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武大中文系本科毕业，考取了中央党校研究生。

　　1984年底，研究生快毕业了，大家提出希望见一见老校长胡耀邦同志，请耀邦同志讲讲话。耀邦的讲话非常具有鼓动性，大家都喜欢听他的讲话。凡是听过他的讲话的人，没有人不被他的热情和真切所感染。听耀邦同志讲话是一种享受。

　　研究生班的管理干部说，可以试试，看看耀邦同志有没有时间。没想到，运气不错，报告打上去不久，我们就得到肯定的答复：耀邦同志答应接见我们。大家一时喜出望外。

　　冬天的一天中午，我们乘坐大巴进了中南海，下车后被引进怀仁堂的会议室，在布置好的长桌前坐定，等待耀邦同志的到来。每个人的面前都准备好了铅笔和纸张，供记録用。

　　没过多久，耀邦同志准时到达会场，室内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是大家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掌声。

　　耀邦同志在桌头的一方坐下，他的座椅好像是一把靠背很高的中式椅子。没有过多的寒暄，耀邦同志即转入正题。他首先对我们提出了殷切的希望，鼓励我们要一心为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做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要为党和国家建功立业。当时还是一腔热血的青年学子的我们，听到党的最高领袖的一番谆谆嘱托，似乎恨不得即刻向耀邦同志发铁誓、立血书，若不为大业洒尽最后一滴血，就不配做耀邦同志的弟子。会议室的气氛也随之热烈活泼起来。

　　话题转到党风、社会风气，耀邦同志变得十分严肃和凝重。他给我们讲了一件他似乎非常不愿意讲，而又不得不讲的事情。他说，一次他到住在蒙古包的牧民家做客。主人非常热情，敬酒、吃肉、唱歌，最后还让自己的两个女儿为耀邦同志跳舞。她们舞姿优美，年轻漂亮，非同一般。这些场景都向耀邦同志展现了牧民一家幸福美满的生活。

　　让牧民和全体人民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当然是耀邦同志的理想夙愿，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现实。不过，他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现实主义者，他见多识广、智力超群，不是傻瓜，懂得中国的现实和国情，不喜欢假大空，最希望看到的是人民生活最真实的一面，而不是被粉饰的一面。耀邦同志无法相信这两个女孩真是这家牧民的女儿。后来他打听到，果然，这是当地文工团的演员，是地方官员专门安排来以“牧民女儿”的身份为耀邦同志跳舞的。

　　耀邦同志对我们说，知道真相后，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说，我又不是没有看过漂亮女孩跳舞，干嘛非要弄些假的来哄我？我好歹还是党的总书记。如果我们国家样样事情都是这样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那还怎样实现四个现代化？还叫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多少年来，耀邦同志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是啊，为什么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会成为国家的常态和惯例？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去世的党和国家领导人，谁没有受到过自己的下属和臣民这样那样的欺骗、蒙蔽？正如一幅写在窑厂的对联所说：上层压下层，一层压一层，下级烘（哄）上级，一级烘（哄）一级；横批：历来如此！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哄和骗？根子在于制度、需要龢利益。专制和集权制度强调的是服从、一体化和强制。这种制度希望普通党员做的和想的要与党中央一样，希望普通群众的所作所为要与国务院总理一样。加上媒体的强化宣传，这一点更成为不可触动的高压线。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实行全方位的控制和支配。通过暴力武装夺权建立的共和国把控制和支配做到了极致。于是，国法变成了党纪，国资变成了党产，国军变成了党军，国学变成了党学，国府变成了党政。

　　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管什么人，不论你曾经是多么的崇高，何等的纯洁，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实现自己的追求、理想，或者像动物一样生存下去，可选择的方法并不多。要么竭尽全力的让支配和控制者满意，让他们喜欢你。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和你需要的东西。可是，让别人满意并非易事。这絶对需要两种能力，一是干事的能力，一是哄人的能力。两种能力缺一不可。只会干事，不会哄人，其结果是费力不讨好；只会哄人，不会干事，其结果可能是害人害己。正因为如此，在党国的核心价值体系里，滋长了一条不可言传、不可或缺的标准，那就是要奬励自己喜欢的人。所谓德才兼备——“被喜欢”就是德。

　　支配者和控制者的喜好是发展变化的，跟上这种发展变化的步伐是很难很难的。于是，造假诞生了。毛泽东想看高产的粮食，于是开始放卫星；朱熔基要看粮仓是否装满，下面于是把所有粮仓的粮食放进一个仓库里，让朱熔基看着高兴；温家宝想看一个城区的保障房，下面便乘着天黑，把他带进了另一个城区的保障房——理由是很充分的：快过年了，让老先生高兴高兴，他又不知道是哪个城区的保障房，反正都是保障房。

　　所以，根治弄虚作假几乎是不可能的：大规模地、公开地弄虚作假终结之日，应该是专制体制消亡之时。

　　耀邦同志的讲话还在继续。我想起了他的另一次讲话，面对众多学员，当他提及党风和社会风气不正时，居然禁不住拍案而起，一只脚踩在座椅上，高喊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刹那间，整个礼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时空仿佛都停止了运行，接着便是雷鸣般的长时间的掌声。这掌声几乎要把礼堂的房顶掀翻、冲破。几十年了，我想：这样的掌声就是再响起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可能也无法撼动可爱祖国弄虚作假的根基。

　　讲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大家听完，依依不舍、意犹未尽，走出会议室，聚集到大门口。耀邦同志十分理解我们的心情，主动提出与我们合影。这张合影几天以后便发给了每个与会者。据说，在江西共青城耀邦同志纪念馆里有这张照片。

　　会见结束之后，在走出会议室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这是我的一位同学告诉我们的。他说，散会后，他跟在耀邦身后，没想到耀邦走进了洗手间。他灵机一动跟了进去。一个十分不健康的念头在他心间闪动，他想看看党的领袖是怎样撒尿的！真是大逆不道。终于，他和耀邦同志共享了一次君臣同乐的生理排泄仪式。他说，小便池是隔开的，相互看不见，不过，能够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耀邦也是站着撒尿的。

　　这样的插曲可能在中国众多的野史中也难得看到。是啊，正史也好，野史也好，记载的多是与皇上共同进膳、看戏的场面；我的同学与最高领导人共同如厕的插曲，也应该算作人间的美谈吧。

　　耀邦同志不仅是党的领袖，也是站着撒尿的男人——中国的男人都是站着撒尿的，不过大多是生理意义上的，真正在精神上，能够站着撒尿的男人并不多。苟且的多，屈膝的多，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舍生取义，这样的男人不多。耀邦同志算是其中的一个。

　　刘跃先自述：

　　1982年初，误打误撞考上中央党校理论部研究生，学习中国哲学史，研究方向是先秦部分。自从沾上这玩意儿，就一直想搞明白古人到底在想什么，说什么。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才终于弄明白，古人在搞中华文化。中华文化的核心是构建民族的核心价值及其体系。这个体系就是以仁义、道义、正义、忠义和情义为主体的民族的价值观。

　　1993年起，投身当时比较时髦的行当：证券公司。一直干到现在。自以为这样的人眼下不多了。得到的启示是：中国最大的短板是资本市场不发达，不充分，不健全。没有发达健全充分的资本市场，国家的强大和稳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希望再干个两三年，带着使命感，为这个理想中的市场做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