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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那年进考场

  如果不是1977年冬天那场突如其来的高考,也许我现在还是个在偏僻农村生活的农民。我所说的偏僻农村,是我的老家,离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南宁130公里、离县城钦州40公里、离公社所在地几公里。

  我老家说山不算山,说平原也不是平原。比起山区,它是平原;比起平原,它又是山区。我家就在一座并不高的山脚下,对面是本地最高的名叫古窦岭的大山,据老人说,雨过天晴时,从山顶上可看到南宁的电视塔。在两面山的中间,有一片开阔的农田,一条乡村公路从中穿过。在公路中间有个岔口,一条可通汽车的机耕路在农田中延伸,几分钟便可直达我老家门外。

  我家祖辈是农民,三代单传,直到我父亲才开枝散叶,生育了四个子女,我排行老大。父亲因为读过初中并到县师范进修过,成了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在家乡所在公社的中学里做会计,兼上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他是非农业户口,我们兄妹四人随母亲在农村生活,都是农业户口。

  那时候,经常搞政治运动,生产队经常在村中大榕树下举办忆苦思甜大会,请村里苦大仇深的两三位老人讲解放前的悲惨生活。开完会后,便吃忆苦思甜餐,那是用野菜和大米煮成的大锅粥,粥里没放油盐,带有苦涩味。

  我祖母是其中最苦大仇深的一个。日军侵华使她丧夫守寡,生活极其艰难。不仅祖母忆苦思甜时这么说,父亲也经常给我忆述。他小时候在田野里放牛,日军飞机经常轰鸣着从头上飞过去轰炸别的地方。我老家所在的村子包括我祖父母的房子,也被日军放火烧过,小时候我还看到祖母房间的门板、床板、柜子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我家乡的村名原来叫“那×村”,与二三十里外一条据说投靠日本人的村子同名。一天,听说日本兵要从我们村附近经过,人们纷纷躲到山里,我祖父因病难以走动,被抬到屋后水沟里躲藏。他估计日本兵已经走远,于是爬出水沟,不料日本兵正巧从远处经过,发现我祖父,一枪把他打死。日本兵走后,祖父的弟弟听到消息,急忙赶回去收尸,不料在半路上碰到国民党兵,拦住我祖父的弟弟,问是哪里人,祖父的弟弟回答是“那×村”的,结果当即被国民党兵开枪打死。原来,国民党兵误以为他是投靠日本的“那×村”的人。林家两人接连被枪杀,震动了四乡八里,更使全村感到后怕,为避免日后因与其他村同名再引发不幸,村民商议决定把村名改为“那庚村”,一直用到现在。往事并不如烟,日本侵略者的残暴从小时候起便深深地烙在我辈脑海里。

  祖父被杀害后,祖母拉着一对子女过日子,生活异常艰难。父亲说,他本来还有个妹妹,因为家穷养不起,后来送给了别人。父亲曾跟我提及,很想寻找回妹妹,但一直没有音讯。

  解放后,我家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虽说从我懂事起,粮食经常不够吃,但祖辈、父辈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成人,他们仍感到幸福,对共产党、毛主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读大学前,我一直在农村生活。放学后,帮母亲干些农活,挑水种菜、锄地割草。上初中后,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除了犁耙田、盖房子等粗重农活干不好、很少干外,其他如割稻插秧、施肥除草、采石伐木,样样都干。那时候,生产队是按工分分配的,我家劳力少,挣的工分不多,因此分到的粮食并不多,偶尔能吃上乾饭,逢年过节吃上咸鱼、猪肉,而日常吃的几乎都是稀饭,到三四月便把口粮吃完,剩下到夏收的两三个月时间里,惟有用番薯、芋头煮稀饭,甚至只吃番薯、芋头。吃上乾饭、吃上猪肉,是我那时最大的愿望。

  那年月我身子比较单薄,加上手指修长,长相白皙斯文,伙伴们都开玩笑说我不像农民,是当干部的料。我只当作是一句戏言,怎么也不相信会有机会当干部。但命运就是这样,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却成为了现实。

  我小学、初中是在大队学校里读的,高中在我父亲工作的公社中学读。从小学到高中,我学习的成绩一直很好。作文经常被班主任作为范文,让我读给同学听。我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负责出学校的墙报,因此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1976年7月,16岁的我高中毕业,成为“回乡知青”。此后一年多时间里,我做过大队水利建设项目的施工员、大队文艺宣传队队员、大队“三系水稻”育种场的育种员,还利用晚上时间给生产队的文化扫盲班上课,负责出生产队的墙报,期间曾给县广播站投稿并被采用广播。岁月无痕,我就这样在没有梦的日子里打发时光。

  虽说出身在“苦大仇深”的家庭,自己各方面的表现也很好,但在那个年代和环境里,如果没有关系,不要说读大学,就是招工、当兵也不用想,因我们林家在当地是“弱势群体”,招工、当兵从来没份。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我注定要在“广阔天地”里过一辈子。

  1977年10月的一个周末,父亲回家,很兴奋地告诉全家一个消息:听说准备恢复高考,什么时候考还不知道。太出乎意料了!当晚,全家人围坐在煤油灯前(那时还没有电灯),谈了很久,都很兴奋,我更是兴奋得难以入眠。

  此后不久,报纸上刊登了中央决定恢复高考的消息。高考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我们公社报名参加高考的有三四百人。到了11月,公社中学专门举办高考复习辅导班,数百考生云集,令小小的圩镇一时热闹非凡。

  高考分文理科进行,我准备报考文科,但文科考生比理科考生多,而招生专业和人数比理科少很多。看到“僧多粥少”,一向不担心我成绩的父亲此时很纠结,为保险起见,他希望我改报理科。为此,父亲专门征询我高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翁老师的意见。翁老师听后表示反对,他很有把握地说:不要改,你儿子我瞭解,他考不上,没人考得上。见翁老师这么肯定,父亲不再坚持要我改报理科。真该感谢翁老师,要不然,很难说我还有那样的好运。

  转眼到了12月,高考的日子到了,我虽然激动,心里却一点也不紧张。高考总共考了两天,报文科的考生考语文、数学、政治、史地四门课。考试题目不算难,最先考的语文科的作文题目是《难忘的日子》,我一气呵成,感觉挺好。相对弱些的数学也感觉考得不错。我的高考成绩至今还是个谜,因为当时没有公布考生的分数,我也没有收到高考成绩单。

  填报志愿时,父亲希望我第一志愿报北大中文系,但我不敢——全国顶尖的北大,中文系在广西只招2人,全省那么多考生,怎么会轮到我呢?想报语言相通、生活习惯相近的广东中山大学,但那年中大中文系没在广西招生。“报武汉大学吧,那也是重点大学啊!”父亲鼓励道,仿佛读大学的不是我而是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对我的成绩如此信心爆棚。虽然武大中文系在广西也是只招2人,但看到父亲如此期望,我便答应了。此外,我第二志愿报了广西大学,第三志愿报了在桂林的广西师范学院。

  终于在1978年1月初接到通知,1月5日至7日由中学的老师带我们6人到钦州县人民医院体检。这是我第一次到县城,也是第一次到医院体检。能够去体检,说明成绩入围,有希望被録取。但是,最终能否被録取,録取到什么学校和专业,我心里完全没底。

  体检之后的那段日子,是那么的漫长和难熬,我一边继续出工挣工分,一边焦急地等待和盼望。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2月7日收到了武汉大学的挂号信,里面有入学通知书和“武汉大学新生入学注意事项”,信封右下角不知是谁手写了“78、2、26-28报到”字样。这时正是春节前夕,这封特殊的来信无疑是送给我和我全家最重要的春节礼物。

  当年,全公社三四百人参加高考,只有6个人被録取,竞争之残酷可想而知。后来我瞭解到,在考上的6人中,4人上中专,一人上大专,只有我一人考上大学本科,而且是重点大学。我的高中同学、村里的伙伴,有些人学习成绩也不错,竟无一考上。对此,我为自己感到幸运,有时甚至怀疑是否在做梦。

  说实在的,我能考上大学,除了运气,与自己一直坚持学习有很大关系。我天性好学,上课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不懂就问老师。从小学起,成绩一直很好,每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语文、数学经常满分,从初中到高中,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来讲评。读高中时,学校的教学不太正常,经常是半天上课,半天去参加公社“改江造田”劳动,另外还有两三个月时间到分校去半农半读。但这影响不了我的求知欲,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只要有空,我便看书,把父亲书架里的书和能够借到的书反复看了个遍。读高中时,班主任翁老师向我们推荐订购了写作基本知识、课文选读等书籍,还请来大学毕业的公社新闻秘书讲新闻写作的经验,这些对我都很有帮助,也萌生了将来要当新闻记者的想法。由于学习成绩好,在外工作的父亲从来不用管我的学习,每当周末回家看到我在昏闇的煤油灯下看书学习到深夜,总是叮嘱我不要看得太久,要注意眼睛、注意休息。

  我所读的小学、中学,有一批有学历、有水平、有经验、有爱心、品格高的老师。小学教我语文、数学的老师,教学经验丰富,爱岗敬业,深得家长好评。高中老师,无论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政治的,全部大学本科毕业,这样强的师资阵容在当时一般的中学是很少有的,教我语文、数学的老师甚至还是解放前的大学本科生,他们大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贬到公社中学。我想,我能够考上大学,也是老师们多年辛勤教导的结果。

  我被武大中文系録取的消息很快在四乡八里传开了,我成了公社的“明星”。在上学前那段短暂的日子,走在公社的大街上,仿佛人们都认识我,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大学生”,许多认识的人见到我都这样称呼我。我读的中学也为我感到骄傲,校长专门请我和父亲吃饭,还送我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我考上大学后,父亲连带成了“名人”,在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多次被请去给学生家长、考生做报告,传授他的教子经,介绍我的成长历史。

  当然,也有少数人对我考上大学作另类探解。在一些人看来,我考上大学不是因为我勤奋学习,而是我家祖坟风水好。我家祖坟就在屋后半山腰上,据父亲说,我读大学后的第一年,一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专门去看我家祖坟的风水,甚至有人想偷偷在我家祖坟后面不远处修坟,幸被及时发现、制止。

  2月22日上午,我依依不舍地告别生活将近18年的乡村,在父亲的陪伴下,挑着行李,走路去公社,乘车去钦州再转车去南宁。离开家乡的时候,天下着毛毛雨,整个林屋几十号人站在路口相送。我回望生我育我的地方,眼里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泪水。60多岁、有些乾瘦的祖母,脸上显得有些悲伤,她在得知我要到外地读书后就不停地唠叨,对我十分不舍、不放心。没想到,在我入学后不久,祖母便去世了。父亲为了让我安心学习,直到寒假我回家时,才告诉我祖母早已不在人世的信息,我听后不禁伤心大哭起来。我想,祖母的去世,一定是因为我不在她身边的缘故。祖母受苦一辈子,本以为读完大学后可以孝敬她,没料竟连看她最后一眼、送她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这令我一直都感到遗憾。

  林琳自述:

  本人林琳,堂堂男子汉,却被父亲起了个女性化名字,常为此烦恼却又无可奈何。

  1960年8月生于广西钦州。有弟妹四人,排行老大。本以为一辈子会在广阔天地修理地球,没想到“四人帮”倒台,邓小平复出,高考恢复,竟被武大中文系録取,从此跳出农门。上大学后,父亲也从公社中学调县教育局,举家迁居县城(地市所在地)。

  大学毕业后分配至广东省侨办,一直踏实做人,勤勉工作,靠自己的努力和命运的眷顾,从科员逐级提升,现任省侨办党组副书记、巡视员(2018年10月机构改革侨办并入统战部后,任广东省委统战部巡视员),兼任广东省海外交流协会副会长、广东华侨华人研究会会长、国务院侨办侨务理论研究广东基地主任、《广东华侨史》编修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等职。去过五大洲50个国家和地区调研侨情及开展涉侨工作。

  武大本科毕业,本已心满意足,后承蒙组织关怀,2005年底参加“中山大学——牛津大学广东省高级公务员公共管理培训班”的培训学习,2011年又参加“中山大学广东省市厅级领导干部EMBA班”学习(在职学习,两年期),获硕士学位。

  由于工作原因,不断撰写和发表一些文字,内容多与侨有关,2008年出版《侨这三十年》一书。参与多本侨情、侨务书籍的编、审工作,担任《广东省志·侨务卷》编纂委员会主编、《华侨与华人》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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