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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崇诚与我

  千金小姐留美归国

  林崇诚女士是我的表姐,林云陔公的长女,她自少跟随崇真长兄赴美读书。崇真表兄进入伊利诺州立大学攻读,毕业后再进该校农业经济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崇诚表姐先肆业于该州中学,毕业后亦入读她大哥肆业的大学,专攻音乐。尚未毕业即随大哥返国。

  云陔公时任广州特别市市长,闻知崇诚表姐在美国受到大学生自由开放风气的影响,生活相当浪漫,所以不准她独自回美完成学业,而要她留在身边,接待外宾担任翻译。在一些正式的场合,她代表母亲林夫人充当女主人,周旋于外国驻粤官员以及来访外宾之间,以流利英语协助父亲从事外交活动。林市长有这么一位出色能干的千金,广州市民传为佳话。

  父亲开列择婿人选

  云陔公不久转任广东省政府主席,崇诚表姐继续担任他的英文助理。当时她年方廿二,貌美活泼,是条件最佳的窈窕淑女,对她有好逑之念的男青年甚至有成就的文官武将不知有多少。为了减少她择偶的困扰,林公慎重审定,列出十人名单,任凭女儿与之交往,从中挑选一位作为配偶。十人中不是高学历的硕士、博士,就是厅级以上文官或将级军官,个个都是有为的青壮男子。

  崇诚表姐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竟然对父亲所列十人都不满意,反而选定了她留美时期结识的学长黄振权先生。林公极为不满,甚至大怒而说了重话:“如果你一定要嫁给黄某,我绝不承认这个女婿,也再不承认你是我的女儿。”

  林公以极大压力阻止女儿的婚事,他本身在美留学七年,长期接受民主自由的思想,何至于如此固执、如此顽强的反对?黄君为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会计研究所硕士,广东新会人,年纪廿六岁,体格健壮,相貌堂堂,前途大有可为。但他偏偏得不到林公的认可,有一次试图入林府面谒未来岳父,被林公驱赶,急得跳窗逃走。林公何以会极力反对,以旧观念剥夺他宠爱的大女儿择偶的自主权?始终是个谜。当时表姐的母亲,亦即我的姑母,常从旁苦苦相劝,却毫无效果。

  赴港结婚港督成全

  倔强的崇诚表姐坚决不顾父亲的反对,趁着林公奉命赴南京开会离穗的机会,立即瞒过母亲,秘密与黄君匆匆赴港,请求港督作他们的证婚人,到港府婚姻注册处办妥合法的结婚手续,结为连理。新闻记者争相报导,消息见报之后,表姐才拍电报禀告父亲,完全是先斩后奏的方式。据说林公接到电报,急怒攻心,顿时晕倒在地。

  林公说到做到,真的公开宣布与林崇诚脱离父女关系,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黄振权先生娶了表姐之后, 被广州私立岭南大学聘为会计系教授,新婚夫妇住进岭南大学的教授宿舍,从此不敢踏入娘家的家门——广州市东山梅花村19号,亦即我家的左邻。

  我母同情表姐遭遇

  我母亲同情崇诚表姐争取婚姻自由,在她开始和她父亲闹别扭的时候,我家就成了她的庇护所,常见哭哭啼啼的表姐跑进我家,接受我母亲的呵护劝慰。表姐婚后不敢返回娘家,要和她母亲见面,我家自然就是最安全的会面点了。

  每当我姑母要送衣服首饰给爱女,便通知表姐到我家,然后她将一篮篮的衣服携来送给女儿,可知表姐的确不敢再见她父亲的面。作为慈爱的母亲,不得不以邻居亲戚家作为与爱女会面叙谈的处所。当时我虽年幼无知,但时常目睹这种“秘密会面”的奇怪方式,也多少明白个中的无奈。

  抗战期间,黄振权表姐夫远赴陪都重庆谋职,一时失去联系,接济不继,我母亲派专人去接表姐一家六口(她已育三儿两女)回到我们故乡信宜县水口村居住,妥贴照顾她一家住进我们“老威屋”(有百余年历史的祖居)。表姐讲究卫生,要自行开伙,由我母亲送米送柴;同时我父亲介绍表姐到从广州迁来的广东省立广雅中学教英文,有了教职,便可领到薪水,自食其力。这是我父母支援爱护表姐可给予的周到照顾,充满着“雪中送炭”的厚道。

  后来表姐联络上她的丈夫,原来他靠自己留美学会计银行的专长,已被时任财政部长的孔祥熙任命为战时中央银行广东分行的经理(行址在韶关),表姐一家人才离开信宜去韶关团聚。

  和表姐依依作别,我已是懂事的少年,她满面流泪感激我父母对她一家的深情照顾,频说大恩大德,不知何以为报。

  迟来认可父女重圆

  抗战胜利,林云陔公随政府复员,还都南京,继续担任审计部长,趁巡察各省审计处之便,回到广州停留两周。由姑母出面,我父母从旁充当“和事佬”尽力斡旋,邀约崇诚表姐,带着她的夫婿和已长大的五个儿女,回到梅花村旧宅见面团聚。黄振权表姐夫这样才第一次登门叩见岳父岳母,被接受承认为大女婿。他们共处了两周,享受团聚天伦之乐,过去脱离父女关系的声明自然早被人们忘怀了。

  我父母极高兴见到他们父女重圆的欢乐,也欢慰自己起了一点融合的作用。毕竟父女情深,时间化解了一时难以接受、晴天霹雳似的打击。事实证明崇诚表姐的选择是不错的。在整个父女失和事件中若说表姐有错,只错在拂逆父亲,辜负了他的疼爱。当初表姐应该让父亲有时间去瞭解与认知,逐渐消除父亲的强烈反对,也许能避免这一场不幸的冲突。

  表姐当年断然和男友跑到香港结婚,严格说来就是“私奔”,正如宋庆龄为了崇拜英雄革命家,不顾父母的反对,偷偷跑去日本与孙中山结婚,其父宋查理最后也只好默认这椿婚事。林崇诚受父亲宠爱太深,她居然会叛逆,父亲是完全料想不到的,所以觉得难以忍受。其实以当年黄振权先生的学历、体格、仪表各方面条件,足够资格成为省主席爱媛的夫婿。总之时间弥合了创伤,剧烈的父女之争终于圆满告终。

  抗美援朝抢救儿子

  1949年11月,广州政权易手,我与景昭妹继续读私立岭南大学,崇诚表姐的两个儿子黄立德、黄邻德则就读岭南大学的附属中学。1950年韩战爆发,大陆展开抗美援朝运动,受到大张旗鼓宣传的影响,年方17岁的邻德无知又冲动,竟然报名自愿参军。他血气方刚,不知死活,非去不可。我苦劝一晚仍无法阻止,第二天他真的去报到入营了。

  我急得连忙用电话通知崇诚表姐,要以最快的方式从香港赶来广州抢救儿子。表姐果真火速赶到,邻德已被送进“南方大学”所设的临时军营。她不顾一切,勇敢的跑去请求要见儿子,凭她的急智编出丈夫病危急于见儿子最后一面的理由,硬拉着邻德离开那学校的大门,立刻乘火车返回香港。我佩服崇诚表姐够胆识,居然软硬兼施的说服守门卫兵得以放行。她救了儿子一命,免他成为炮灰,无辜的短命牺牲。

  离穗抵港做了“厅长”

  1951年2月,我离开广州回到香港,在电话中告知表姐我已决定转入香港大学补修学分,表姐知道我父母已去台湾,无家可归,在电话中立即笑着说:“我升你做厅长吧!”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欢迎我到她家暂时作客。

  表姐一家七口(儿女都是成人了)住在九龙新开发的钻石山区,是用空心砖建成的三个小间,所谓“厅”是放置一张方桌供全家用餐的处所,面积不过60平方尺,晚间开一张单人帆布床让我当“厅长”,白天必须收折起来。我听到表姐不假思索便请我去住宿,真是感动又感激,于是我抵港的当晚便有了家的感觉,不必为住伤脑筋了。

  香港地狭人稠,到处都有大小餐厅、茶楼及大排档,吃是很方便的,惟独留宿困难。表姐的诚意和感情,真使我感受至深。坦白的说,在香港我有比她更亲的亲人,但他们都不可能像表姐那样爽快的接纳我,我就没有必要去恳求他们了。

  就在这段时间,我一方面攻读港大,另一方面,德明中学校长及常务董事(陈济棠的两位公子)赏识我,邀约面谈不过十五分钟,便发聘书给我,任我为校长室的唯一秘书兼高中英文专任教员。我在德明中学四楼的宿舍分得床位,该房铺设四张单人床,但只有我和陈氏兄弟的一名贴身侍卫居住,显得宽敞。

  我搬出表姐家,但永远牢记她的恩情,亲友的难能可贵在于及时解决眼下的急需。英文也有名谚:“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你最需要之时出手相助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加州深造再蒙接纳

  在香港表姐家当过厅长,廿七年之后,1978年我从夏威夷大学旅游工业研究所获得硕士学位,飞到美国大陆的加州洛杉矶,第一晚投宿于旧中国城(China Town)。翌日我与崇诚表姐通上电话,她第一句话便问我:“你住在哪里?”我答:“我昨晚住在China Town的一家小旅店。”她一如往昔,立即请我搬进她的廉租公寓。

  表姐当时住在山坡上的廉租公寓,是社会福利机构分配给一些美籍韩裔月薪不足一千美元所谓低收入户居住的。如果靠步行,必须爬几百梯级,但自驾汽车可直达公寓的停车场,表姐租得二楼的一厅一房独居,所以认为可以容纳我。

  和表姐通过电话后不到两小时,她的次子邻德(我及时通知她救出的儿子)便来到中国城我住的小旅店,不由分说一手抽起我的行李,要我上车搬去她母亲租住的公寓。我又再一次做了崇诚表姐家的“厅长”,不同的是这一次在厅里放置一张白天不用收折的单人床,我当的是名副其实的正厅长。

  我特别珍惜这一段异国享亲情的际遇,和表姐一起赏月,我曾大声吟出诗句:“山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将“海”字改成“山”字,因为表姐的家住在山坡上。

  掌握机缘救弟赴美

  崇诚表姐在美读大学时,有一位美籍男同学,一直保持联络,有几十年交情,友谊甚笃。他后来从政,历任国会众议员及参议员,是共和党领袖之一。有一天,我在表姐家阅报,知悉她这位朋友即将接受中国国务院邀请访问北京。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想出一个好主意:表姐请托这位美国老友携带一封信,当面交给邓小平,请求邓批准表姐的三弟崇仁离开大陆,赴港治病再赴美生活。

  表姐最不放心的是她还在大陆受苦的三弟,她最小的四弟崇义已在文革时代被红卫兵推倒在铁轨上,活生生的被辗死。死者一了百了,活着的还在受罪,才令做姐姐的牵肠挂肚呢!表姐听我把救弟的点子说得周详,大喜过望,回头一想,又怕她的老友是否肯带这封信?又是否够份量能见到邓小平?我觉得这些确是未知之数,眼下先得写好一封恳切的给邓小平的信,让他看得明白,看得动容。于是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替表姐拟出信稿,虽事隔多年,我仍能记得大约的内容:

  我是华裔美籍的妇女林崇诚,美国身份证……号(附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洛杉矶领事馆出具的证明书)。我的父亲是做过国民党政府三任广州市长以及五年广东省主席的林云陔。我的亲三弟林崇仁,在新中国成立时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未参加过任何党派,也未曾在国民政府任过职。上海解放后在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毕业,被派到河北石家庄的煤矿厂当工人。现已患严重的胃病,我请求您批准他离开工厂,赴香港就医再赴美定居,他的医疗费及生活费由我全部负担。新中国是重视人权人道的,请您立即审批林崇仁的离职出国,至深感谢。

  信写好后,表姐亲访那位共和党籍在国会有影响力的老友,他答应一定将信带进中国大陆。很幸运的,这次的美国国会参众议员访问团飞抵北京,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他们的正是邓小平,表姐所托之信得以当面送呈。

  三个月后,北京公安局派两名警员到石家庄的煤矿厂,查问有无名叫林崇仁的工人,厂长怕出问题,说并无此人。一周后北京的人员再来查询,该厂仍说没有。我的三表哥崇仁风闻北京公安局派人来找他,自己也吓得躲藏起来,生怕有人来抓。再过一周,北京的警员又来了,厂长问为什么非要找到林崇仁不可呢?警员很不耐烦的拿出公文,一看才知批着“准许林崇仁离职往香港治病”的北京公安局发出的正式文件,于是才放心的找来林崇仁亲自签收。先到北京办理多项手续,于1982年携妻女离开大陆,抵达香港,病弱的崇仁表哥终于脱离了死亡的阴影。

  崇诚表姐为了照顾三弟,亲身自美飞抵香港,延医治疗不遗余力,经年余的停留,崇仁表哥的身体逐渐康复,一家也获得赴美移民的签证,高高兴兴的随表姐飞往美国加州了。表姐挽救三弟的心愿达成,我从旁协助,也有几分成就的快慰。

  结语

  林崇诚表姐个性勇敢爽快,独立刚强,行事有豪侠风范。她生活节俭一如其母,但绝不吝于待客。她不惜牺牲父女感情争取来的婚姻其实并不美满,她人入中年,表姐夫即弃嫌糟糠而在外搞外遇。表姐认为丈夫是自己坚持选来的,无从怨尤,只能吞忍一切,继续过自己的正常生活。

  表姐一直留居美国,儿孙满堂,十分享福。晚年不能自行料理生活,继续独居了,才由最孝顺的长女黄崇德接返家中奉养。表姐在儿孙簇拥中活到九十几岁,最后是无疾而终登上天国。

  敬爱的崇诚表姐:我钦佩您!怀念您!感恩你!

  陆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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