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更详细的组合查询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今读先父诗文

  我虽在家排行第二,但由于长期离家参加革命工作,对父亲在广州发生的很多事情不太瞭解,加上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在政治运动中,还曾与他“划清过界线”呢。最近,南方老家的弟妹寄来先父遗着《天蠁楼诗词》(一九九七年版),我捧读之余,结合当前党中央“拨乱反正”和一系列统战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浮想联翩,感慨万千。数十年前的往事,又变得鲜明,历历在目。

  先父给我最深刻、美好的印象,莫过于一九二九年横江小学的开学典礼及其后一年的横江图书馆的落成典礼。那时,我才五六岁呢,但听大人们说,父亲是当时广州市和南海县商界及文化教育界的知名人士,他除先后任广州利民、国民长途汽车公司经理、广州长途汽车公会主席、米糠同业公会主席、广州市商会委员和南海县参议员、乡务委员会主席外,更是热心教育事业,与乡人合力创办横江小学,并捐建横江图书馆,受到群众热烈的欢迎。在开学及落成典礼那天,但见人山人海,群狮起舞,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人们纷纷聚集在大操场内,欢庆当时横江乡的大喜事。主席台以五六个小学生手牵手才能环抱的大榕树为中心,建成方阵模样,县长和父亲先后在台上演说,台下不时掌声雷动。横江图书馆设计优美,緑色的琉璃瓦封檐四角挂有铜钟,清风吹来,会发出优雅的钟鸣,声随风播,送出诗书礼乐,借教化以兴邦国的信息。他们为家乡教育和培养人才尽心尽力。黄祝蕖为此撰写碑文,黄金海书写、商承祚篆额《横江图书馆记》,对父亲的贡献作了充分的肯定。

  先父自小就有诗才,热爱诗词歌赋。他取名咏雩,字肇沂,据说亦是取自《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多富诗意。

  但是,先父不满足于以诗名于时,而有“辅世立人”之志。正如他在《君子有所思行》(乐府)所写,梦寐求之思难忘的是,我们的祖国,能跨汤越禹迈三五,遂臻大同踰小康,达至世界大同,天下为公的人类社会最理想的境界。

  在二十世纪,这个大动荡、大变革的年代,人们一生的际遇,会有很大的不同。先父青少年时,曾有过他的“黄金”时代;既有“南海诗人”的美名,亦曾是广东省工商界知名之士,是首届广东省商会联合会主席。其后,则步履维艰,屡遭磨难。

  抗日战争,有广东子弟兵之称的十九路军在上海英勇抗敌。消息传来,人心振奋,各地群众纷纷举行义卖捐献,筹款支前。我们小学生,都把零用储蓄,拿出献上。先父被推举为广东省各界同胞慰劳十九路军抗战将士委员会主任委员。受广东人民所托,北上劳军。在上海前线指挥部,会见了蔡廷锴、蒋光鼐将军,以及战区司令官,本欲再往昆山前线慰问将士,但十九路军却被调往福建。先父在《将往昆山劳军不果》一诗中有此句:“将军浑是一身胆,和议终违百姓心。零雨东山归未可,覆巢北海祸将深”。十九路军将领反对向日本议和,亦反对打内战,在福建抗命自立,被视为“叛逆”。慰劳十九路军的委员会主席,就有“通匪”、“资匪”之嫌,父亲因而被陈济棠逮捕入狱。那时,父亲患病,我天天陪同妈妈到市公安局拘留所给他送饭。父亲把所写的诗塞给母亲,母亲边看边淌泪;父亲也把诗交给我,我不怕鬼,“月黑鬼迷人”、“耻争魑魅光”这两句诗,我至今还记得十分深刻。

  一九四一年日军进攻香港,我家门前屋后落炸弹炮弹,先父几乎被炸死。一九四二年离香港回广州,上船时因没有向日本兵弯腰,父亲又被日兵打得差点儿掉下海去。在船上,我靠着父亲倚栏杆而立,父亲面向大海,滔滔波涛,吟咏出这一首诗:“烽燧分明照梦魂,千家野哭总声吞。云何与我安心竟,归去而今有舌存。飞退定知鸾鹤铩,生还犹忝虎狼恩。颓阳血染潮如沸,此是人间历劫痕。”

  当时我们在船上的环境很差,船舱密不通风,禄弟谦弟被闷得昏过去,我帮父亲将弟妹们一个个送上船面甲板,一家人围坐甲板上,观看天上的星星。双壁、双绮妹妹低声唱起父亲纪念张自忠将军殉国的诗句:“南瓜店,叱咤风云变,撼山不动胡尘飞,鼓沉日落犹酣战……”。我站起来,独唱了《大刀进行曲》和《义勇军进行曲》。

  回穗后,我就读石室明德中学,只一学期,高中毕业,十九岁,即奔赴大西南,就读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我最崇敬的导师是闻一多,闻老师的诗篇充满了深厚炽热的对国家对人民的爱。今读先父遗稿,亦见处处表现出关怀祖国人民之激情,忧时感事,怀古伤今,在对日抗战时期的诗篇中,更可窥见先父激昂的爱国者的思想、情操和品格。

  抗战结束,西南联大复员北平,我途经广州,在家停留月余即北上,于北京大学毕业,在追悼闻一多殉难一周年大会后一天即奔赴晋、冀、鲁、豫边区。一九五〇年全国工矿普查,我到了广州,回家数日,不料从此与先父永别!

  禄弟曾问我,为何得知父亲被定作横江乡最大的地主,又深知最大的地主会有怎样的下场,却不向父亲再进一言?我说:“在忠、孝不能两全的情况下,我选择了‘义’。在当时,我就只能沉默,让人民去决定他的命运罢。”我庆幸土改工作队提出枪毙我父的建议在农民大会上得不到一个农民的赞同,因而没有铸成无可挽回的错误,而在其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加诸我父身上的种种不实之词亦得以撤除改正。

  先父一生是光明磊落、公正清廉的。民国初期他辅助先祖父,以米粮多次支持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以及北伐战争、省港大罢工。三十年代为工商界代表,敢于为民请命,减免苛捐杂税,又谢絶薯莨行业的巨额谢礼,鼓励他们将此款带头赞助捐建南海县石门中学,造福乡里,造就人才。全国解放前夕,他辞去广州地政局秘书职务,出任广州爱育善堂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不受薪,有管理全权。几年间,先父为善堂建立了规章制度,开办了八所平民学校,设立医务所,向群众赠医施药,救灾扶贫,并无以权谋私。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一年间,广州市民政局派工作组进驻,审查善堂的帐目,由于善堂管理有条不紊,帐目一清二楚,令工作组感到惊讶,为先父生不逢时惋惜不已。

  先父热爱炎黄文化,毕生为保存、继承和发扬我国优秀的文化遗产尽心尽力。他好藏书,得碧琳琅馆丛书之版于辛氏,又得翠琅玕馆丛书之版于姨丈黄秩南,二书之版为吾粤名刊,经数年的整理增益,修残补缺,劳心劳力,耗用巨资,署曰《芋园丛书》于一九三五年刊印发行。《芋园丛书》辑録了唐、宋、元、明、清历代的许多专著,分经、史、子、集四部,各类书一百三十一种,每套二百余册,内容丰富,琳琅满目。这套珍贵的丛书,在广州中山图书馆可以查阅。该书刊印前不久父亲刚从牢狱中获释,他在丛书自叙中写道:“世乱飙驰,机阱百出,予方以名贾祸,负重债始脱于难,予竭力以求是书,非为名也,义不可背也。”他又说道:“书者载道之舆也。”“玩其词索其义而成艺而达道是谓得”,先父愿以己之失,而换取读者之得,这种无私的奉献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先父从青年时代起就酷爱收藏祖国历代文物,善鉴赏而富收藏。一九三八年广州沦陷前夕,父举家逃难香港,一家十口全靠父亲独力维持。由于父亲没有固定工作,生活十分拮据,朋友们劝父亲变卖文物聊以糊口,他都婉然谢絶,宁愿变卖浮财,节衣缩食。而父亲却以极大的热情,协助叶恭绰等人,筹办广东文物展览会。他拿出了个人珍藏的唐代天蠁琴、商代的咏樽、三国时吴永安铜镜、元代赤符鎏金佛像等十多件文物参展,还撰文介绍文物展览会的盛况,在筹委会上旗帜鲜明地号召国人行动起来保护拯救祖国的文物,不让它们流入外人之手。他擅长文物及古代文字的考究。对石鼓文的研究始于一九二九年的北游,那时父亲、母亲带着我和长兄北游。他在北平,太学前参观石鼓文,返穗后即着手研究石鼓文的由来。他以锲而不舍的精神,博览群书,广集资料,深入推敲,多方考证,几经周折,于一九六六年写成《石鼓文是周平王三年秦襄公之兄犬丘世父所作考》这一份考证论文,从拟题到脱稿,前后历时三十三载。中山大学中文系已故教授古文字学家容庚是先父的朋友,他专门为该论文题字,长时间审阅了原稿,对父亲用几十年心血写成的论文给予赞扬和充分的肯定。

  先父胸怀坦荡,豁达大度,以诚信待人,广交朋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很有学者风度。他的为人处事,深得朋友们敬重,他的诗才,更为朋友们赏识。他爱游山玩水,即席赋诗唱酬。顺境时常邀五七知己同游;逆境时他常常用诗词记叙表达他对老师、亲人和朋友深切的怀念。他的诗词虽十余二三,却是他的毕生心血。父亲从五十年代起即着手收辑整理他仅存的文稿。他的许多朋友喜爱父亲的诗词,联手慷慨扶持、选録、校定、注释、誊写、题字、作评作跋。也正是朋友们冒死保护,才使《天蠁楼诗词》整整三套手抄稿得以保存,避过了“文革”被查抄的厄运。患难见真情,这种真挚的友谊是崇高的、无价的。

  先父对子女的教育甚严,教我“勤能补拙”,“时维鹰扬”,“舜人也,予亦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有一件事,对我教育很深:抗战期间,日军进攻香港,我年少好奇,不知好歹,去观英日两军炮战,深夜才回,先父大怒,不让我进家门。我赌气嚷着要到东江去参加游击队。先父责问:“你半路给人抢光了怎办”?我脱口说:“我也去抢,不能饿死!”先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顶了他一句:“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先父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教训我:“无论处境如何,都要讲道德修养。”今读先父诗词,我看到了以《梁摹乐毅论》、宋拓《圣教序》及《洛神赋》复印件寄示福增儿昆明因题的诗篇,《长沙旅寓示福禄、福谦二儿》的诗篇,《胡藻斌为海儿画虎歌》的诗篇,父亲教导儿女,既循循善诱,又要求严格。读着这些诗篇,仿佛父亲站立在我的身旁,倍感亲切。

  我不信神,但对一些历史人物亦曾经奉若神明。先父敬贤礼佛,他以诗词记叙史实,领悟人生真谛,抒发怀古鉴今之情,落墨有如春秋笔!《天蠁楼诗词》是他献给祖国的一颗赤诚的心,是留给他的儿女、子孙们的宝贵精神财富。

  现在,先父的诗文在历经劫难之后,在广州市政协和荔湾区政协学习和文史委的大力支持和《天蠁楼诗文集》编委会的努力下,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喜讯传来,我们激动不已。先父在九泉之下,也会得到安慰,因为这融汇先父毕生心血的《天蠁楼诗文集》问世,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喜事。我谨代表我们家属,向广州市政协、荔湾区政协文史委的各级领导,向编委会的全体同志,向罗雨林主编、霍耀邦、余藻华、何普丰、梁俨然诸编委,以及先父的生前好友黄金海、梁荔夫、邓圻同、蔡国颂先生,向支持关心过《天蠁楼诗文集》出版工作的有关人士深深致谢。

  安息罢,阿爸!中国革命是伟大的。道路曲折,前景光明,你所希望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社会,一定会实现。

  一九九八年十月写于北京

  (本文收録于:1999年7月广州市、荔湾区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合编《天蠁楼诗文集》第151-164页。)
    (作者:黄 海)
最佳浏览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