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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观音赐子

  一

  公元一九二三年十月三日,民国十二年癸亥八月二十三,和煦的秋风,吹拂着南宁老城的大街小巷。一排排低矮的民房映入眼帘,古老泛黄的土墙旁,牵牛花顺着藤蔓向上攀爬,街道两旁的垂柳随风摇曳,婀娜多姿。

  北门街上,从一户李姓人家的小窗里,传出了阵阵细慢和缓的念佛声: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您保佑我们李家再添一个男娃吧!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屋里念佛的是李家奶奶。这是一位满头银发,心地善良的老人,此刻她正在佛堂里,双手合十,目光虔诚的跪望着供桌上的观音菩萨像。

  “娘,您歇会儿吧!天天这样跪着,别累坏了身子。”儿子宣开走了进来轻声地说道。

  李家奶奶轻轻地摆摆手说;“我不累的,你就不要管啦!”说完仍跪在蒲团垫上,虔诚地磕头、祷告。

  “整天拜观音,拜观音的,能求来个男娃吗?”宣开的一声嘀咕,飘进了母亲的耳朵里。

  “哎哟!真是罪过哟!”老奶奶赶紧起身,走了出来:“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有求必应,只要你心诚,观音菩萨就一定会给咱们送来一个男娃的”。说完,李家奶奶又转身进了佛堂,继续磕头祈祷。

  宣开是一个中年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几道皱纹过早得爬上了额头,方方正正的脸庞看上去很憨厚、淳檏。他自幼随父母搬离乡下,在城里开了一家米铺。父亲去世以后,他们就靠这个米铺,支撑着这个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

  此时的宣开,已有一个男孩、十七个女儿了。(其中的十个女儿陆续殀折)他盼望着妻子这一胎,能给他们李家,再生下个男孩儿来。

  李家奶奶终日地不断磕头、上香、拜佛,一心期盼着怀有身孕的儿媳妇,能随她愿。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精诚所至,儿媳临盆的那天,果真产下了一个男婴。

  孩子的父亲宣开,怀抱着婴儿走过来,高兴地对李奶奶说;“娘!娘!你快看啊!咱们李家果真添了个男丁,您求观音菩萨真灵啊!”这个中年汉子由于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老奶奶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跪在观音菩萨像前,连连磕头,千恩万谢。

  宣开和母亲凝视着怀中的婴儿,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宣开说道:“娘,按家谱排列,应该叫他子隆”老奶奶听瞭高兴的说道;“子隆,子隆,家业兴隆,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哇!”

  宣开看着怀中的婴儿对老奶奶说道:“真想他快点长啊!等他长大了,就把米铺的生意交给他啦!”

  两人高兴地看着怀中婴儿那张可爱的小脸儿,只顾着说话,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儿,这孩子咋回事儿?生下来都这么大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听到他的哭声呢?

  老奶奶慌忙从宣开怀里接过孩子,掂着他的两只小脚,来了个倒挂金钟,在他的小屁股上,悠着劲儿拍了几巴掌。只听“哇”地一声,娃娃大哭起来。

  子隆的第一声啼哭,像唢呐般的响亮。老奶奶高兴的笑道:“这么丁点个小人儿,嗓门儿真大啊!将来肯定了不得。”

  二

  转眼间,三、四年过去了。

  李家米铺的后院,当初那个被奶奶倒挂金钟打屁股的娃娃,现在已经四岁了,长得高鼻大眼的甚是可爱。此时,他正一个人蹲在院里一处小菜地的旁边,手里拿着奶奶给的一小块儿烤白薯,边吃边低头看着地上爬的小蚂蚁,然后用他白白胖胖的小手掐下一点,丢在蚂蚁的跟前,看着它们好几只蚂蚁,抬着一小块儿白薯渣儿走,他高兴的咯咯直笑。

  “子隆,吃饭了!”就在这时,梳着两个大辫子的香姐,站在堂屋门口冲他摆摆手。

  “来了!”子隆站起来,在裤子上来回蹭了蹭自己的小脏手,又回头看了看那些忙碌的小蚂蚁,蹦蹦跳跳地进屋去了。

  子隆有十七个姐姐。由于他年小弄不清楚哪个姐姐排行第几,所以就按姐姐的名字:香姐、英姐、秀姐这样的叫着。

  哥哥子兴,年长子隆十多岁,子兴早年读过私塾,有点文化,便协助父亲打理生意。与哥哥相比之下,子隆的生活就惬意多了。

  每天吃饭的时候,子隆喜欢挨着奶奶一块儿坐。因为奶奶总是会把饭桌上最好的菜肴夹给他吃。在奶奶的眼睛里,子隆就是观音菩萨赐给她的宝物。

  子隆趴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的扒着米饭,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贪婪的盯着饭碗里好吃的菜,生怕谁抢了似的。

  正吃间,他听到父亲对两个姐姐说要她们到水月庵去做义工。英姐、秀姐自幼受奶奶熏染,很有佛缘,爸爸让她们去水月庵做义工,当然是很乐意了。

  “水月庵?”子隆抬起头,眼睛一亮。

  “姐姐,我也要去。”子隆嘴里嚼着饭,含糊不清地说着。

  “看你急的,别呛着。”奶奶在一旁笑着说。

  “弟弟乖,等你再长大点儿,姐姐一定带你去!”吃完饭,两个姐姐欢欢喜喜地拾掇着饭桌,子隆却在一旁皱着眉头,嘴巴撅的高高的,满脸的不高兴。

  水月庵——原名观音庵,始建于清朝康熙四十四年(公元一七零五年),座落在市区的临江街邕江边上,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当时的水月庵属砖木结构的三进厅和两廊一阁,入门的一进厅是客厅,有一木屏风,上面雕刻着阁祖师头像,二进厅是出家尼姑的住舍和天井,三进厅是放置菩萨佛像供人们烧香朝拜的,地铺褐色石板,大门对着临江街。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一些虔诚的信徒和香客,蜂拥前去水月庵顶礼膜拜。水月庵的后门临邕江处有一码头,一些远处的香客也慕名划船前来拜佛。

  一九三八年八月三十日,水月庵遭日机轰炸,大厅被炸毁,死伤的尼师及部分避难民众约六十多人。子隆童年出家的那八个小伙伴儿中,有六个在那次空难中丧生,只有启荣、启芬两位小尼师幸免遇难。 

  一九八七年,因城市改造,便将水月庵迁到青秀山天池西侧。南宁市政府拨款,在青秀山水月庵新址——隔江而望的五象岭上,建造了一座凉亭和一座尼师坟,以纪念当年死去的尼师和避难的民众。

  这段时间,子隆看着两个姐姐天天都去水月庵做义工,每日早出晚归,虽然疲惫,但是心情却很愉悦。便很想跟着姐姐一起去,可是奶奶不同意。怕他年幼不懂事,打扰庵里师父们的清修,所以一直没让他同行。

  转眼子隆六岁了,行为举止也稳稳当当的,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当子隆又一次提出,要跟着姐姐们到水月庵去的时候,奶奶也就不再阻拦了。于是,当姐姐们又去水月庵的时候就带上了子隆。

  水月庵的旧址,在临江街水月巷里,离子隆的家很近,不到一里的路程,往来十分方便。穿过下国街就到了。

  走进水月庵,子隆不禁看痴了。只见水月相映,杨柳青青,秀丽的犹如其名,整个庵的周围透着一种庄严静谧的美。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境中的妙香国土。

  “这就是庵堂啊?”子隆初次踏入水月庵,对这里的一切都特别的好奇。他拉着姐姐的手,边走边四处打量着。水月庵四周灰墙雕栏,大雄宝殿宏伟壮观,嘟嘟作响的木鱼,来来往往的香客,青烟缭绕的香炉,这一切都让子隆感到很新鲜。还有那大殿上的佛菩萨,每尊都是妙相慈悲庄严,低眉垂眼。

  他拽拽姐姐的衣襟,指着大殿上方的一尊观音菩萨,仰脸问道,“她是谁啊?”姐姐轻声地说“她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有求必应的”。“可咱们家奶奶拜的那个观音,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子隆不解地眨着大眼睛,他想起了自己家里,奶奶供的一尊观音菩萨的相貌来。

  “佛菩萨有很多种法相,就像咱们家英姐、秀姐、芳姐,我们都是你的姐姐,可我们的长相都不一样对吧?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姐姐笑着跟他解释着,然后,用手指头轻轻的点着他的小脑门儿说:“你呀!就是奶奶向观音菩萨求来的呢!还不赶紧来拜谢观音菩萨。”“我?”子隆愣愣地看着观音菩萨,又看看身边的姐姐。看到姐姐跪在蒲团上拜观音菩萨,子隆就学着姐姐的样子,也跪在下面的垫子上磕头,拜得很认真、很恭敬。

  姐姐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你以后长大了,也做观音菩萨好吗?”子隆抬头望着观音菩萨,似懂非懂的使劲儿点点头。姐姐看着他那天真可爱的样子,疼爱的抚摸着他的头,心中感慨万分。

  姐姐牵着子隆的小手,从大雄宝殿、观音殿、天王殿,一直转到弥勒殿。每到一处,姐姐就会很虔诚地念佛菩萨名号,子隆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将姐姐念的每一个菩萨名号,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在经过观音殿时,子隆的目光被一张画像深深地吸引住了,画像中的菩萨她面容娇美,雍容典雅,坐在水边的石上,扭头望着水中月亮的倒影。

  子隆仰脸问道:“姐姐,画中的菩萨是谁?”

  英姐想起根荃法师的讲解,便开口说起来:“这是水月观音,三十三应观音之一。她现此法相,就是告诉人们:一切现实究竟都是虚妄、是空想,诸法如水中月,并无实体。现在你还小,跟你讲这些你也听不懂,等你长大了会有师父讲给你听的。”“姐姐,你知道的真多!”子隆虽然听不懂,却为自己的姐姐感到骄傲、自豪。

  “这都是根荃法师告诉我的。你以后有啥不懂的可以问他。”“哦!根荃法师……”从此,根荃法师这个名字,就牢牢地记在了子隆的心里。

  从那个时候起,子隆几乎每天跟着姐姐到庙里。一直到读私塾前,他的整个童年,几乎都在水月庵度过的。黄昏时分,他们姐弟在离开水月庵时,子隆忽然转身跑进大殿,跪在佛前,悄悄许下心愿:求佛菩萨保佑奶奶、父母、姐姐,保佑全家、保佑所有的人平安吉祥!这一天,小子隆忽然感觉自己好像长大了。 

  三

  水月庵——在子隆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时起,他便经常跟着两个做义工的姐姐,到水月庵玩耍。

  无论是晨霭中回响的钟鸣,还是敲得当当作响的木鱼声,都被子隆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最美妙的声音。

  除此之外,子隆对庙里的佛菩萨塑像也情有独钟,经常恭敬地礼佛、拜佛。水月庵的法师们,见他小小年纪,又机灵又可爱,日子久了,都很喜欢他。在庵堂玩耍的间隙,遇到庵里的师父,子隆会学姐姐的样子,主动恭敬的上前行礼,还不时的向着师父问这问那:“师父,观音菩萨真的有求必应吗?我要什么她就给我吗?极乐世界是什么?那里面很好玩儿吗?有好吃的东西吗?”望着子隆那天真的样子,师父们总是面带笑容,为他细细地开示,尽可能讲得让他能听懂。所有的这些,为他日后学佛修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再后来,子隆完全地将身心融入了庵堂之中,一日不去,如隔三秋。经常跟着师父们上课。子隆他天资聪颖,悟性很强,时间久了,《阿弥陀经》、《心经》、《大悲咒》、等经咒不用刻意去学,便能跟师父们背诵下来;读经做课时,他的嗓门也十分洪亮。

  水月庵的根荃法师见他佛缘深厚、慧根极佳,便经常耐心地为他解答疑惑。精心呵护着这颗难得的小苗。

  一直到读私塾前,子隆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水月庵度过的。师父们的日常生活、修行,无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在他童年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一颗金刚不坏的种子。

  子隆对水月庵有着极深的感情,甚至多年以后,仍魂牵梦萦。等他年龄略大一点的时候,便开始学着姐姐也在水月庵做起了义工。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彩霞映红了天边。邕江边的两岸,花红柳緑,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子隆跟往常一样告别了师父们,从水月庵出来,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往家赶。忽然,他看到路边草丛里一动一动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赶紧走过去,弯下腰扒开草丛一看,原来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在那里挣扎着。

  鸟儿的一只腿微微屈着,它使劲儿地扑打着翅膀想飞,却怎么努力也飞不起来。

  子隆连忙蹲下来,小心地将鸟儿捧在手上,摸着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地说:“小鸟!你伤哪儿了?我奶奶会治病,我带你回我家吧!”子隆轻轻地把小鸟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它。

  回到家里,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抬头看到子隆手中的雏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起身走到院子里的柴堆旁,提来个小竹筐递给子隆说:“子隆,给我看看鸟伤到那儿啦?”奶奶仔细的给小鸟包扎了被折断的小腿,转脸对子隆说“你没事就暂时先养着它吧!”然后又教他怎么喂养。子隆点头答应着。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按时给鸟儿喂食、喂水,清理粪便。

  小鸟在子隆和奶奶的精心地照料下,腿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了,能在院子里低飞几下了。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鸟儿的腿伤也已经完全康复了,身体胖了一圈,羽毛也变得渐渐丰润了,翅膀更为强健。

  这天早上,奶奶把子隆叫到跟前说:“乖!奶奶问你,你是喜欢在别人家生活还是喜欢在自己家里生活啊?”子隆不假思索地说,喜欢在自己家。“如果把你放在你不认识的人家里,你难受吗?”子隆不解奶奶的意思,还以为要把他送人呢!顿时恐惧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不去!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咱们家里……”奶奶赶紧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一边给他擦泪一边说:“乖!奶奶不是要把你送给人家,你想想啊!你都不愿意到别人家去,那么你喂的那只小鸟,不是也没在自己家里吗?它会不会也跟你一样很难过啊?它的爸爸妈妈找不到它,是不是也很伤心啊?”子隆歪着小脑袋,若有所思的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奶奶接着说:“现在小鸟的伤全好了,咱们今天就把小鸟放了吧!让它飞回去找它的爸爸妈妈,让小鸟也像你一样的快乐好吗?”

  子隆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哧溜一下就从奶奶的腿上滑下来跑了出去,他从柴房里搬出小竹筐放到院子里,打开盖子双手捧起小鸟,用他那童稚的奶声说道:“小鸟,你快飞回家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吧!”话音刚落,他那捧着小鸟的双手,使劲儿往上一送,小鸟扑打着翅膀,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像是在对子隆告别,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着远方的家飞去。

  小子隆仰着头,望着空中那渐渐飞远的小鸟,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奶奶看着他那恋恋不舍的样子,既心疼、又欣慰。

  四

  童年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在子隆稚嫩的心灵里,无论是蓝天上飞过的小鸟,还是南宁城夜晚洒落的月光;无论是荷花池畔的蛙鸣,还是翻过墙头绕蔓攀爬的牵牛花,全都构成了一段美妙的、值得回味的童年记忆。

  然而,在他心灵的深处,始终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如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就是子隆童年的小伙伴——墩子。

  墩子跟子隆同岁,模样长得憨厚可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男孩儿,住在离子隆家不远的一处小院里。无论春夏秋冬,墩子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墩子是家里的独苗苗,出生的时候胖乎乎的,比一般婴儿要大,哭声也特别响亮。为了让这个乖宝贝健健康康、结结实实地长大,墩子的奶奶便给他起了这个小名儿——墩子,喻意这孩子像个木墩子似的结实!

  在子隆的印象中,墩子常穿着一件红色的小短褂,脚蹬一双红色虎头布鞋,走起路来总是蹦蹦跳跳的。因为墩子喜欢玩泥土,小手经常是脏兮兮的,裤脚和鞋子上,也时常粘满了泥巴。

  墩子很爱笑,一笑便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牙,说话声音很清脆,嗓门也格外响亮。子隆的奶奶,也特别的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

  “子隆,子隆,咱们去玩吧!”墩子双脚还没跨进门槛,脆亮的声音就飘了进来。不一会儿,两个小人儿就手拉着手,像快乐的鸟儿一样飞出门外。

  在众多的小伙伴中,子隆和墩子的感情是最好的,脾气也很合得来,他们相处得就像亲兄弟一样。闲日里,子隆除了跟姐姐去水月庵帮忙、拜佛,很多时候都是和墩子在一起度过的。他俩捏泥球、躲猫猫、踢毽子、躲进草垛里睡觉……在这简单的游戏中,他们心里常常充满了欢乐。

  在子隆家的院墙外,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街道上人影绰绰,倦鸟也都飞回了巢中,而子隆和墩子玩耍了大半天儿了,感觉还没玩够。晚饭后,他们俩就悄悄地跑出去,三两下就爬上了这棵皂角树,俩人幷排坐在粗壮的树杈上,双手捧着小脸儿,仰望着夜空中闪烁的小星星。

  此时的天气温热热的,墩子穿着单薄的小褂,仰脸望着天空出神,子隆看着墩子,感觉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像两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墩子,你怎么又把头剃光了?”子隆伸出手,调皮地拍了拍墩子的小脑瓜子。

  墩子有些羞涩的伸出小手,挠了挠自己的小光头说道:“我奶奶怕我夏天热着,说这样凉快。”说完,又不好意思的歪着脑袋,咧开嘴憨厚地一笑。

  “人家庙里的师父才剃头呢!你这个样子像个小和尚”子隆忽然想起水月庵的师父们。

  “当和尚多神气啊!我的一个远房舅舅就是个和尚,他那次来我家的时候,穿着灰色的袈裟,还会念很多经文,我可喜欢他了。等我长大后也要出家,也像他那样!”墩子忽然很神气的挺了挺胸脯说。

  子隆没有想到墩子家还有这样的亲戚,而墩子竟然还有这样的想法。

  “你要是出家,那我也出家!咱俩得在一起,不能分开!”子隆大声说。

  “嗯!一言为定,”墩子紧紧拉着子隆的手,使劲儿地点点头。两人当时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神圣。

  “不过,出家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子隆忽然想起根荃法师的话,“庵里的师父说,为了了生死,度众生,什么苦都得能吃!”

  “你懂得可真多啊!”墩子十分佩服子隆,“吃苦我不怕,你呢?你怕吗?”

  “我也不怕。”两小伙伴儿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四处寻他的秀姐听到他俩说话,急忙循声来到树下,把他俩从树上哄了下来。

  “你俩哪儿玩不了?偏偏爬到树上去玩儿,多高啊!摔下来怎么办?待会儿我去告诉奶奶,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再上树了。”没等子隆开口,墩子就急的带着哭腔向秀姐哀求道:“好姐姐,求求你不要告诉奶奶,这都是我的主意,你可别让奶奶打子隆呀!”秀姐看着墩子那着急的样子,转过脸偷偷地抿着嘴笑了。

  盛夏一晃过去了,初秋的空气里夹带着一抹凉意。

  这天,子隆和墩子来到江边,江中的小船依旧来来往往,低垂的柳树惬意地摇摆着枝条。

  他们在岸边的一只小木船上,爬上爬下的玩耍着,欢快的笑声飘得好远好远。

  这时候,墩子看到邻居汪婆婆端着木盆和棒槌,颤颤悠悠地朝江边走来,她的一双小脚每走一步,看似都显得那么的艰难。

  汪婆婆来到岸边准备洗衣裳。她先用脚试了试水边垫脚的石头,踩上去似乎很不稳当,又退了回来。墩子看到了,转身跳下船跑到江边,在那里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子隆独自坐在船帮上望着墩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汪婆婆正在犹豫的时候,墩子吃力的弯着腰,小脸儿憋得通红,他搬着一块石头朝汪婆婆走来,他大声喊着:“婆婆,给你这个石头垫脚!”

   “哎哟,乖乖,快放下,放下!”“你这娃娃,这么大的石头你也搬得动!”汪婆婆焦急的说着。

  “扑通!”墩子把石头扔到了汪婆婆的脚下,溅起了一脸的水花。墩子抹了一把脸,自豪的笑着说:“婆婆,您踩上去试试,这下就稳当了!”“你这孩子……”汪婆婆又心疼又感动。

  坐在船上的子隆看呆了,墩子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劲儿,这下子让子隆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回家的路上,子隆一直不停地追问墩子:“你怎么这么有力气?”“我也不知道。”墩子挠挠小脑瓜,“那时候,我怕汪婆婆站不稳跌进水里头,两手一使劲儿,石头就搬起来了!”“你可真厉害啊!”子隆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知道,墩子做的是一件好事。子隆懂事地给墩子揉着他那泛红的小手说:“以后再搬东西叫上我,我跟你一块搬!”

  就这样过了秋冬,又转过年来,春暖花开的季节便到了。子隆和墩子又长了一岁,也都长高了不少,他们快要到上私塾的年龄了。

  一天早晨,墩子带着一个网兜,飞快地跑进子隆的家,大喊着:“子隆,子隆,咱们出去玩儿吧!”“就来了!”子隆在屋里答应着,匆匆地信手取了件衣服跑了出去。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子隆不知道墩子这次要和他去哪里玩。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有许多的小鱼儿和泥鳅。池塘的四周长满了青草和小野花儿,显得既僻静又美丽。

  “我们来捉鱼吧!”墩子学着渔民的样子,对着池塘洒下网兜捞鱼。很快,几个手指般大小的鱼儿被提了上来,它们在网兜中拼命的挣扎,嘴巴一张一合的。

  子隆对墩子说:“你看这些小鱼儿多可怜,还是放掉它们吧!”看着往兜里挣扎的小鱼,墩子提着网兜犹豫着没吭声。“如果是鱼孩子被捉走,它的妈妈会很伤心的,要是鱼妈妈被咱俩捉去了,小鱼儿没了妈妈也很可怜的……”

  “可是……”有些不舍的墩子,皱着眉头也不说话。等了片刻,只见他提起网兜,哗啦啦啦!还是把小鱼又倒进了池塘里。

  看着重新回到池塘的小鱼,在水中左右摆动着尾巴,快活地游来游去,子隆和墩子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从此,那片池塘就成了这两个小伙伴的乐园。他们经常带着一些剩米饭和小馒头块儿,来到这里喂鱼。看着这些小鱼一天天的在长大,他俩都显得非常开心!

  子隆带着墩子去过几次水月庵,他们在寺院亲眼目睹了根荃法师主持的放生活动。当师父把鸟笼子打开的时候,笼里的小鸟扑楞楞的拍打着翅膀,冲出鸟笼,奋力地朝天空中飞去,子隆和墩子仰脸望着空中那自由飞翔的小鸟,这两个人的心啊,也仿佛随那鸟儿一同飞上了蓝天……。

  从那以后,他们感受到了放生、护生的快乐。在子隆的影响下,墩子他也再不逮小鸟、抓小鱼、捉蜻蜓了。他也开始学着师父们的样子,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劝小伙伴们停止抓鱼,不踩伤蜗牛、蚂蚁等小昆虫。

  回忆起和墩子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曾经给子隆的童年带来了多少的快乐和笑声啊!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墩子不再来找子隆玩耍了。有几次子隆嚷着要去找墩子玩,奶奶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拦他,叹着气念叨着:“天花啊,那是天花啊!会传染的。”

  子隆不明白什么是“天花”,他想,墩子肯定是生重病了,不然墩子他奶奶的两只眼睛怎么会哭得通红?他的爸爸怎么会蹲在外面的墙根下不停的抽烟、叹气?

  子隆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他很想去看看墩子,但奶奶就是不让他去。

  一天下午,趁奶奶在佛堂拜佛的空,他悄悄地跑出去,溜进了墩子家的院子里。他趴在墩子住的那间小屋的窗台上,隔着窗棂朝里面看。

  “墩子,墩子,你生病了吗?”子隆探着头,隔着窗户小声地问着。

  此时的墩子,已经完全没有以往的那种活力了。几天不见,他瘦了许多,满脸都是明晃晃的小水泡,两只大眼睛也深深地陷进了眼窝,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微微的张着小嘴。

  看到窗外的子隆,他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惊喜。墩子勉强地用双肘撑起身子,对窗外的子隆无力地说道:“你可不要进来啊!大夫说我的病会传染的,等我病好了,再去找你玩。”

  子隆难过地说:“我不怕。”说着他将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了窗子里面。原来,他是怕墩子寂寞,白天用泥巴捏了一只小鸟,他想让这只小鸟,来代他陪伴病中的墩子。

  墩子很吃力地伸手接了过来,望着手中的小鸟,墩子显得很开心,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子隆说:“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玩耍,咱们还一块去放生,我要放飞很多很多的小鸟……”

  看着墩子已经病成了那样,子隆难过极了。他流着眼泪离开了墩子家,飞快地向水月庵跑去。他刚进庙门看到根荃法师,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根荃法师的面前,大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师父,求你救救墩子吧!他病得快要死了,我不让他死啊!”

  根荃法师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子隆,半晌没有说话,他心疼的用手抚摸着子隆的头。子隆抬头看看根荃法师不说话,就站起来扭头朝大殿跑去,他跑进大殿跪在观音菩萨像前,仰脸儿望着微笑慈祥的观音菩萨,泪流满面地说:“观音菩萨啊,我奶奶说您是有求必应的,求您救救墩子吧!我给您磕头了!您救救墩子吧!救救墩子吧!”他边哭边使劲儿的磕着头。

  头磕破了,血和泪水交融在一起,他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也不知道磕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被庵里的两位师父送回了家中。

  这天夜里,子隆听到奶奶和父母在议论着墩子的病情,说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听到这些话,子隆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又哭了。

  第二天一早,子隆穿戴整齐、表情凝重地来到奶奶的房间,看着供桌上的观音菩萨像,哽咽着对奶奶说道:“奶奶,我要给观音菩萨磕一百零八个头,求她保佑墩子不要死。”说着,他的眼泪就顺着小脸儿流了下来。奶奶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子难过成这样,心里也很不好受。

  “磕吧!我可怜的孩子。”奶奶忍着眼泪说,“我也正在为墩子念佛呢!”

  子隆学着奶奶平日磕头的样子,跪在蒲团上庄重地磕起头来,小小的身影一起一伏,极尽虔诚。

  这天晚上,子隆再一次偷偷地溜出来,他趴在墩子的窗台外面,隔着窗棂,眼泪汪汪的看着墩子。

  此时,墩子已经无法张嘴说话了,他转过脸,用那双深陷的大眼睛,无力地望着窗外的子隆,好像有话要对子隆说。他几次试图想抬起头来,但每次都是徒劳,病魔已经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看着昔日活蹦乱跳、一同爬高爬低的小伙伴儿,如今病成了这个样子,子隆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哭着对墩子说;“墩子,我已经求观音菩萨保佑你了,你不要死啊!咱俩说好长大要一起出家的。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话要算数啊!”说完便哭着跑开了。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灰蒙蒙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子隆吃过早饭,跟着姐姐一块儿到水月庵去,在经过墩子家门口的时候,从里面传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子隆心里一惊,他紧紧地拉住姐姐的手。

  姐姐轻轻地推开了墩子家虚掩着的院门儿,院子里站满了墩子的亲戚和前来帮忙的人。他们个个脸上充满了惋惜与悲伤。子隆拉着姐姐的衣襟,紧张的往前挤着,他想再看看墩子,看看曾经在一起尽情玩耍的童年伙伴儿。

  墩子被放在院子地下的一张门板上,样子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只手里还攥着子隆送他的那个小泥鸟。这时,墩子的爸爸俯下身子,慢慢地将墩子抱了起来,轻轻地把他放进棺木里。

  这是子隆第一次面对死亡,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悲伤,忘记了哭泣,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猛的将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他们当地有个风俗,死人抬出家门后要放鞭炮驱邪)。他看着那满院儿飘落的纸钱,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送葬人群,子隆终于忍不住地大哭起来,他挣脱了姐姐的手,哭叫着墩子的名字,拼命的朝送葬的队伍奔去。

  墩子走了,水月庵的师父们为他做了一场法事。南宁老城墙外的荒野上,新添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此后的一段日子,子隆常常背着家里人,独自跑到老城外来看墩子。他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先给墩子烧点纸钱,然后拔下周围的枯草,盖在坟头上,用土块儿压着。

  “墩子,我想你。”他忽然哇的一声趴在坟上大哭起来,“墩子,你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啊……”

  关于生死,子隆并不懂得太多。他只知道,面对死亡的感觉让他难以忍受,如针扎般痛苦。对墩子的那份感情、那种思念,让他难以割舍。

  这天晚上,子隆做了一个梦:墩子光着头,穿着橘黄色的袈裟,坐在一朵硕大的荷花上,他双手合掌地冲着子隆微笑。

  荷花渐渐地升上蓝天,向着那个金色的极乐世界飘去。

  五

  墩子离开的那段日子,子隆感觉天是灰蒙蒙的,阳光不再明媚,花儿也不再鲜艳了。他一度变得孤僻、敏感、惶恐和不安。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一件事:人总有一天会死掉的。就像花儿不能长久地盛开,田野不会永远是春意盎然;天上的月亮不能夜夜彻圆,所有的生命也都无法永恒地存在。

  所有的这些,让子隆既担心又害怕:“假如奶奶、爸爸和妈妈都死掉了,我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蛰伏于脑海,像一个可怕的阴影,令他惶惶不可终日。

  他常常一人蹲在院儿里的大树下,独自发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子隆,想什么哪?”一次,秀姐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子隆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站起来掉头就跑。

  此时的子隆是多么的痛苦啊!他害怕死亡,关于“死”这个可怕的字眼儿,他不敢听,更不敢想。这就像是他心灵深处的一道伤疤;一如小小的含羞草,总是夹带着一抹羞涩和不安,稍稍碰触那细长的叶子,它就会立刻缩蜷起来。

  不过有一个人,最终令他从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这个人正是疼他、爱他、日后影响他走上出家之路的奶奶。

  在子隆的眼中,奶奶是他最亲最敬的人,他们祖孙俩的这种隔代感情,远远地胜过了他的父母。

  子隆从生下来那天起,奶奶便一直地细心地照料他。那时候,子隆的妈妈身子弱,都是奶奶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在众多的孙儿孙女之中,子隆是最活泼调皮的一个,他总是让家人操心,但家人最疼爱的也就是他。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庭院的小树上,几只小鸟站在枝头欢快地喳喳叫着。奶奶早早的就起来做好了早饭,子隆的哥哥子兴,也很早起来在打扫院子。

  这时,奶奶走进里屋,朝着还在熟睡中的子隆轻声的喊道;“乖乖,该起床了,太阳都晒到小屁股啦!”“奶奶。”子隆一骨碌爬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头扑进了奶奶的怀里。奶奶亲昵地搂着子隆,坐在床边上,祖孙俩说起话来。

  奶奶先是讲了一些子隆小时候的趣事,然后问道:“乖乖,假如有一天,奶奶也像墩子一样地死了,你会想奶奶吗?”

  子隆紧张地搂住奶奶的脖子:“不,奶奶不要死,奶奶要永远和子隆在一起!”自从墩子走后,他就特别害怕提“死”这个字眼儿。

  “有些事情呀,只怕是由不得我们啊!”奶奶一阵的感慨。摸了摸子隆的头说:“你知道奶奶每天为什么念佛吗?”奶奶指着缠在手腕上的一串念珠。“为了求家人平安、求咱们家米铺多赚钱。”子隆说。奶奶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他:“念佛就是为了死了以后,能到庵里的师父常跟你讲的那个好地方去。那个地方啊叫西方极乐世界。以后你也要好好的念佛,将来也去那里好吗?”子隆歪着脑瓜问:“极乐世界是什么样子?” “比水月庵还好吗?”

  “当然比水月庵好啦!那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鸟儿,那些小鸟会说话,会唱歌,还会念佛。那儿的房子很大,地面是用黄金铺的,楼阁也都是用金子做成的;还有一个七宝池,可比咱们家那边儿的池塘好,池底下铺的都是金沙子。里面呀有各种颜色的荷花,每一朵的莲花啊!开的就像咱们家的马车轱轮那样大,佛菩萨讲经的时候,天上还会飘下各种颜色的花瓣,住在那儿的人呀,天天都很快乐,每个去到那里的人,都是大菩萨!”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温和、安详,仿佛已经置身其中。子隆听得如痴如醉,心想:“人死了原来还可以去那么好的地方!墩子也在那儿吗?”他对奶奶说:“以后我也念佛,我也去极乐世界!”“好好好!奶奶也去,咱们都去”。奶奶欣慰的亲了亲子隆的小脸颊。

  这时候,子隆心中对死亡的那种忧伤,仿佛被一缕阳光冲散了,他又变得开心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隔壁的王婶儿急匆匆地跑进门,冲奶奶焦急的喊道:“李家奶奶,您快给我儿子瞧瞧吧!”王婶儿擦擦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他昨天干活出汗不小心受瞭风寒,膝盖和肩膀就痛得满床打滚,到现在还没起来呢!这可怎么好啊!”

  “别急,我这就去瞧瞧!”奶奶匆匆忙忙走进屋,打开衣柜门,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药箱,随后跟着王婶走进她家的院子。子隆也赶紧下床穿好衣服,在后面跟了去。

  此时,王婶家的儿子正疼得双手握拳,捶打着自己的膝盖,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奶奶走到他的近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从药箱里拿出几根银针,然后扎在他的膝盖和肩膀上。

  “莫怕,寒气散出来病就好了。”奶奶说着,又从药箱里取出两块“树皮”样的东西,让王婶儿泡在酒里,每天给她给儿子喝,又去自家取来大悲水,奶奶接着又念了几遍药师咒,在水里放上一点暗红色的粉末,然后,让王家的儿子喝下去。

  灵验得很哪!不消一刻功夫,年轻人便觉得浑身发热,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一旁的子隆看到这些,心中很奇怪,他问奶奶:“这树皮也能治病吗?”

  奶奶一笑,“它叫杜仲,是一种药材,能治疗风湿等很多种病症呢!”子隆一听,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他觉得奶奶厉害极了。

  王婶儿一边给儿子泡药酒,一边对站在一旁的子隆说:“你的奶奶呀,可是活菩萨啊,又懂医术,心底又善良。”

  “哎呀,你可抬举我了。”奶奶笑着摆摆手,“我也只是懂得一点皮毛,连半个郎中都算不上呢!”

  “您老这医术,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王婶儿把药酒放在桌上,数起了手指,“冬子娃起疹子,隔壁宋家的老爷子咳嗽,张秀花婆婆的痢疾,哪个不是您给看好的?”

  “要说起治病,您可是咱北门街的这个!”王婶儿竖起大拇指,神气十足地说。奶奶被她逗乐了,顺手拿起鸡毛掸子轻轻的打了她一下,“就你这张嘴会说。”

  临走的时候,王婶儿端来一小簸箕大红枣答谢,让奶奶给婉言谢絶了,子隆见状伸出小手就要去拿,也被奶奶用眼神制止了。

  在回家的路上,子隆扬起小脸儿问道:“奶奶,你为啥不让我拿王婶儿给的大枣?”

  “给人去病,是行善积德,哪能收人家东西呢?你要是想吃,奶奶给你买。”“可是……”子隆嘟着小嘴,想着王婶儿端来的那些又大又圆的红枣,那一定很好吃吧!

  奶奶停下来,摸摸他的头,“乖乖,莫要惦记这些啦!”“嗯!”子隆懂事地点点头。

  在子隆的印象里,奶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奶奶给人治病,从不收谢礼,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奶奶虽然学得一手祖传的医术,却没开过药铺,但是她经常给街道邻里治病。很多别的郎中看不了的病,一经她的手,病人很快便会恢复健康。

  追溯起李家奶奶的祖上,从前也是当地的大户人家,祖辈世代行医,家境殷实富裕。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地道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性情温和,读过许多书,懂得不少学问。后来,因为家道中落,她下嫁到贫寒的李家,为李家开枝散叶。

  李家奶奶为人热情,乐于助人,哪家遇到困难,只要言语一声,她便会当成自家的事情一样去办。在南宁城的北门街,一提起李家奶奶,无人不晓,都交口称赞。

  平日里,奶奶也总是闲不住,经常抽空教街坊邻里一些养生之道,她的话也格外有趣:“汤汤水水入了口,包你活到九十九!菠菜是个大药草,浑身上下都是宝……”

  子隆在一旁听着,也暗自记住了不少,就连一些中药的名字,他也记下来。子隆还会编出小歌謡:“当归红花,冬虫夏草……”将药名连成串儿,背给奶奶听。

  此时已是晌午,祖孙俩一路说说笑笑往家走着。刚进院子,就听秀姐喊道“奶奶回来啦!快吃饭吧!饭菜快要凉了。”她已经蒸好了一锅喷香的米饭,见奶奶回来了,赶紧揭开锅盖,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奶奶微微的喘着气,捶打着发酸的腿往饭桌边走,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子隆的父亲宣开急忙上前扶住。

  “娘,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身体也不好,不好好在家养着,给人看什么病啊!病人可以到家里来嘛,你就不要来回跑了,再说啦,街上的郎中也不少,也不缺您一个啊。”看着母亲这么大年纪了,还跑来跑去的给人看病,宣开心疼地说道。

  “郎中倒是有,可是哪里有不要钱的?”李家奶奶坐下继续说着,“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能帮着人家省点儿就帮一把吧!”

  “可是……”宣开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子隆打岔了去。

  他过去搂着奶奶的脖子:“不许说奶奶,奶奶最厉害,我长大了,也要像她那样,不要钱给人治病!”这番话逗乐了这一家人。

  这时,英姐双手递给奶奶一饭碗,又拣些细嫩的菜叶儿,夹入奶奶碗里。奶奶又把青菜夹给子隆,自己则夹起一些咸菜丝,放入碗中。

  饭桌上,子隆大口的扒着饭,吃得飞快。兴许是走累了,这会儿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奶奶一旁笑着说:“慢点儿吃,慢点儿吃。”她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子隆掉在桌上的饭粒,放进嘴里。

  一顿饭下来,子隆的碗中剩了许多个米粒,白薯皮也扒得厚厚的,扔在桌上。奶奶把它捡起来吃了。

  “奶奶,米仓里有那么多米,你还吃这些干什么?”子隆朝着窗外的米仓努努嘴。

  “乖乖,浪费粮食,罪过可大哦!”奶奶边细细地嚼着掉在饭桌上的米粒儿边说道。

  这时,秀姐站起来收拾饭桌,用筷子轻轻地敲了敲子隆的头:“你这小败家子儿!知道吗?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你没见庵里的师父们,哪个饭碗里不是吃得干乾净净的?农民种粮食多不容易啊!一粒米饭一滴汗哪!……”

  “嗯,秀姐说得对!”奶奶笑得很开心。这秀姐、英姐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孩子。

  正说着,只听芳姐在米仓里扯着嗓子叫嚷着:“我看你往哪儿跑?你还跑……”

  “这是怎么了?”一家人很奇怪,循声走向院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芳姐清扫米仓时,发现两只大老鼠在偷米吃,她一时来了脾气,便挥舞着扫帚四处追打。

  米仓里堆放着新购进的几十袋大米。快过年了,李家米铺有个规矩,每到年底,他们都要拉着米车,去给那些老主顾挨家挨户的补米。

  你家三斤、他家五斤的,感谢他们一年来的光顾。所以,粮食比以往多购进了一些。

  “叫你跑,叫你跑!”一只硕大的老鼠,被芳姐追的四处逃窜,吱吱乱叫。芳姐在那狭窄的通道里追来追去,扫帚打着地面,扬起层层灰土。

  “不要打啦!”奶奶过来挥手阻拦她。

  “您又要管了。”芳姐嘟囔着,一跺脚,扔下扫把气呼呼地走了。

  芳姐心想:“奶奶慈悲,不让杀生,不让撒药杀蟑螂,如今还不准打老鼠。什么都养着,这成什么了呀!”

  众人纷纷离去了,子隆藏在门后,看到奶奶走进仓库,低声地念着佛号。

  一连几天,奶奶都在仓库附近念佛,念得不急不缓,手中的念珠拈了一圈又一圈……

  过了些日子,芳姐再去打理仓库的时候,再没见着老鼠了;包括屋子里的蟑螂,似乎也看不到了,这让她觉得有些蹊跷。

  “莫非是奶奶念佛灵验了?”芳姐有一丝疑惑。在此之前,她是家中最反对信佛的一员。每次秀姐和英姐提到念佛,她都会高高地扬着嗓门,问道:“佛在哪儿?佛在哪儿?谁瞧见了?”

  不过,自打经历了这件事,芳姐的整身心都转变了许多,反对信佛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高了。

  一转眼,到了腊月,天上飘起了雪花,这种天气在广西是罕见的。今年的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冷。此时,年关将至,南宁北街的大小商铺,纷纷打出优惠的价码,吸引着顾客,无论穷人、富人,年关时都要张罗着办年货,穷的穷办,富的富办,这毕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节日——过大年。

  与外界的喧闹相对,水月庵却显得格外寂静。年关也是寺院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师父们在庵堂忙里忙外的,然而,在这最需要人手帮忙的节骨眼儿上,庵里庵外却见不到秀姐和英姐这两姐妹的人影儿。

  她俩这几天一直待在奶奶的屋中,除了吃饭如厕出来外,几乎常常一天到晚都不见她俩的影儿。

  子隆戴着厚厚的棉帽,独自在庭院中玩耍,时间一长,觉得没趣,便想去奶奶房里,看看姐姐她们到底在做什么。

  子隆推开房门,随即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正盘腿坐在床上做活的秀姐,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的手一抖,忽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手中做活的针,扎在了手指上,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来。

  奶奶忙把她的手指含在自己嘴里,吸了两口。子隆在一旁很担心的眨眨眼,却又不敢吱声。

  他看到炕上堆放着许多棉花和一些瓦灰色的布匹,奶奶正和姐姐在做新棉衣、棉被。    

  “这是给我做棉衣用的?”子隆笑嘻嘻地伸出小手,想摸一摸这雪白的棉花,不料却被英姐打了一下,子隆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这是给水月庵里师父们做的,你这小手,可别摸脏了。” “噢,给师父的呀!”子隆也脱了鞋爬上床去,依偎在奶奶的身边,很乖的看着她们做针线活。

  晚上,奶奶对秀姐和英姐说:“明天你把这些棉衣、棉被送到水月庵去,我让子兴驾车送你们,供养庵里的几袋大米,也顺便带过去。”奶奶说完,又在一个小木箱里的底部,摸出一个红布做的小钱袋,里面是她这一年积攒的零用钱。她嘱咐秀姐:“把它带给根荃法师,庵堂过年用钱的地方多。这点儿钱,是咱们家的一点儿心意。”秀姐接过钱袋点点头。

  一旁的子隆眨眨眼,没说话。此刻,他正考虑着一件事:棉被、大米、钱票。那么我该带些什么去看师父呢?

  第二天早晨,秀姐、英姐她们把供养水月庵的东西装好,哥哥子兴驾着马车,早早启程往水月庵去了。 正走间,忽听到后面在大声叫喊:“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哥哥赶紧停下马车,只见子隆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天这么冷,你不好好猫在家里,跟来干嘛呀?”看着子隆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儿,哥哥心疼的说着。

  秀姐看到子隆急急忙忙的跑出来追赶她们,连个帽子也没戴,赶紧跳下车来,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子隆围上,英姐也连忙伸手将子隆拉上马车,把他的小手放到自己怀里。       

  “你来干什么啊?”英姐问道。子隆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将它打开,原来是一个小泥人儿,光头、光脚,盘腿坐着。

  子兴也好奇地过来瞧瞧。“这是什么?你捏的谁啊?”“看不出来吗?这是我,我呀!我在打坐念佛呢!”子隆显得很焦急又失望。

  “还真的看不出来哈?”哥哥说。英姐扑哧乐了:“嗯,捏的像个长着脑袋的小树叉。”

  “我送给根荃法师的,师父看到他,就会想起我了。”子隆天真的笑着。

  一路上,她们兄妹几个说说笑笑的,马车很快就到了水月庵。子隆赶紧抢先跳下马车,快步奔进庵堂找根荃法师去了。

  六

  子隆七岁那年,懵懵懂懂地记着一些事:家里的米铺每日依旧忙碌,哥哥子兴,还是每日照常帮助父亲购米上货,维持家业。奶奶每日除了早晚拜佛,还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奶奶从小就吃素,荤腥进了口,就会感到恶心、想吐,一直到死,都始终保持着这个饮食习惯。

  每逢初一、十五,奶奶就带着秀姐、英姐、芳姐等几个姐姐,前往水月庵上香、礼佛、诵经。有一回,子隆也跟着去了,他站在大殿的角落里,吃着师父们给的供果。看到师父们排着队,手中拿着引磬,敲打着木鱼,脚步轻缓的带领僧俗大众,在大殿里遶佛唱颂。奶奶和姐姐穿着海青,也在其中,她们双手合十,神情庄重。

  看着这一切,子隆觉得他所认识的这些人:师父、奶奶和姐姐,都是那么的亲切,又是那么的虔诚。

  此后的一段时间,秀姐和英姐去水月庵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她们还住在那里,跟随着师父们上早晚课,念佛、打坐。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眼看饭桌上又是空着两个位子,子隆就忍不住嘟囔着:“姐姐她们每天都去水月庵,有时候还住在那儿,我也想去水月庵住几天。”

  “你要去住,还不把师父们的被褥都尿湿了?”奶奶话一落音,全家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正说笑间,秀姐和英姐回来了。英姐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这是什么书?给我看看。”子隆站起来就去抢。

  “子隆乖,先吃饭吧!你看不懂的。”英姐像护着宝贝似的,“等你识字了,姐姐再把它送给你看!”

  吃过午饭,英姐双手捧着从庙里拿回来的书,轻声地读给奶奶听。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好听极了——“出家远离烦忧和束缚,心无罣碍,淡泊洒脱;远离计较和欲望,一切平等,无求知足。远离贫穷、谄曲,内心富有,光明正直;远离热闹与憎恨,质檏单纯,慈悲喜舍;远离不善、污染,自然安详,清净自在……”

  奶奶静静地听着,再看看英姐、秀姐,似乎瞧出了一些端倪。这一夜,奶奶辗转难眠。

  这段时间里,新嫁不久的芳姐,也回来一直在家住着。原因是她婆婆嫌她眼中没活,处处挑剔,她满肚子的委屈和牢骚。

  早晨起床,芳姐又忍不住的向奶奶哭诉,秀姐和英姐一旁听着,时不时的劝慰姐姐几句。

  “奶奶,我的命咋这么苦呢?”芳姐说着又哭了起来。

  “芳儿,莫要犯傻了,嫁了婆家,不比在自家,凡事都要担待着点儿,尽量忍让。把心放宽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经过奶奶的一番开导,芳姐的哭声渐渐地小了。

  “你也想想,人哪会一辈子顺顺当当的?凡事要将心比自心。你把心眼儿放正了,好好对待丈夫、公婆。行得正,做得端,佛菩萨自然不会亏待你。”

  英姐泡了一杯苦丁茶,端给芳姐:“姐,你趁热喝吧,降降火,别气坏了身子。” 芳姐双手接过英姐递过来的热茶,缓缓地对奶奶说:“奶奶,我若也念佛,佛菩萨能救我吗?”“当然能!只要你有这份心,佛菩萨当然会救你出苦海的,你能这样想,奶奶很为你高兴啊!”

  以前,奶奶不知劝过芳姐多少次了,让她念佛、拜佛,或许是机缘没到,芳姐丝毫听不进去。

  “可是,我踩死过蟑螂,打死过老鼠,又爱吃肉……我业障这么重,行吗”?芳姐显得有些不安。

  奶奶摇了摇头说:“傻孩子,哪个生来不痴迷?哪个生来没做过坏事?知道错了就忏悔,一样能修成佛菩萨。到那个时候,你心里就清净自在了。”

  听了奶奶的这番话,芳姐的心中敞亮多了。她请求奶奶也带她到水月庵去皈依,然后在家好好念佛,奶奶看到芳姐的这些变化,很高兴地答应了。

  看着眼前芳姐这不幸的婚姻,秀姐和英姐更加坚定了她们要出家的信念。

  这天晚上,她们姐妹俩双双来到奶奶的房里,走到奶奶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奶奶磕起头来。

  “你们这是……”奶奶的脸色陡然变了,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秀姐开口说:“奶奶,我们想出家……”

  “孩子,为什么非要出家呢?在家修行不也是一样吗?”奶奶颤抖着声音问。

  秀姐回答:“奶奶,我们出家是为了让佛法住世,然后去实践、弘扬和传播佛法……”

  英姐不忍心刺激她老人家,轻声地对奶奶说:“奶奶,您曾给我们讲释迦牟尼佛示现出家,觉悟真理。为了能出离三界,我也想象佛陀一样,出家修行,您就成全我吧!”奶奶闭目不语,两行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在一旁的子隆听到这番话,吃了一惊。他大声喊着:“你们不要出家,我不要姐姐出家。”子隆知道,姐姐们一旦离开了这个家,就意味着从此再也不能天天见面,不能一起玩耍,不能同桌吃饭,不能时常听到姐姐熟悉的声音了……

  他不愿意这样。他想让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子隆乖,你长大了,要好好孝顺奶奶,照顾爸妈,替姐尽孝。”说完,秀姐用手抚摸着他的头,紧紧地咬着嘴唇。

  子隆嚷嚷的声音很大,另外一间房中的父亲宣开听到了,他披着外套,匆匆地走进奶奶的房中,劈头便问:“出家是件大事,你俩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就自己做主,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了?”这时,妈妈也拖着柔弱的身子走了过来:“孩子,你们俩当真要出家?都想好了?”见两个女儿坚定地点点头,子隆的妈妈见两个女儿决心已定,顿时瘫坐在地上,絶望的大哭起来。

  此刻,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过了好久,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罢了!罢了!该走的终归留不住。既然你们心意已定,就一切随缘吧……”

  宣开闷不作声,蹲在地上狠狠的抽着烟。听了奶奶的这番话,他把烟头使劲儿往地上一拧,叹口气站起来:“去吧,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个顺顺心心、平平安安。你们既然一心要出家,我们也拦不住,但是你们既然选择了出家,就不要再还俗,别给咱李家丢脸。”子隆听到这话,忽然鼻子一酸:“姐姐是铁了心不要这个家了。”

  在子隆的记忆里,那是一个难熬的长夜啊!一家人各怀心事,各自的窗前,不时的传出阵阵的长吁短叹声。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李家米铺破天荒的停业一天。一家老小穿戴整齐,他们这是要送秀姐和英姐到水月庵去出家。

  根荃法师给她俩举行了隆重的剃度仪式,并赐法号:明智、明慧。

  秀姐和英姐剃了头,换上了僧衣,模样完全变了。一家老小在庵里吃完午斋,临别时,奶奶眼泪又忍不住的流了出来,她拉着姐妹俩的手,不住地念叨:“秀儿,英儿,记得常回家看看啊!”子隆看着自己的两个姐姐,转眼间变成了这等摸样,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他独自跑到大殿后面,偷偷地哭了起来。

  这一年,英姐十五岁,秀姐十六岁。                            

  后来,子隆听说姐姐们去了五台山受戒,后又拜访名师,四处参学,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七

  相距北门街的不远处,有一条南北贯穿、东西横插的正街,街道宽约一丈,路面是用三尺来长、两三寸厚的大青石板铺就的。往前左拐是一条小巷子,巷子很窄,若逢雨天,挑一担水从巷子中央穿过时,两边屋檐的水,都会滴落到水桶里面。

  入秋的一个早晨,奶奶早早的起床做好饭菜,一家人吃过饭后,奶奶给子隆换上了一件崭新的黑色绸缎长衫,戴上一顶溜溜圆的小瓜皮帽,斜背着一个奶奶为他缝制的蓝色书包,他要上学堂了。子隆拉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的跟着爸爸去见教书先生。

  他们父子俩穿过这条街,行至拐角处时,一座古檏雅致的私塾学堂映入眼帘。

  这是一处灰砖灰瓦的幽静小院儿,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两旁,长满了葱茏的青草,草叶又细又长,随风摇曳。大门的正上方,有一块黑色的匾额,上面用黄字写着:“北城私塾”。

  爸爸叩响了大门上的门环,管事的老人打开大门,带他们父子俩,穿过一个曲幽的回廊。廊道的两旁緑草茵茵,竹翠兰香,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子隆觉得很新奇有趣,一路东张西望。随着爸爸进入了一间宽敞的教室。小书童朗朗的读书声传入耳畔:“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看到子隆父子,教书先生连忙起身走过来,对子隆的爸爸拱手道:“李掌柜近来可好啊?”“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子隆的爸爸也笑呵呵作揖回礼。

  这位教书先生姓徐,有六十来岁,长得高高瘦瘦,头戴一顶黑色缎面的圆帽,身穿湛青色长衫,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一派老学究的模样。

  这位徐先生很有才华,品行也很好。他曾中过举人,教书育人二十余载,兢兢业业。

  趁两人寒暄时,子隆眨着他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四下打量起来:——教室厅堂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孔夫子画像,两旁是一副楹联:

  

  四书文章雅士颂

  五经才调稚子风

  

  下方的供桌两旁,摆放着两盆翠緑的毛竹和两个瓷瓶。 两侧墙壁上的两幅字画十分醒目,分别写着:

  

  翠竹黄花皆佛性

  白云流水是禅心

  

  古今来形形色色无非是戏

  天地间奇奇怪怪何必认真

  

  暗红漆木的讲桌上,工整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厚厚的书籍。坐在长条凳上的小学生,捧着书,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子隆。

  这时,爸爸拉过子隆,叫他磕头拜师。

  “先生好!”子隆赶紧下跪,徐先生上前把他拉了起来:“孩子,过来给孔老夫子磕个头吧!”说罢带他到孔夫子画像前。子隆对着画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拜过师,子隆拿着先生发给他的课本,入座开始听课了。

  先从基础课学起,学的科目是《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增广贤文》和《唐宋诗词三百首》,待熟读熟记后,徐先生再教学四书五经。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子隆渐渐地适应了学堂的生活。他不但天资聪颖,悟性高,记忆力也很强,还写得一手好字。徐先生很欣赏他的这个得意门生。

  入学初期,子隆表现得倒也乖巧。日子一长,子隆调皮贪玩的习性渐渐显露出来,经常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事情来。入学的时间久了,子隆渐渐地发现了一件怪事:无论是寒冷的严冬,还是在酷暑的盛夏,徐先生总是戴着那顶黑缎子圆帽,即便汗水不停地流下,他的那顶帽子也从不摘下来。这让子隆感到很纳闷儿。

  这天中午,子隆趁先生坐在椅子上打盹的功夫,悄悄的走到先生后面,把他的帽子轻轻地摘了下来。就在摘下先生帽子的瞬间,子隆愣住了,先生没有头发啊!原来帽沿里面的边上,系着的是一条假辫子啊! “徐先生没头发,是条假辫子,假辫子!”私塾里的小学生们拍手叫着起哄,先生的帽子被孩子们拿在手里,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就这样来回的传着、叫着、笑着……

  徐先生被惊醒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登时气得脸色煞白。他气急败坏的叫着:“李——子——隆!”,然后拿出戒尺,使劲儿地打着子隆的小手。放学后,先生又找到子隆的爸爸告状,爸爸气得有生以来第一次狠狠的打了他一顿。

  从那以后,子隆知道了徐先生的“厉害”,再不敢顽皮了。在徐先生的调教下,子隆的学识、品行越来越好,性情也变得很沉稳了。这期间,他也经常趁放学后的空闲,跑到水月庵去帮忙,生活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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