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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地——身份认同与精神谱系

  在广东,广府与客家两个民系,不仅方言迥异,而且民系文化个性也有着非常鲜明的对比。而这两个民系的发生,无论从时空上,还是文化、精神上,都有着不少可比之处,从中可以引发出更多更为深刻的思考。这里,仅就“祖地”本身展开讨论。我的族群研究,发端于客家,而客家祖地在宁化石壁,于此,更有过“创世纪”神话为譬喻的长篇论文。而广府的祖地,则在于南雄珠玑巷,亦有“珠玑巷新解”等文章,正好借此机会阐述二者之间的比较。

  一、从地望到祖地

  在中国的南方,无论哪个民系,都很在乎自己的“祖地”。或曰“开基”之地。而这些“祖地”或“开基地”并不在中原——这本可以依姓氏的源流一直追溯到中原,因为姓氏的堂号都很清晰地指明瞭这个姓氏在中原的相应位置,如王氏为“三槐堂”,属太原郡;陈姓为颖川堂,今河南许昌;张姓为清河堂;罗姓为豫章堂;周姓为汝南堂;郭姓为汾阳堂;刘姓为彭城堂;黄姓为江夏堂;韩姓为南阳堂……等等,这里引的,都是客家的大姓,在百家姓中也都很靠前。无疑,他们根在中原,是“地望”所在。所以,姓氏对“地望”与“祖地”的指向,是再明确不过的。中国人的姓氏源远远流长,从伏羲氏开始“正姓氏,别婚姻”算起,亦有五千年的历史,诚然,客家民系的姓氏亦不例外。《左传·隐公八年》云:“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通志·氏族略序》称:“三代之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

  凭藉姓氏,我们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这是地球上没有哪个民族可以做到的,欧美各国,其姓氏大扺源于中世纪之后,再早,也就是古罗马帝国,也就二千多年,仅及我们一半时间。

  客家人以郡望自矜是众所周知的,那么,他们为何不以姓氏的“地望”为最大的皈归,却非认出又一个“祖地”来,如同广府人,非找出个“珠玑巷”为整个民系的开基之地呢?

  研究广府民系的形成,尤其是广府文化的“源”与“流”,都不能不触及珠玑巷的传说,这不仅仅在于广府民间一讲到祖上开基之处,必提到珠玑巷,甚至有的学者沿袭这一说法,去论证广府民系是直到珠玑巷时期才得以正式形成——这自然值得讨论,而且还在于这一传说所包含的文化意藴,其在广府民系发展史中所具备的无可逥避的重大影响。因此,如果研究广府文化时,无视珠玑巷,甚至不知珠玑巷,那便等于对这一历史课题的无知;同时,如果对珠玑巷本身不加以研究,几笔带过,也同样不可能真正认识与瞭解这个民系及其文化。

  无疑,广府人有太深的“珠玑巷情结”——这被他们视为自己的汉文化之“根”,以此证明他们不曾自外于一部中国的整体文化史,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近年来,关于珠玑巷的研究沸沸扬扬,出了不少书,提出了不少新的证据,也有一些不同的见解。其间,大量的是谱牒证明——至于谱牒的真伪,不少专家各有不同的说法,这里且不加以妄断。但研究一部文化史,有时更真实可信的,是那个时代的思想演变——那正是史实本身提炼出来的,不存在虚拟的可能。故史学家有思想史是惟一的信史一说。

  因此,我们可以断言,珠玑巷的传说,与其说是基于大量谱牒的发现,予以了进一步的证明,还不如说是产生于一个非常时期作为一个民系共有的认同观念。

  这点,我在论及广府民系形成的“广信期”中提到——“珠玑巷传说”,正是产生于中国积弱、屈辱,开始走下坡路的南宋时期——除了宋代进入“后儒社会”,实用理性占了上风,强调汉民族文化传统乃至汉族血统之外,更重要的是,汉民族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际,相对激发起了作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自尊乃至血统之至贵——“珠玑巷传说”的内涵正是在此,以强调汉民族于岭南开基,作为广府民系的汉族血统。

  这里须说明的是,广府民系萌发于汉初之广信周遭,其“广”字源自于广信,并由广信派生出广州,又由广州分出广东、广西……否则无以解释珠玑巷移民南下之前,生活在两广,尤其是西江流域、珠江三角洲的百姓主体是什么人。引用上一段文字的意义,则在于,正是民族危亡之际,南方人民是如何激发自身的民族自尊的,从而强化了自身汉文化的身份。

  无独有偶,几乎与广府民系于珠玑巷“开基”的同时,在福建宁化之石壁,也有同一个客家民系“开基”的历史记忆。虽然对于广府民系而言,珠玑巷开基的意义主要在思想上,而非完全的历史事实。但是,对于客家民系来说,石壁作为“客家祖地”的开基,无论对思想而言,还是对历史事实而言,都具有双重真实的意义。

  为何这么认为?

  因为,两宋积弱,经多次到位而扺达石壁的客家先民,此时已有了形成一个独特民系的所有条件:第一,跨过了武夷山余脉进入福建,便割断了与中原紧密联系的脐带,开始了独立发展的历程;第二,民族的积弱、捱打、激发了他们更大的民族自尊,他们已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承担起了民族救亡的责任,有了思想上的承传及进一步成熟,提升的需要,即有了共同的文化意识;第三,客家方言也终于脱颖而出,不再为一再侵入中原古韵的其它民族语言所改变;第四,这批越过文化包括军事边界的先民,不再是零散的,而有了相当规模,彼此的认同不再有障碍……还可以列举更多的条件,包括民俗之类,甚至上升到价值观上。

  我们不难在石壁的姓氏上找到有力的论证。

  《宁化客家姓氏源流》的作者余兆廷先生据其所能收集的现有资料,做了细致的考证,他说:“据资料所载,自东汉开始,特别是在唐、宋、元之间,流迁于宁化的客家先祖姓氏相当频繁。……据现有资料统计,在宁化落籍(留居)过的姓氏近200年,其中,有谱牒依据的计129姓;未见谱牒而来自外地寻根问祖和地情书刊所载及1985年全县姓氏普查证实,确曾在宁化居留的姓氏有69个。”

  对于这么一个弹丸之地,聚集有这么多的姓氏,说明瞭什么?不用什么解释,大家都很明白。如今,每年都有上万的海内外客家人到设有152个姓氏客家先祖牌位的石壁客家公祠朝拜,寻根问祖,自是有其充足理由的——在他们的族谱上,都明确记録有这样一个“祖地”的名字,他们的祖先曾经在这里聚落,而后,才从这里走向如今的客家属地,走向世界。

  那么,除开姓氏的“地望”——最早的祖地外,这里又为什么要同样被视为祖地,或者说,第二祖地呢?这里,作为地理上的空间区位,便凸显了出来。

  二、身份认同与文化认同

  凭此,我们不难解读出两大族群在不同地域中的文化定位乃至方言确认。而这种定位与确认,迄今已几乎是一种共识了,没有太多的争论。

  正如客家族群视赣州为客家摇篮,闽西为客家祖地,梅州为客都,河源乃客家古邑,且对河源的水源音(或惠河话)确认为客家古音——这也是近30年来客家研究的并得到公认的成果,广府族群亦可视广信(含梧州、封开)为广府首府、发祥地,珠玑巷为广府祖地,广州——香港则是广府的轴心或中心,而五邑,即泛良溪之区域,也就是从珠玑巷南迁移民最后扺达到珠江三角洲腹地,则成了广府乃至全国最大的侨乡。无论广府人还是客家人,均是两次到位乃至多次到位才得以形成。语言的多元,本身也说明族源的多元构成,广府有自广信至广州的标准白话,客家亦有梅州的标准客语,而五邑话与水源音,也都同样是各自族群的次方言。这都已经没多少争议了。

  摇篮对发祥地、祖地对开基地,以及多次到位,标准白话对标准客语,古音与次方言……种种,虽说表述上略有差异,但大致都一样。从宏观上而言,这种历史文化定位,或许会因为不同时代的语境而有所变化,但各自的文化指向、历史内涵,却已经不会有太大的歧义了,这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文化的自觉,族群意识的自觉、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思想解放与民主政治的推进之一大表现。

  从这些方面,我们可以找到这两大民系诸多的文化共性。

  首先,从地理上看,众所周知,中原自古以来,对东南西北方位上的族群,有着非常明确的“华夷”之分,所谓北胡、南蛮、东夷、西狄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虽然后来大部分胡人以有蛮夷狄均融入了汉民族当中,但这种意识却一直很是顽固,延续到了近现代。而对于东南方位而言,便是东夷、南蛮了。著名的爱国将领袁崇焕,在汉族王朝的明代,每每还为崇祯皇帝唤作“南蛮子”,虽说他本是广东人,是中原汉族的后裔,他的被杀,固然有清军反间计的原因,但与崇祯皇帝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华夷之分”观念是密切相关的,认为“南蛮子”与“北胡人”互相勾结,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则理所当然。

  我们也同样从大量的历史典借中得知,汉民族或更早一些,华夏族的边界,在东边,当是以武夷山脉为界,过了武夷山,乃是“东夷”,其实,包括武夷山的得名,也很明显。同样,在南边,过了五岭,五岭则有越城岭等,也明显为“华蛮之界”。也就是说,过了五岭,即南岭,也便是南蛮之地了,而非汉族或华夏族的地域了。

  因此,从江西(古华夏族或汉族地域)进入福建(东夷)、广东(南蛮),无疑是离开汉民族的世界而进入了异族的世界。而这时,如何重新确认自己的汉族身份,明确显示自身的世系乃汉族世界——这一直被认为是中国(中原、中州、中县,即中华疆城,也就是当时这片土地上所能知道的整个世界的中心)——渊源,是汉民族的正朔,是炎黄子孙呢?

  这就需要一个确认其炎黄子孙,汉族根系的“第二祖地”的证明。

  于是,便有了广府民系珠玑巷的传说。

  于是,客家人也几乎同时有了石壁葛藤坑的传说。

  有了这么两个“祖地”,或在夷蛮之地重新开基的证明,无论是客家人还是广府人,也都就有了与中原、与一部华夏文明史密切相关的历史渊源,更有了新的作为汉民族一员的获得身份。否则,当你已生活在夷蛮之地,幷且子子孙孙都得在这繁衍下去,你又能怎么去认同中原,认同汉族,认同一部中国的历史,并昭示后人呢?这个观念,在民族危亡的宋代,殊为强烈。这就不难理解,早已于汉代发祥地的广府人,为何仍要在南岭脚下确认自己的祖地,虽说那已经到了宋代。而且,在这之前,自张九龄凿开大庾岭道至产生珠玑巷传说之间,更有600年之久,正是这600年间,大量的中原移民,过梅关古道,进入到南雄、韶关等粤北地区,使那时粤北人口,比包括广州在内的南海郡要多得多,且不说在南雄更设立了广东第一个孔林书院。那么,为何把这600年的大迁徙,都浓缩到了宋末元兵南下之际短短的几年间?为何广府民系数以千万计的后裔,都在族谱上写上自己来自珠玑巷?其实,他们也同客家人一样,有着同样的身份认同,即:

  1.都是来自中原,根在中原,后来才在各自的祖地开基创业;

  2.都经历了大迁徙,身上有着迁徙的印记与血液;

  3.都籍借于族谱,传说乃至神话,拥有汉民族的身份。

  虽说到今天,仍有人对罗香林提出的关于族谱“事出有因,不见正史;并无实据,不容忽视”的观点看出非议,认为其非科学亦非行时,但是,笼统地否认族谱的记载,恐怕更不科学吧。客家祖地博物馆,再加上上杭拥有数以千计族谱的客家族谱博物馆,在其占有的数量及其巨大的容量上,我想,只要学者能凭此深入下去,真正用功夫,是必有不俗的结论。

  我这里强调族谱,并不是认同那些牵强附会的内容,也不是把神话传说当成了信史,我要说明的是,当不少人视身份认同、文化认同为子虚乌有之际,族谱所揭示的血缘认同,却是再实在不过了的。其实,身份认同、文化认同,也絶对不应视为虚的。

  三、不同的精神谱系

  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所有的文字记载的历史,都备受质疑,且不说民间的“野史”,以及族谱上的家族史什么的了。但是,这些记载所揭示的历史思想的进程,却又是再真实不过了的。而一个民族,包括民系或族群,各自的精神史,则更是无法否认,也无以篡改的了。

  因此,包括神话传说,也同样可以纳入精神史中。进而言之,在特定的时空背景下人类的认知方式与表述方式,正是构成了不同层面上的历史。神话、传说则是其中的一个层面。换句话说,神话传说不仅可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更是人类鸿蒙初开之际一种特有的不容抹煞的表述方式。两大族群对祖地的解读,也就呈示出各自不同的精神史或思想史的谱系。

  从神话的角度而言,我曾视客家人的“葛藤坑传说”为客家人的“创世纪神话”,因为客家人因此得到了拯救。但是,珠玑巷的“胡妃传说”,却与葛藤坑迥然不同,当然,胡妃逃亡到珠玑巷并被追杀,在传说中被视为造成珠玑巷人大规模南下最重要的原因,可同是神话,同是迁徙的动因,前者,葛藤坑农妇是一位被圣化了的、几乎成为女性创造世界的神灵,而后者,却是招至灾祸的魁首,最后,自己也不得不投井身亡。诚然,人们对胡妃的遭遇不乏同情,但两个女性的的作用却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

  因此,珠玑巷传说中,这才有罗贵率36姓97家一同南下的壮举,起到救世作用的不是女性而是男人了。而罗贵的故事,也渐渐褪去了神话的成份,成为拥有真实的历史记载的纪实,不仅有了真实可触的,现在位于南迁后扺达到良溪,为后人所建的罗贵墓,乃至其儿子的墓,更有了族谱上几乎是翔实可信的历史文件。如《赴始兴县告迁徙词》、《赴南雄府告案给引词》、《南雄府给发文引》、《冈州知州李从芳批》……等上十份。

  于是在广府人中,神话最终还原为了历史现实。客家人则始终抱着神话般的浪漫情怀。

  据考证,中国历史上被称之为“珠玑巷”的地方不下十处之多,几乎是古代商业发达的历史名城,如洛阳、长沙、南昌等等都有一条珠玑巷,而这珠玑巷,自是商业通衢,百货集聚的繁华之地。事实上,广府人在历史上素以经商出名,珠玑巷于他们而言,当实至名归。

  而葛藤坑,无疑是一个乡村的名字,是乡土中国的代表,至于叫葛藤坑的农村地名,更不下数百处之多。中国本就是讲究的耕读传家,农耕为本,客家人身上的儒家文化色彩,也就比广府人浓重得多。农耕文化离神话时代相对要近即得多,所以,葛藤坑传说,反而是从邓氏故事,几经战乱,从而被神化或圣化了。

  客家人强调的大迁徙,自是上千年来,自中原到东南沿海的万里长旅,是几乎永无终止的风雨征程,更具神话色彩。而广府人自珠玑巷到良溪的迁徙,仅仅是几个月,几百里,虽说一路上也险象环生,诸如散筏、破排,九死一生,但毕竟不长,也实实在在。

  但这些,却构成了两大民系在大迁徙中不同的精神谱系:皇妃——农妇;商街——山乡;长旅——短途;神话——纪实……等等,当中的差异也太大了。

  无论是宁化石壁,还是南雄珠玑巷,在历史的进程与文化演绎中,都一致被视为所在民系或族群的“祖地”。

  当我们回顾并梳理这两个祖地形成的过程,我们可以与很多同类的圣地相比较,如国外三大宗教的圣地耶路撒冷,如国内畲族人的凤凰山……等等,可见,这已非一种文化特例了,这只是在长久的竞争与文化传统的博弈中,多维发展起来的,从而获得一种认同。

  末了,当补充一句,如今的珠玑巷,已经不复有广府人了,可广府人仍一如既往地前往祭祀乃至朝拜。以至有人称,珠玑巷的东道主都不是广府人,你们还去干什么?其实,无论是耶路撒冷——犹太人有2000年都不在那个地方,科索沃——塞尔维亚人今天甚至已被挤了出来,可他们会不认自己的祖地么?

  (谭元亨,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华南理工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省珠江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广东广府学会执行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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