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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祖母的墓前

  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而我的心却款款下沉。我缓步登上狮子山。这里是百姓乱葬的坟冢,夕照里,格外显得冷落、凄清。一阵风,卷起谁家新坟前的纸灰,像一对对黑色蝴蝶在半空狂颠乱舞,尤添几分恐怖。

  一座布满枯草的坟。它,没有花圈,没有石碑,只有当年我栽下的那棵小刺槐,虽然落尽了叶子,却默默地立在坟前,像一位忠于职守的卫士。我伫立着,禁不住轻声呼唤:奶奶,您的舸儿探望您来了。

  绛红色的晚霞幻成一只大鹏,衔着半边落日。早已收获完毕的空旷的田野上镀上了一层殷红色的光。狮子山像一头若有所思的狮子,静静地坐在深冬的风里……

  那不是奶奶收工了吗?刚会走路的我,从厨房打来一杯冷水,递给奶奶。奶奶可乐了,抱起我连连亲嘴:“呵呵,乖乖,我的‘笑菩萨’会做事啦!”说着,把我放到竹床上,拍着手,装扮着鬼脸,逗得我直笑。听奶奶说,我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就是笑。有时无故在摇篮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奶奶就送给我一个雅号:“笑菩萨”。是的,我是带着笑来到人间的,我爱爸爸、妈妈,更爱奶奶,我也爱一张张陌生而又堆满笑的脸。我感到家庭的温暖,人间的亲切,连门前老槐树上小鸟的叫声也像唱歌一般动听,我怎能不笑呵……

  大鹏似的晚霞由绛红变紫而变成乌黑,慢慢地钻到地平线下,狮子山宛如一头困乏了的狮子,静静地蹲在深冬的风里……

  “学校为什么不让我加入红小兵?你说呀!”那是一次晚饭后,我哭丧着脸缠着奶奶问。奶奶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舸儿,拉拉琴吧。”我没作声,谁还有这份闲心呀?奶奶又说:“唉,这些时候,不见你笑了。来,拉那个‘往日苦’吧。”这支歌不知给奶奶拉过多少回,此刻奶奶一定又想起了过去。我就不再赌气,取下二胡,闷闷地拉起了《想起往日苦》这支曲子。也许是心情沉重吧,我觉得那天拉得特别好,使那支本来就很伤心的曲子更加凄楚悲哀。尺半的琴弓像一只梭子,把凄楚悲咽的琴声和奶奶那时断时续的诉说声织在一起……

  在千家爆竹迎新春的除夕,在隔壁叔伯发财回来盘点着现洋的“叮”声里,对一盏孤灯,满屋冷风,一个青年妇女手摇纺车,一俯一仰地纺着,五更捆好线子,闯进封门的大雪,到镇上换回来过年……

  在异乡崎岖的小路上,一个中年妇女一条扁担挑着全部家产,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逃荒。不久,女孩饿死在路上,壮年妇女哭得死去活来,又拉着男孩艰难而又坚定地向前走着,走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停止了拉琴,又伤心又气愤:“您这么穷,为什么他们说我家有问题,不发给我红袖章?”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年头,颠三倒四,怎么兴这种规矩?只因为你妈是出身富人家,就不让你抬头?”我把二胡一扔,边哭边跑了出去。奶奶紧跟在后面喊:“舸儿,哪里去?舸儿……”

  一阵冷风夹着一丝幻觉袭来,我不禁打了寒噤。我清楚地感到奶奶的呼唤声就从身后传来,那么清晰,那般急切,那样深情。我下意识地掉过头去,啊,田野上浮动着淡淡的轻烟,唯有晚风里的麦苗在向我频频点头,似乎安慰我怅惘的心绪……

  夜幕拉开了。黑闇宛如不可见的波浪一样,匍匐而来,将孤独沉寂的旷野都收到它里面去了。狮子山恰似一只沉睡了的狮子,静静地卧进深冬的风里……

  “把这件也带上。俗话说,一层麻布挡层风。”奶奶唠叨着,拿出爸爸青年时穿过的大衣,见我眼睛红红的,知道我昨夜又没睡好,说:“莫想那么多了,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我默默地收拾行李,开始感到,自己懂事太晚,生活给我的不是温暖,而是冷,残酷的冷。特别是走出校门以后,我的性格变了,笑不起,哭不出,说不得。“烦来拨闹琴,愁至弄冷箫”,把满腹心事、一腔激愤倾注在琴弦上、竹管里,这样心里似乎好受一点。不是吗?与我同年出生的几个青年,打架赌博,调皮捣蛋,却仗着家世清白,房头权势,趾高气扬地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而这在乡里人眼里,比中状元还光耀门楣。而我,连进站体检的资格都被剥夺了,还得去荒芜的鸭蛋湖……这一切,我能不想吗?一咬牙,把捆被子的绳子拉成两截。奶奶被我的举动引得发笑了,笑得那么惨然,说:“看你,有劲,年轻力壮,又认得几个字,还愁没个出头的日子?看吧,那些坑人的规矩总有一天要破的!”我深知奶奶的苦心,她是强打精神来感染我啊!我只得茫然地点点头,而奶奶放心地笑了,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

  第二天清早,广播发出提前到鸭蛋湖的通知。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懒洋洋地起来,喊奶奶,不知哪儿去了,只好自己弄了口饭吃,挑着行李和工具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开出村口,就上了公路。啊,那不是奶奶吗?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刀猪肉,颤巍巍地迎面走来。我在拖拉机上喊:“奶奶,我去了。”她没听见。拖拉机驶过她身旁,我又放开嗓门喊了一声。奶奶转过身,本能地向前赶了几步,又失望地往后退,恰好靠在路边的白杨树上,猪肉从她手中慢慢滑到了地上。一夜间,奶奶苍老了许多啊,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极度痛苦的神情,乾瘪而无一点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说什么,然而都让拖拉机声淹没了。我犹豫着想跳下去。这时,后面传来欢快悦耳的锣鼓声,一辆满载新兵的卡车飞驰而来,冲上前去,车上的人都是那般得意,我分明看到那几双熟悉而又带嘲讽的眼睛。我终于没有动,只是向奶奶僵直地挥动着手。奶奶此刻的心情该是何等难受啊!我这不成器的服劳役的孙子!我闭上眼睛,咬破了嘴唇……

  拖拉机上了岭,我望见奶奶还靠着树站着。在刺骨的寒风里,拖拉机翻了几道岭,蓦然回首,看到路边参天的白杨树,我就仿佛看见奶奶还靠着树站着,在刺骨的寒风里……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多么漫长而又难受的一个月呀!夜里,呼呼湖风撼动芦席工棚,我觉得我是躺在摇篮里,奶奶正哼着催眠曲哄我入睡;在四檐疏雨被未温的时刻,我觉得我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奶奶正拿着烘炉为我暖被子……呵,梦里依稀慈母泪,何日湖浪送我归?

  到了腊月二十九,大堤还没有竣工,但大自然毕竟留给农夫三天年啊。我从三块钱的生活补助费中省下一块多钱,为奶奶买了两斤苹果作为我首次出门的礼物。当然,“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呢?

  三十黄昏,拖拉机把我们送到路口,炊烟和暮霭笼罩着村庄,死沉沉的,偶尔几声鞭炮,稍显得有几分活气。我忘记了疲倦,三步当作两步走,心想,说不定奶奶在门口盼我呢,她老人家恐怕比以前更苍老了些吧?她看到我第一次从外地带回礼物,该是多么高兴啊!村头老太太见我回来了,喃喃地说:“可怜的乖乖”,说着留下了眼泪。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你奶奶前天过世了。年关口,等不得了,今天刚入土。可怜又气愤又想你,死了还睁着眼睛……”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也不知道是怎样旋到狮子山,在奶奶的新坟头失声痛哭。奶奶,您是给活活气死的呀!您告诫您的孙儿等待出头的日子,您怎么就走得这样快啊!您的孙儿,生不能在身前说几句安慰话,死没有赶上扶一扶七尺棺,我多么后悔,那天我为什么不跳下拖拉机,聆听您最后的教诲,谁料到那匆匆一面竟是永别呢?……

  悄悄地,东天升起了一轮满月,宛如一个新从火炉里拿出来的铁,那么圆,那么明,给昏闇的大地洒上缕缕梦幻般的轻纱。狮子山仿佛象一头醒来的狮子,静静地站在深冬的风里……

  我想挪动脚,然而竟无能为力。我深知这不是奶奶显灵,为在这月儿团圆,亲人欢聚的良宵,让我在这儿伴她多呆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不,不是,我的双脚早已站麻了。倘若真有在天之灵,我愿我的泪水,渗过泥土,滋润奶奶流干了泪水的眼睛,滋润她那颗倔强自信而又仁慈善良的心。我要告慰奶奶,您的话都实现了,您的几个孙子都上大学了,现在又是我们开怀大笑的时候了。我甚至幻想,此刻坟墓突然神话般启门,奶奶含笑坐起,再听我拉琴,再听我歌唱……

  五年了,整整五年,奶奶,您不想见见您的舸儿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了,然而我坚信这一点:奶奶现在是瞑目含笑于九泉。我还求什么呢——月正圆,风正清,狮子正醒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载《珞珈山》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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