翁在他宽大的手掌里乖巧温驯、一动不动,恍惚间变成了自己那个可怜的女人。他心里一阵痛楚。原来这些年他们都是在一个阴沉的黑影下面艰难地活着,那个黑影就是自己。此时,他才发现他们非常可怜,非常好。他感到非常孤寂虚弱,盼着女人赶快回来,在他胸口哭撞,把他抱得死死。一只小老鼠爬上桌子,嗅着姑妈送来的点心。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呵斥挥赶。看着老鼠咂弄桌上的东西,他感到很亲切,心里有一丝舒坦。他想起很多事来,应该省着点用钱,好让女人每天早点回来。应该到单位要套房子,把楼上让给弟弟他们。屁堂在沙洋劳改农场也不知怎么样。腿好了应该去看看。尽管他是扒窃抓起来的,但他也是自己多年的兄弟,是厂里停产发不出工资才犯的呀。妹妹与死脸早有意思,应该成全他们。死脸年纪大了些,家境也不太好,但这个人有骨气。小西翁在他的手里拔肩挣扎,他松开手,看着小西翁跃出门外,飞入空中。他也很想像小西翁那样飞出去,把这一生一步就走了。

  他决意不去乡下了。他摸下床来,启开父亲送来的小黄鹤楼汾酒开始吃饭,女人在一旁为他夹菜。他狼吞虎咽,嘴到杯干,女人也不拦。这一通风卷残云、翻江倒海,直吃得女人喜上眉梢。他喷着酒气开始骂自己,卷着舌头说我要戒烟、戒酒、戒赌,幷发誓不再打人,包括不打儿子,儿子也算一个人。女人深情地望着他,泪花在眼里打转。女人叫他把鸽子还是养着,他说女人跟他想的一样。女人又说像你这样的人,别的大事也干不了,把鸽子喂好了也能出众扬名。男人没有件事缠着也不行。再说生意还过得去,不用担心鸽食钱,要喂就喂出点名堂。他说女人的话说到他心窝凼里了。他红红着眼睛,久久盯住女人不放。他呜呜地哭,比十岁的儿子还哭得凄凉。他伤心的泪水一串一串,打湿了女人十八条真丝手绢。

  小雨时停时续下到第三天下午终于停了。太阳从云里斜着照出来,白惨惨的。不知打哪里钻出一些麻雀,叽叽喳喳,从崭新湿润的田野上飞过。小西翁偶尔飞起,有两只追在他身后,像他的儿子。

  小西翁的羽毛干了,眼前亮了,浑身一阵阵轻快。这天夜里,他在一株独立地头的老槐树上歇稳,隐隐约约明白这将是他逗留华北平原的最后一夜。老槐树悉悉嗦嗦把一树浓密的枝叶弄暗,他不由想起一片陈砖旧瓦中那个庄严凄楚的鸽棚,仿佛看见了门板、死脸,还有红嫂翘首北望的明亮视线。门板说了,这次回去定让他与红嫂重结凤鸾。千公里归巢后,有个上次在火车站遇到过的鸽友很想买下他,门板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絶。问是不是嫌钱少,门板说你搬个银行来我也不卖。交鸽子上火车时,门板没有去,把小西翁交给死脸时,门板攥着他不想放手。这回轮到死脸劝说门板了。死脸分析了小西翁归巢的把握,劝门板不要把一只鸽子看得太重。这次是死脸弄错了。自从躺在床上长久地抚摸过小西翁后,在门板心里,他已经不再是一只平常的鸽子,而是小时侯听来的神话故事里那种神秘莫测,不能丝毫轻慢的怪物。自己的祸福安危、全家的荣衰宠辱似乎都与这个红色的精怪息息相关。

  这次,小西翁急着赶回去。

  这天夜里,老槐树虬曲扭结的苍老手臂把小西翁的阅历,把这个夜里的故事弄得很乱。他一盹打醒,恍恍惚惚见下面地里有很多田鼠。他很是惊讶,不禁唏嘘长叹。一只田鼠听见了,鬼鬼祟祟爬上树来,眼睛緑莹莹的。眼看就要爬到他的脚下了,他怒不可遏,奋身扑下,尖鋭的长喙直取那双眼睛。田鼠跌下去了,在地上疼得“叽呀”乱叫。霎时间,更多田鼠纷纷往上爬。他见势不好,只好窜入夜空。

  他在黑暗中飞了一段距离,不得方向,便找了一株乌桕树落下。身子刚刚停稳,就见田鼠已跟踪而至。他们绕树三匝,又鬼头鬼脑往上爬。他只有再次飞起,但换了几次地方就是骗不过他们。望着漆黑的夜色,他有些后悔了。正在这时他依稀发现不远处有一条高压输电线凌空横过,他不胜惊喜。

  这一夜,他在高压线的“嗡嗡”声中心潮起伏,辗转难寐。

  天亮了,被雨水洗过的晨霞娇艳无比,落满小西翁一脸一身。他全身紫透,两眼如丹,像一具英武的雕塑高高立在空中。晨风不时掀动他肩上轻薄柔软的毛片,如古装武士缨襟撩起,猎猎弄风。他最后望了一眼身下的庄稼地,他要一翅划过八百公里,飞返故乡。

  他起飞了。

  他振荡着倔强的翅膀,把自己交给喷薄而出的满天朝晖。他激动地飞,腰肢“吱呀”扭动,舞姿遒劲张狂;他平静地飞,目光庄严肃穆,双翅展开如鹰。他飞越了邯郸,飞越了黄河。他又感到了饥饿与疲劳,胸口发闷,肌肉酸软,他没有停歇,死死挺住,继续前行。

  他飞过了郑州,飞过了确山。一切痛楚全然消失,周身隐隐发热,呼吸轻松畅快。

  沿途的景物太熟悉了,几乎不用辨认方向,仅凭着过去的记忆就能顺当前行。他赶上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下午两点经过确山时,又把一枝玉甩在了身后。他已经飞在了最前面,胜利离他还剩几步路程。他已经能隐约看见前方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景,他都看见了门板惊讶的神色和红嫂羞涩的表情。京广铁路斜刺里冲过来,一列客车“轰隆”着与他齐头并进。他认出这是在郑州附近见过的那列火车。那会儿火车是在他的前头,他还憋着劲追过一阵子。后来,火车随铁轨绕开了,不想在这里被他赶上。他有些兴奋,翅榜里又暗长出一些劲。

  火车在身下极有节奏地“轰隆咔嚓”,这种声音,这种节奏分外亲切龢熟悉,他仿佛又置身于几天前北上的火车中。闷罐车里,几个鸽会工作人员不断上下换动堆垒着的笼子。一些鸽子惊恐不安,在笼子里四下钻,好象那样就能找到一个出路钻出去似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一直很沉着,蹲在笼边一动不动。车厢里空气浑浊,后来不知到了一个什么站,车门打开了一条缝,一股清风挤进来,只朝他拂。那风,真舒服。

  喂食了,鸽会工作人员往悬挂于鸽笼外的食槽里倒进玉米。那些烦躁的鸽子怕得往后躲,他明白这没有危险,大大咧咧迎上前,把头埋在食槽里。在家里抢食抢惯了,他的胃口一直很好。途中的每次喂食,他都毫不客气,直到把嗉囊胀得歪到一边。火车上的内容很快就见了分晓。在满州里体委篮球场上,一溜笼们“唰唰”打开,那些在火车上闹腾的鸽子早已筋疲力尽,刚出笼就衰弱得打不开翅膀,只好呆头呆脑落上附近的墙头、楼顶。途中,几个放鸽人呷着酒,猜笼中哪只鸽子可能拿冠军。他们你指一只,我指一只,那些手晃来晃去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他非常气愤,不禁“呵呵”冷笑。

  火车渐渐落在了身后,他有些暗暗得意,便在心里嘲笑那几个放鸽人。一阵踌躇涌起,胸中有些愤懑不平堵得慌。是的,自己远远够不上魁伟高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又碍了谁的事?这个世界上,恐龙不能算不大,早絶迹了,到今天河马、犀牛也成了濒危珍稀动物。东北虎、华南虎够威风的吧,就剩数得出来那么几只,千方百计保护着,许它吃人不许人吃它,还是活得够呛。老鼠麻雀算不上大,可满世界都是它们的影子,杀不尽,灭不絶,人们一阵忙乎得顾不过来,它们便呼啦啦儿孙成群、浩浩荡荡。有些事,本无所谓小,也无所谓大;大即是小,小即是大;大生小,小生大,这才有世事的衍替,哲学的进展。他突然想起了死脸,这个世界上明白人还是有。看他一脸死样,可人家心里亮堂。有些人显山显水显机灵,其实最蠢的就是他们。他想这次回去后,一定就这个问题写一篇论文,寄给社科院或是联合国教科文。

  小西翁这么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鸡公山,冷不防一个黑影从天上箭一样飙下来,等他明白过来,影子已到眼前。他叫声不好,急忙翻转身子,猛调翅膀。

  这是一只鹞子,是鹰的本家,比鹰小但更灵巧敏捷,是鸽子的头号死敌。它们的利爪曾撕碎无数回归的希望,使好多优秀的鸽子半道殀折,壮志难酬。小西翁本来不怕鹞子,他超群拔类的果敢、机敏曾帮助他多次逃开那灰褐色的影子。但这次与以往有些不同,路上折腾了差不多七天,今天清晨双脚离开高压线后就再没有沾过地。就在他一个俯冲再扭身拉起的时候,就觉颈背处猛然落下一道钝重的打击。他头皮一麻,全身一炸,顿时什么都忘了,只是拼全力骤然一挣,接着就是一连串极紧张的旋翻、滚爬,然后向着一面陡峭的山崖急速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他又直陡陡骤然拉起……。

  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回首望去,见下面有一团灰褐色影子懒懒游动,将一面青山隐隐划伤。这时才觉出左颈右背火辣辣疼,身子酥软,简直没有一丁点气力。

  他原本打算今天一天飞完全部路程,一阵兴奋,就蹭在了危险的边缘。他已经需要不断变换姿势,歪斜着身子来避免更大的痛苦,需要不时停下来喘气歇息了。他终究没能在天黑前赶回去。离家不到一百公里的田野里有一株多年的苦楝树,他不无遗憾地落了上去。这一夜是小西翁自五月龄参加放飞以来最艰难的一夜。他把缠绵的苦痛一层层写进树里,整整写了一夜。这株苦楝树也因此苦得更加深沉、更加纯正,后来成了楝树中一个新的优良品种。

  歇在枝叶疏朗的苦楝树上的小西翁被自己的困难苦苦缠绕,但他不曾想到,这天夜里真正的危险正向一枝玉袭去。一枝玉本可以于这天下午到家的,但他一直惦记着小西翁,琢磨着按小西翁的习性和实力差不多这就该上来了。如果等着了,二人联袂双归,那该是多么风光啊。心里牵挂着,就有些回五望六,小西翁超出的时候与他错开着一段距离,二人各自专注,相互就没有看见。他飞到天黑也没见到小西翁赶上来,看看不能飞了,就在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边选了一株法国梧桐树歇了上去。这株法桐树与那株苦楝树正好相距五十公里。要说一枝玉无疑是一只极为出色的鸽子。但比起小西翁来,就显得少了那么一点心眼。野外踩点歇夜时,小西翁总是选在远离村落不见人影的地方。歇下后,稍觉不妥还要惊起更换地点。当最后择木栖下时,往往天已黑尽、神鬼不知。而一枝玉今天就有些疏忽大意。离那株法桐树不远,就是一个乡间小镇,落下的时间又稍稍早了一点。以往在野外他也是这样歇夜的,也没出过事,但今天太不巧了,一个饭后小解的待业青年凑巧从镇边厕所后墙的一个破洞里朦胧看见了他闪进树里的情形。星灯拥月时,两只手电晃着清冷的白光引来三个青年和一只汽枪。光柱从枝叶空罅间找到了他灰白的腹部,他不知道。第一枪打偏了,树叶“飕飕”直抖。他从梦中惊醒,这才知道事情不好。他不善于夜间飞行,就见四周黑黢黢的,只好怯怯地扇着翅膀,找就近约莫是树的地方落去。手电、气枪循着他扑腾的声响跟了过来,一直耐心地跟到第五次的树下。当他张开翅膀准备再次飞起时,一颗铅子由他左翅肱骨与尺骨的接头处穿过。

  从树上跌下时,他突然出奇的镇静,但这已经太晚。他一头钻进路边的稻田。手电始终没有找到他,而他也再没能飞起来。

  第八天的朝阳庄严地扬起一天雄性的金发。它缓缓举起燃烧的瞳仁,构思着又一个惨烈悲壮的日子。小西翁坚硬的目光从野地里忧伤地走过,四下搜寻夸父追日时留下的的痕迹。小西翁不认识自己的生身父母,更不知道自己远古英雄祖先的风流韵事,但他知道自己一身火红的羽色是太阳的颜色染成,杂陈其间的黑色斑点则是苦难留下的叮冬泪痕。从他有了知觉的时候起,他的耳边就常常响着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低沉的声音,“回去,回去……”是的,他要回去了。他试着动了动翅膀,伤处钻心地疼。他犹豫了,但仅仅只有片刻功夫。他心一横,眼一闭,恶狠狠腾起。

  这天夜里,门板睡得很死。女人听见外面纷乱的呼喝声时,他正梦见十二岁时见过的那场武斗。被女人推醒后,揉着眼睛来到房外平台上,才发现靠南头一家房顶上浓烟翻腾。他折转身就下楼,女人递过来的汗衫也没顾上接,赤裸着上身,就一条短裤出了门。

  天还未亮,有好多人影慌乱跑动,到处是惊恐的叫喊呼唤,巷子里乱作一团。他连连闪过前面跑过来的人,跌跌撞撞赶到出事地点。这时房顶上已蹿起老高的明火,门窗及所有空隙里一阵阵往外冒烟。火焰呼呼摇晃,一张张焦急的脸孔随着火光明明灭灭。居委会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嘶声长哭。他叉开的两腿间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机。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拉起主任,杂乱无章地急切劝慰。从她们的哭诉和劝解中,他囫囵估摸出是一截老化的电线引燃了主任家陈旧乾燥的鼓皮。电线,又是电线,这一带失了几次火都是因为这个。前年马路那边的一次,呼啦啦四个小时烧了一大片。

  “狗日养的!”门板火上心来,忍不住骂了一声,“反映了几百遍也没人管,当官的都死絶了!”他忽然记起,居委会主任就是这里的官,平时大伙就曾多次向她反映。想起往日她一口一个“我晓得了,我晓得了”的那副神情,再看看眼前她要死要活的模样,门板心事重重、沉默无言。

  左右一溜条的房子里好多人抢进抢出,正急着往外搬东西。好些人端着脸盆、提着桶跑过来,胡乱冲烧着的房子泼水。水少火大,浇到屋上跟吐唾沫似的不管用,只见火头“嗵嗵”往上长。主任急了,挣着就要往屋里闯,被身旁几个女人死活拽住不放。主任不太坚决地挣着哭喊:“怎么得了啊……,我的两万块钱还在屋里啊……,我是要存到银行里的呀,那个老不死的不让我存哪……,你们不要拉我,让我进去呀……,我不想活了呀……。”她拖长的尾声仿佛是从火里飘出来的,有些远,又像是被一层玻璃隔了一下,听起来有点费力,与她张大的嘴型不协调。

  门板听到别的女人劝她什么钱是身外之物,什么留得青山在,主任死活不听。他想,两万快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要搁在自己身上怎么办?便问主任钱放在了什么地方。主任仍用那种拖长的哭腔回答他:“那个老不死的,硬要塞在沙发里头哇……就在我的房里呀……我的两万块钱哪……”

  门板面色铁青,怔忪片刻,陡地从人手里截过一桶水,朝自己劈头盖脑浇下。就在这时,女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见到他一把拉住,“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隔壁左右都在抢东西。”门板拨开她的手说:“你先回去,我就来。”女人看出他想干点什么,吓得一把抱住他,“你想找死,你腿上的石膏才拆几天?你……门板……”女人被重重推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一身水要去抓门板,被人拦住。眼看着门板肥实的后背一偏就没进了烟里,人们都跟着女人一起猛喊:“门板……门板……”主任止住哭声,呆站着,不知所措。

  火更大了,屋里烧得“劈啪”直响。什么东西烧爆了,“嘭”的一声,火头猝然一跳。人们的眼睛死死地都往屋里盯。烟太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大概听到里面有重物搬动的声响。又听见“咔嚓哗啦”巨大声响传出,象是有地方烧塌了,人们“门板,门板”地又大声吼起来。有男人急急往身上浇水,准备往里冲。这时就见从烟里捅出来一截烧着的东西,紧接着就看见门板在下面。几个等好的人立马接下门板背上的庞大物件。

  门板刚站直,屋里的楼板就塌了。

  多少年后,人们还会想起当时门板在沙发下面弯腰驼背、歪着头,一脸悲哀凄楚的神情。

  小西翁飞起的时候,这场大火已烧了一阵子。这天正好刮起小南风,火借风势,一气舔燃了好多家房子。他一爬上天,就看见了那阵翻卷上扬的浓烟。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认出冒烟处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他隐隐感到事情不妙,心里有些发毛,便急着想往前赶。但是今天他的速度怎么也飞不起来。昨天整整飞了一天,全身除羽毛外几乎哪儿都疼,再加上背上的伤,真是举翅维艰,动作姿势已拘挛发跩,明显变形。昨天咬定要一翅扎回家中,路上省了打食,结果口水未沾、粒米未尝,一阵虚劲上来,翅膀像棉花软飘飘的,迎面来的徐徐南风也觉难以按住。肚子里“咕咕”有声,听来真真切切。华北平原那金黄的麦粒,浏亮的清水尽在眼前晃。歇下来找点食水的念头如嗜血的伊蚊,挥去又来,苦缠不休。他不断提醒自己,就要到了,挺住,一定挺住。

  他蠢笨地扑腾着沉涩的翅膀蹒跚前行,艰难地来到了黄陂区祁家湾李个集。这里是门板的祖籍,门板的爷爷当年就是从这里只身进城的。这里的乡亲们都爱养鸽子,你家几只,我家一群,也不给食,让他们田里地里到处飞。孵出了小雏,就交到外贸,出口港澳喂那些有钱人,自己则落点油盐钱。门板之所以自小就深深迷上了鸽子,可以在这里找到历史渊源。

  自然而然,小西翁遇上了李个集打野的鸽群。几天来,这一路上尽是钞袭孤独寂寞,积攒了太多的腻烦,此刻遇到一大群同类,尽管是劣等土著,也觉得分外亲切,便怔怔地跟着它们转了几圈。鸽子陆续落进地里打食了,他口水上涌,翅膀直软,心里想走身子却不听使唤。环顾四周,看不到会有事的迹象,便犹犹豫豫落了下来。

  临村那个独眼鳏夫的一杆土铳已经等了好久……

  土铳隐蔽得很好。尽管他鬼头鬼脑,总在鸽群外头晃荡,而且独眼鳏夫的枪法也成大问题,但随着一声轰响击出的那面扇形铁掌还是把他重重地擦了一下。两颗铁砂,一粒嵌进了他的龙骨,另一粒则把他的右胸击穿。嗉囔也随着破了口,能看见里面刚刚吃下的陈谷野菜。

  消防队的救火龙哀号着一辆一辆赶来了,但巷子太窄根本进不来。火势没有受到有力击打,更加猖狂,顺着南风望北直呛。门板家里也已烧着了,女人招呼全家人守在抢出来的东西旁。

  这时天已亮了,正是一百公里外小西翁忍痛起飞的时辰。

  门板冒着生命危险抢出了那个大沙发。他的身上,脸上被火燎烧了好几处。头发、眉毛梢也被燎焦。全身湿淋淋的,有的是水,有的是汗,接过毛巾一擦,黑一道,白一道。刚拆了石膏的右腿有些暗暗作疼。过来了好多人,把他团团围住。人们亲切的问询,尊敬的眼光让他心里暖烘烘的,喉咙直往上拱。他把心头压了好些日子的一口郁气长长嘘出,腰板、脸上都来了劲。望着眼前那一片茂盛的火光,他知道,往日的那个门板又要回来了。

  一卷卷帆布水管七拐八弯地铺了进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朝着火比划指点。消防队员各自找着有利位置。水枪“哧哧”抖动,喷出急促的水柱,交叉着扎进火里,大火开始变矮。

  门板又凶狠起来,吆喝人们往前移动水龙带,又窜到前面帮消防队员扶水枪。

  南头的火势渐渐压下来了,而北头的火却越烧越猛。水管是从南头接进来的,一时够不到北头,领导都紧绷着脸朝那头去,门板也紧跟在后头。他的腿走起来有点一跩一跩。人们从临街的楼房里又接出两条水龙带,越过几间房屋甩了过来。一架梯子眨眼工夫就竖了起来,一个消防队员夹着水枪往上蹿,比猴还灵。另一处几个人正在搭人梯。人梯叠到第三层,最上面那个队员吊住伸到屋檐下的一根檩条往上攀。他几掌捅掉檐上的瓦,使劲顶开一根椽子就要上房,不想他右手扳住的那根椽子“咔嚓”一声折断。他掉了下来,很快被围过来的人七手八脚抬走。

  这是一间两层楼旧房。门板已沉着脸在一旁看了一会,他看出这间楼房很重要,象个制高点,消防队想在这里截住火头。

  消防队员又在搭人梯。门板的手脚不安分了,有一股力量把他直往前推,完全不由自己。他扫了一眼旁边那间平房,拉过一个消防队员,踩着他的肩膀爬了上去。直起身子时他朝正搭人梯的那边瞟了一眼,下意识地盼着他们最好别成功。这个愿很灵,当他最后攀上楼房屋顶时,那边又摔下一个人。这会儿,门板猫着腰,踩着黑色布瓦,“叽哩咔嚓”站上平房的屋脊。他从楼房耸出的破墙上扳下一块半截灰砖,顺墙依次往上砸窟窿。他的另一只手抠着墙上砸出的窟窿往上挪。砸到第四个洞时就能够着楼房顶了。他砸掉两根椽子,扔了砖头,两手攀住墙头猛一冲身,终于翻了上去。到底是成天跟房子打交道的人,他的这一连串动作衔接紧密,一气呵成,虽不如消防队员轻盈潇洒,但很简练实用,不像他肥壮的躯体所为,连下面的消防队领导也感到惊讶。

  火离他只有几步远,一股热浪扑来,他不由晃了一晃。下面的人忙喊他站稳。他站稳步子,红着眼朝下面吼。水枪依着他的吼声由平房递了上来。他接过水枪,咬牙切齿朝前猛扫。白色的水柱“突突”着戳到火里,火开始打蔫,不情愿地一寸寸向后退。真过瘾哪,打小时候门板就常盼着有这么一天,不想今天真盼着了。他握着水枪的姿势已分明是儿时玩打仗时端着木头枪扫射的样子了。两个消防队员顺着他的线路上来,要夺水枪,他死死抱住不放。

  他喘着粗气,两眼喷火,全身直抖。红色的火焰在他眼前疯狂地舞蹈、扭动。火里很亮,亮得发暗。里面有很多画片,很多故事和人影,瞬息万变,无头无尾,无穷无尽。他看到了儿时的自己——父亲朝自己大声呵骂,女班主任温和地摸着自己的头夸奬自己拾金不昧,高年级那个大个子的拳头迎面捣来,姑妈牵着自己在乡下田埂上走。他看见了插队的那个小山村。看见了脚手架上那轮疲惫的太阳。他听见下面有人惊恐地喊着“门板,门板……”那是女人的声音。他看见了那张乾巴的脸,还有母亲、姑妈、死脸,还有弟媳……他们都在火里,面庞酡红,眼光温柔亲切。他看见了自己的鸽棚,里面全是火,鸽子都烧着了,絶望地挣扎扑打。小西翁从火中翩翩飞来,神情淡然祥和。他看见自己也在火里,步态轻盈,飘飘欲仙,手悬一柄长剑,伴着小西翁举翼齐飞、踔厉前行。

  大火终于被镇住了,一步步往后退。门板端着水枪幸福地向前,再向前……

  楼房那一端的房架烧垮了,门板和消防队员顺着脚下倾倒的房梁坠下。

  触地的瞬间,他清楚地听见三十公里外独眼鳏夫的那声铳响。

  小西翁与一些鸽子极优美地飞起,他听见土铳的声音很深、很远、很美丽,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看到一些鸽子造型讲究地卧于地上,他觉得非常有趣。

  但是,他看见自己胸前流出一些红色液体,粘稠如晚霞,把一些最好看的羽毛一片一片淹没。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液如此凝重壮美,一层层摊开太阳照晒自己。血液流出的地方有紫红的玫瑰迎风绽放,花瓣坚挺厚重,摆出生命的各种角度。

   他感到了疼痛,疼痛来自自己的胸部和腹部,比昨天那只鹞子留下的深刻得多。这时,他才明白那声钝响原来与自己关系极大,以至每一秒钟,每一翅路程都必须苦苦撑开,可以轻易望见的家变成了几乎难以企及的遥远。他好遗憾,好遗憾。像个大英雄挺过无数大磨难之后,在多年的忍耐与期盼就要见结果的最后关口,究竟熬不过自己,竟连连跌入懈怠设置的阴谋。好多令人遗憾的惨败仅仅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疏忽。

  他感到有些昏沉眩晕,恍惚看见地球引力像白色的蛛丝密密重重拦在前面,全身已觉没有一丝气力,气力似乎都已耗尽。这些天,他已多次尝试了筋疲力尽,但每次总还能从牙缝里又咬出一些力气来。现在好象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尽管他龇牙咧嘴,咬得满口是血也无济于事。翅膀上就像挂满噩梦,每一下扇动都是竭尽全力。伤口一阵阵剧烈地疼痛,他感到自己简直是在一个痛苦的海里游动。他的姿势笨拙可笑,他的表情极度痛苦。路太长太长。

  他挣扎着终于进入了城区,翅膀上已有千斤沉重。他从一幢高楼上面飞过,身子直往下沉。楼顶没有人,非常安静。他多想放下翅膀,蜷缩于哪个角落,静静地睡上一会呀。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他的身体就沉重如铅,连连坠落。眼看就要触着楼顶了,只要放下双脚就能踩在上面,也就是说一切沉重,一切纠缠尽可卸去。这时他陡然一惊,他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只要一落下去,就不会再有力量飞起。他用尽全力搬动两翼,艰难地重新拉起。他的翅膀发出巨大而笨拙的“啪啪”声响,地上的人们纷纷翘首观望。

  他的耳边又响起那个低沉的声音:回去,回去。他越过一座又一座熟悉的高楼,越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马路,要去的地方就在眼前。

  大火已经扑灭,被烈火烧毁的房屋成了一片黑色的废墟,由高处俯瞰,就像是给这个城市胸前别了一枚黑色的徽章。残砖断瓦中一些烧秃的屋架要倒不倒,有几个地方还冒着细瘦的青烟,欲断不断,嗦嗦上行,像是那个红色猛兽疯狂发泄猝然倒地后留下的遗言。那片熟悉的房群街景全变了,那间熟悉的黑瓦房顶不见了,只有那个日思夜想、梦魂牵绕的鸽棚依然完整,静静地立在这片痛苦抽搐的断壁残垣中,但已变得黑黢黢的,里面死一样沉寂。笼底躺满黑糊糊的尸体。

  一切全完了。历尽无数劫难,带着累累创伤,最后苦苦挣回,等着他的却是如此情形。那胜利的比照与肯定没有了,那红色的爱情之火没有了。

  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惨淡飞归到底有什么意义,还有这些年的执着,甚至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这样的念头刚一闪现,就被他沉重划动的翅膀迎头击碎。他非常惧怕这些突兀冒出的怪念头,他担心这些念头会把自己活生生吞掉。

  小西翁大吼一声,用他最后的力量,用生命的全部内涵,奋力鼓荡旗帜一样血红的羽翼,任双翅在空中啪啪撞响,营造出一连串沉雄酣畅的雷声。这雷声,震耳欲聋,把身下的城市震得剧烈晃动,像饮了一江“白云边”,外加一江“黄鹤楼”。他自己也醉得踉踉跄跄,身姿张狂,满天都是迪斯科。他听见自己的血管里,有一万匹红骏马呼啸奔腾,马蹄踩上马蹄又踩上另一些马蹄,把这片黑色的废墟踩成夏天。他自己则是那轮夏日的朝阳,高高地举在空中,照亮所有的季节,照亮所有的往事……

  他喃喃低语着,凄苦地向着那个黑色的笼子飞去……

  199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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