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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宝热——陕西文物事业复苏纪事

  20世纪80年代,陕西眼看着走俏。重新细细端详这片土地,吃了一惊:中国这个省份20万平方公里的版图,竟酷似一个拱手跪揖的秦武士俑剪影!那高耸的头盔,那仰视的面庞,那平端的手臂,那挺直的脊背,那垂披的战袍……像,真像!

  武士俑。跪揖。陕西,你这片土地的命运不正像这剪影一样充满矛盾、反差?辉煌烜赫的往昔与困厄贫瘠的现实砰然相撞,像锤砸在铁砧之上,火星四溅!

  夹在往昔与现实之间,首当其冲的也许正是文物考古工作者。从他们手里,曾经诞生过多少轰动寰宇的考古新发现呵,这是一串长长的记録:

  1954年,开始发掘西安半坡新石器遗址;

  1956年,开始勘探西安汉代长安城遗址;

  1959年,发掘铜川宋代耀州窑窑址;

  1964年,蓝田县公王岭发现古人类化石,命名为“蓝田猿人”;

  1971年,干县武则天陵旁章怀太子墓、懿德太子墓发掘;

  1974年,临潼秦始皇陵东侧发现兵马俑坑;

  1977—1979年,周原出土西周甲骨17500片,其中有大量甲骨文字;

  1980年,临潼秦始皇陵西侧发现两组大型铜车铜马铜人;

  1986年,凤翔秦公一号大墓发掘完毕;

  1987年,扶风法门寺出土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

  碑碣石刻,甲骨竹简,商周青铜礼器乐器兵器,秦俑汉陶唐三彩,宋元明清金银瓷漆……毫不夸张地说:三尺黄土之下到处是宝。这片土地里文物种类之丰,数量之巨,所代表的时代跨度之大,所体现的文化价值之高,举世罕见,地球上大概只有埃及半岛、希腊半岛等极少数几个地区能够媲美。陕西,当之无愧地可以称作巨型博物馆、超级国宝库!

  然而,在陕西文物考古工作者心中,这些令人欢欣若狂的喜讯,不啻一记又一记震撼心弦的锤声。

  跪揖的武士俑,暗喻中国传统文化的困境,也昭示中国“国宝”的危机——“国宝”不仅是指人面鱼纹彩陶盆啦、嵌金铜犀尊啦、西汉灞桥纸啦、昭陵六骏啦、鎏全浴佛银盆啦等等已经出土的与尚未出土的文物,“国宝”更是指人,指不愧为民族脊梁的人,指那些探寻着、钻研着、奋斗着的文物考古工作者——他们经历的危机。

  第三章 热爱

  文物工作者。名称何其响亮,何其高雅。在博物馆里坐着,与文物古董打交道,破译古人遗物上寓藏的信息密码。一般人对文物工作者的想象猜测大略如此吧?实际如何呢?

  我们来到绥德。陕北俗谚:“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绥德出男子汉,也出汉画像石。文物工作者吃尽千辛万苦,汇集到600余块汉画像石,他们的“野心”是建起一座汉画像石博物馆,让这一大批瑰宝放出异彩。可是,没钱!大大小小的石板只能层层迭迭堆放在房里和院里,李林副馆长栖身的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柜顶柜里柜下,桌上桌内桌底,全是汉画像石资料——拓片、彩色照片、底片、论文手稿和手绘图样,还有国内外关于汉画像石的书籍。地上铺着一袭草席,他把整个房间的空间全让给了汉画像石,只把这一席之地剩给自己安顿五尺之躯。白天眼一睁就一头扎进汉画像石资料,夜深了实在困乏了,就地一躺……李林,“绥德的汉”!

  野外作业,是文物工作者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发观古墓葬了,发现先民遗址了,都必须随叫随到,闻讯出发。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这都是家常便饭。笔者曾经参加过一个文物普查队,到陕北三边沙漠边缘工作了几个月。100多人每天身背水壶,手拿铁铲,在灰黄的岭原上或者灰白的沙漠里艰难举步,走到哪里天黑了就驻扎在哪里——多半是在旧窑洞里栖身。普查队一位队长在一首打油诗里这么描述:乌云遮月满天黑,不怕跳蚤不怕虱(方言读séi);灰溜溜土坑黑油油被,赤条条队员钻进去睡。

  真实!真实地描写出文物工作者的艰苦,也真实地展现出文物工作者的乐观。

  如果说他们对艰苦视若等闲,那么他们难以忍受的却是那种广泛的愚昧。村民们是淳檏的单纯的,但生存于狭隘闭塞的环境,也就生成狭隘闭塞的眼界,对法无知,对文物无知,对历史和未来无知。

  録音剪辑之一:

  他叫开了荒冢乱草中的小木门,决定一生的命运之门

  (茂陵博物馆馆长王志杰,一个短小精干的人。我们问起1985年这个博物馆获得文化部颁发的金奬牌,问起他23次被评为全国和地方先进工作者及标兵,他都笑而不谈,用寒喧搪塞过去。我们只好唠扯茂陵这一片霍去病、卫青、李夫人等功臣贵戚的陪葬墓群;唠扯汉朝帝王胸襟开阔,没那么多“内外有别”、“尊卑有序”的讲究,让一个匈奴族佚金日蝉的坟挨在近侧,又唠扯到汉代石刻不事细节雕饰,却由厚重笨拙中显现整体的生命感和气势……46岁的王志杰思绪的线头,就这么被我们拽出来了——)

  【A面】……从师范毕业那年,赶上大灾年。本来分配我去“为人师表”——那时候,老师的地位还挺高,不象现在。教了一个月,来了张通知:“到茂陵文管所报到。”茂陵文管所是个啥地方啥单位?不在县上,不在镇上,不在村上,要我去做啥?60年代下通知不用给你解释,也不兴说“不”。去,去就去。

  20岁,1米6,一个大背包把全部家当扛上了,上了火车。到茂陵站下车,月光照月台,照出我的影子,孤单单。离茂陵还有好几里路,估摸一下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奔那儿去。11月,冷,生冷。没顾上想;茂陵,茂陵,不就是皇帝佬的坟嘛,要是想到了,我可没胆子深更半夜去坟地!半道上有个堡子,我敲门问路,老乡披上衣服探头,听说我是去那儿工作,直摇头闹不懂:几个坟头,几间破房,有什么工作可干?我没吱声。他倒心好,领我去茂陵。月光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没有话,光脚步声。

  叫开了荒冢乱草中破土房的小木门,只有个看门老头在这儿。他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派来个读书人。接过我的背包,挪开半边炕,安顿我睡下了。

  奔波了几十里路,乏是乏,合上眼也进不了梦,睡得着吗?这么个空旷、死静的荒郊野外。可不睡又能干啥?半坐半躺,一分钟一分钟地熬。尿憋急了,我开门出去。呀!白刷刷的月光,黑糊糊的坟丘,吓人!我赶紧退回房关上门。

  早上起来,老人指着茶杯里的水让我洗。我的天,刷牙都不够!那时这里的风俗是“宁给吃馍不给水”——水比油还金贵嘛,难怪,水井36丈深,放下绳,两人才能绞上来!吃馍也不易,得走30里路去县上买面,扛回。

  老人老了,走了,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后来有天我在陵区转悠,发现个老汉蹲在那儿抹眼泪。我一打问,他的一点面粉被谁偷了。也真可怜,他一年三季睡在地里,为生产队看护庄稼,自己糊口的粮却没看住!我就帮他去生产队讨了点口粮。念头一动:这孤老汉挺尽职守,何不请他来做个伴儿?于是他也成了守陵人,确实负责,几年前才下世。他叫张文焕,人们都叫他“老红军”。原来一直听他说当过红军,没有查实。后来我下了狠心要摸个水落石出,弄准了他确实参加红军北上,老汉才领到了政府救济……也真有意思:年轻时扛枪为穷人打天下,打下了天下到老了还是穷,给皇帝佬当了守墓人……

  【B面】……“文革”开始,翻天覆地,枪把代替了镢把。武工队一杆子人马戴着草帽来了,七八条枪。那正是夏季,一个艳阳天。

  “茂陵这片地方,我们圈下来了。住600人。快腾房子!”

  好家伙。今日武工队不是在敌后,一点不偷偷摸摸了,而是嗓大气粗,说一不二!

  为什么看上这儿?唉,毛主席的战略战术他们确实学了点。茂陵是个制高点嘛,46.5米,登上去放开眼一望,方圆上百里一马平川,全在眼皮底下。当年美国空军飞机从关中平原上过,拍下这儿照片。说是“中国的金字塔”哩。这儿还有两口井,深是深,常有水,有座学校,几间教室正可以住队伍。果然是个“军事要塞”!可这儿十几件大型汉代石刻,枪打炮轰起来,能有囫囵个儿吗!我急了:“不行!”

  不行?黑洞洞枪口戳到我胸脯上来了。夺权永保红色江山不变修,这是头等大事,几千年前前马石骆驼算个什么?!“四旧”玩艺儿,该炸个粉粉碎!谁敢挡道。这食指关节一打钩儿……

  我倒冷静了:“你打死我也没有用,我算老几?文物也不是我的,是国家的。”我客客气气地一伸手:“走,咱们到外宾接待室坐坐吧。”那几人一听把他们当“外宾”招待,压了点火,收了家伙。“外宾接待室”,除了有几个苏联人光顾过,那年头也没接待过什么外宾,中央首长来这里视察,倒有时坐一坐。我拿出盒中华烟,扔了一圈。看他们脸上雷雨转多云,我掏出了一张中央通告。这是关于河南洛阳白马寺被烧毁事件的通告,明文要求;革命群众组织无论哪一派都有保护文物的义务。

  红头文件还是有作用的。谁反红头文件,谁就是反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谁敢?那帮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件看家武器,你瞧着我,我瞅着你,抽了烟喝了水,一拍屁股,走了。

  走出没多远,见一辆卡车开过来,他们恶性复发,一枪打去,车“吱”一声放气抛了锚,满载的面粉全成了他们的战利品。远远看他们那凶神恶煞的样儿,我直后怕。他们要围攻兴平县城,最后选了西北边三五里远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帐篷一排排,灶炕一行行,麦场成了靶场练武场,就象汉武帝北征匈奴的兵营似的,糟蹋了个够!这一日我记住了一条经验:上边来官也好,外边来匪也好,咱都一律笑脸相迎,以柔克刚!多说点好话,也是为了咱茂陵的文物事业嘛!

  乱的那阵子,我在这儿吃在这儿住,一天都不敢离开,几年没回家。组织周围社员成立了八个文物保护小组。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呀!动乱结束,上头来查文物,我们这儿不仅没什么大的人为破坏,还搜集了52件文物。国家文物局王冶秋局长说:“王志杰同志为国家和人民立了一功!”咳,啥功不功,武斗岁月,我只念叨毛主席的那句话:只要还剩下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你别笑,这是我的真心话……

  録音剪辑之二:

   “啤酒疗法”倒支撑着他干了好几件大事

  (临潼县博物馆馆长赵康民,又黑又瘦,像陕西人爱抽的卷烟。要说他发表的《秦始皇陵原名丽山》等50多篇论文,他在全省文物专家中的声望属于学者型。可是,唉,其貌不扬,也太没学者的风度了!)

  【A面】嗯,咱这人就是个关中农民嘛!周围小伙子老笑我:老赵喝的最上品的酒是“包谷珍”,吃的最上等的菜是油泼辣子,抽的最高级的烟是两角七的“325”雪茄烟……我说,不假,是这样。我倒是想有风度哇,兜里空空瘪瘪呀!一个月八九十块钱只有这风度。博物馆,去年接待观众470万又怎么样?副科级单位!我倒是评了个“馆员”,中级职称,可县财政困难,工资的钩还没挂上哩。

  不假,我是自己设计了两层的博物馆陈列大楼,金棺银椁瓦当王,都价值连城。在外国人眼里我还不是百万富翁?他们哪瞭解中国!“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当馆长挣不了大钱,捡垃圾的倒有可能是腰缠万贯。

  这些且不说它,中国知识分子价廉物美经久耐用嘛。可你得用呀,前三年我怎么“推销”自己也不肯用我,那才真难受!

  不信?真事!那时候,我不知道招惹谁了,“文革”中得了一顶“现行反革命”桂冠,“文革”过去了又换了一顶“造反派”帽子。狗日的,我造谁的反?你倒是让我到文物考古工地去“劳动改造”呀,偏不,让我去文化站,辅导写写画画。我火了,吼起来:“我一辈子搞文物,凭啥让我去文化站?你们用人不当,不去!”

  用人不当?权在他手里,当不当容你分说?你敢不听组织安排?有人私下对我说:“老赵哇,你坏就坏在自学弄通了什么‘钟鼎文’,坏就坏在到处求教结识了唐兰呀、商承祚呀,罗福颐呀这些‘权威’,坏就坏在不知收敛,得了‘东霸天’这么个外号。你不是把人家衬托出没能耐了吗?人家怎么还能让你去文物工地显能耐?”

  真说中了。秦俑发掘工地需要我,点名叫去。县上不理茬,嘴上应承,却想拖过去。岁月不等人哪!此处不容爷,自有容爷处。省上发话了:在临潼你干不成,到省直单位来吧,秦俑博物馆、半坡博物馆,都行。秦俑博物馆吴馆长够意思,说:来我这儿,陈列部缺你这把好手!

  去不去?我又犹豫了。不是我这人没闯荡的勇气,实在是这儿好多事只干了半截哩!

  恰在这当口,新上任的王俊民县长找上门来。他不知听谁讲我老赵要走,来挡驾了:“别走了,在临潼好好干吧。说说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啥要求没有,让我干文物就行!

  深谈了两小时,说定了,不走。“要再干不成,我亲自给你办调离手续。”王县长表了态。

  干成了,干到现在。

  【B面】说我有能耐,我的能耐就是一个字:“快”!别以为搞文物都得戴上老花镜,翻着线装书。人这一生有多长?不快着干,一晃就过去了。

  那是85年吧,一天傍晚,姜塘村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到博物馆来找我,劈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后晌,新丰砖瓦厂推土时,把庆山寺地宫盖推开了……”当时我正胃溃疡发作,痛得蹲在地下,一听,我急得大喊:“快去看!”叫上保卫干部就出发。15公里,没车不行。租卡车!掏60元!这是火燎眉毛的事呀!

  地宫精室发掘,日程紧得像压缩饼乾。压得我的胃病发了,三天不能吃饭,只好用啤酒哄着它——一痛就左手按着胃,右手抓起啤酒瓶呷几口。副省长孙达人看我疼得厉害,不信这“啤酒疗法”,逼我出去看病。但一会儿真的缓过劲来了。这胃是老对头了,我还不了解它?现场实在是离不开我呀!二十几个日日夜夜,精室清完了;一共只3个月,100多件文物也修复了。说也怪,胃也老实了。医生分析说,神经紧张与胃疼很有关系。它挡不住我老赵的“快”!

  再讲一件“快活儿”给你听。这么多稀世珍宝要展出,没有像样的展厅。县上向省市要来了40万元,我向王县长立军令状:半年建成,十一展出。县长不信。我心里有数:自己设计,自己绘图,多少时间备料,主体工程得多久,内部装修彩绘得多久,这个季节约有多少天下雨干不成活……都仔仔细细算过。当然,这半年不都按常规上下班,要豁出命干!到国庆节,金棺银椁果真在古典式的新展厅与观众见面了。

  国家规定:为保护文物,一级文物一般不得展出。群众要观赏怎么办?复制呀。复制金棺银椁?谈何容易!我上西安下三原,几家工厂张口要价3万、4万!我的妈,凉水浇得我脊背都冒寒气!有人看我急得要命,推荐省建三公司常给咱修车的安培生来干。我一琢磨,这人手巧,能修自行车摩托轿车,又能修收録机彩电,配钥匙做鸟笼更不在话下,让他试试,兴许行。我把他请来,两人关起门,没明没黑地干——又是锉又是磨,捶过来鎯过去,手都抠破了。不知道出土的那一套全棺银椁,当年多少人干了多少天?咱这套,两人,20天,花了三千元,一般人分不出来,说是双胞胎!

  我这馆长,副科级芝麻官儿,那年大大地抖过一次威风:出门进门身后紧跟两个民警。你想象那是个什么样儿?滑稽透顶——既不是怕我逃跑,也不是防我自杀,又不是给我显威。告诉你吧,那确确实实是派来保镖的,只因我得罪了本地的“二球”——就是“二杆子”、泼皮——防他对我下毒手。

  这“二球”起先拿了件西周文物交给博物馆,我奬了十几块钱给他。他过后反悔了,觉得“马无夜草不肥”,交博物馆不上算,来要。我说,这明显是新出土的文物,不是你家传的古董,应该交国家,奬你十几块钱不算少。他不依不饶,大喊大叫,要动手打我。民警赶来阻止,他临走留下一句:“等着瞧!”

  果然没几天,我老婆一个人在家,一个男子闯进来口口声声要“赵康民还宝贝”。老婆不知咋回事,看出势头不对,好言相劝,他才愤愤走了,还是那句:“等着瞧!”

  不久,报社转来封信,说×乡×村有文物。我一看信,断定又是那“二球”引我上钩,想把我骗到他们村上收拾。文管会去人打听,果然是那人搞的名堂,问他文物在哪,拿不出来。

  这几件事后,县里怕我被害,专派两个民警保护我。不过嘛,两位民警身上其实都没带真家伙——怕“防卫过当”,哈哈……

  録音剪辑之三:

  她一边绞尽脑汁地干,一边怨气冲天地说不干

  (“塞上女强人”——人们这么称呼康兰英,有人用钦佩的口吻,有人用讥讽的语气。看上去,她清瘦文弱,干起事来却拳打脚踢泼辣强悍。

  她是榆林地区文管会的实际负责人——文管会主任、委员由党政分管领导的宣传部长、文化局长等等挂名,都是虚衔,她这办公室主任却是实权派,不,更确切地说是“实责派”,出了事首先而且主要该她挨板子哩!

  在被毛乌素沙漠三面包围愈逼愈近的榆林重镇再次见到她,她的脸上正一片愁云一股火气。)

  【A面】我干不成了,干不成了!现在机关星期一上一天班大家来碰个头,其余时间留人值班照管,别人回家看书写东西。院子里支了四个台球台子赚钱。丢人不?挂着文管会的牌子呀!这搞的什么名堂嘛!

  你们骂谁缺德这么干?我的主意。真的!你们骂得对,骂得好。文化局已经来电话批评了,我只等专员、书记找我问罪,我有话要说。说不通,我就辞职不干了。同志们都说责任不能由我一人担,大家都有份。我说,不,我主持工作,我承当。

  为什么这么干?逼的!今年我们的业务费每人150元,去省上开几次会,买了台急需的打字机,钱就花光了。分文没有,我们只好干些不出差、不花钱的活儿。可是去年文物普查还有点扫尾工作,当时定边县闹病疫,搁下了4个乡没查。今年要是不抓紧弄完,就拖了全省的后腿。我该怎么办?到处化缘也讨不来钱呀,谁肯给文物工作掏赞助?没有上策中策,我只好出个下策;搞台球,收入一些钱好搞完文物普查。现在一个月可以收入好几百块钱,解决燃眉之急嘛,要不,到年底我哭都没眼泪!

  我原来上的师范,地区成立戏校时调我去当文化课老师,干得好好的,为啥1981年文管会成立调我就来,“半路出家”干文物?当时还美滋滋的呢,觉得我这人就是跟文物有缘,就是吃这碗饭的料!“文革”中“革命群众”说我家庭出身不好,什么“革命行动”都不许我参加,我就一天到晚趴在家里读书,读鲁迅,读古典名著,50年代的文物杂志我可买了不少,特别爱读关于古文字和书法方面的。又好几次自己掏腰包去西安、去北京。故宫、历史博物馆我都进去转悠了—次又一次。

  【B面】开始搞文物工作,只有我与另一个同志。创业难,真难,一搞文物普查,没日没夜。一个县一个县地跑,十多天回来一次,连夜编写简报,第二天交人打印分发。当时一般人连个“文物”的概念也没有,我自己本是半路出家,还得从ABC讲起向别人——主要是地县领导——宣传,又组织对各县文物工作者进行培训,后来想,最有说服力的宣传方式是用实物说话,决定办个“榆林地区首届文物展”。首届嘛,规模不可能很大,展出了400多件文物,其中一部分是我们在两年的文物普查、复查中征集到的,我又挑选、借调了12个县的文物。我—个人写了全部文字说明,还有《前言》和《结语》。展览的效果好得超出意料,不仅我们地区各级领导和老百姓来看,看到咱榆林地区穷虽穷,地下的地上的宝贝真是不少,而且延安、商洛、安康、宝鸡等兄弟地区都组织全区文物干部,不远百里、千里来参观。这一炮打响,文物工作在我们这个穷困地区总算打开局面,能排上位置了。

  很多事情得靠自己去争取。就说这—次文物普查吧,去年省里开会部署试点,安排在关中地区。我一看计划草案,就提出不同意见:既然是试点,要摸索经验以便推广全省,就应该挑条件艰苦的地区,关中那一带八百里秦川,工作环境比较优越,在那里试点的经验咱地广人稀又是沙漠又是黄原的陕北用得上吗?我要求放到我们榆林来。在会上说,向文物局长说,回来后我又马上写了个报告。省文物局采纳了我的意见,我们马上动手做准备,到各县摸情况。我们单位年轻人多,又齐心,大伙儿干起什么工作都相当得力。可没想到这个扫尾工作却卡了殻!想想今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也许我真是该辞职了?也许我真是该像朋友劝我那样多操心三个儿女的婚事,多操心我的“副研究员”职称上面何时能审批下来?文物工作嘛,往后怎么样只能想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我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呀,寸金难买寸光阴,不是我个人的光阴,而是这项事业的光阴呵!

  从陕南秦巴山地到陕北黄土高原,我们还采访了、结识了许多位文物工作者。他们也是有血有肉、食人间烟火的俗夫凡胎,也有各自的家庭要支撑,也眼馋别人家的日立电视雪花双开门冰箱,也在为西红柿涨价瘦肉买不着而骂街,也为老婆户口“农转非”儿子进重点中学请客送礼托人情,也为职称、奬金、出国参观的机会闹意见生闷气。然而,只要他们一钻进墓室,一蹲在古建筑遗址,一俯身在文物堆中,他们便超凡脱俗了——尘世的纷扰喧嚣、恩恩怨怨,全都不存在了。

  作者注:《国宝热——陕西文物事业复苏纪事》刊于《百花洲》丛刊,原文有四章,标题分别是:热浪、热狂、热爱、热望。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报告文学集,收入了本文,该书的书名就是本文的标题:《国宝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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