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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潮州凤凰山区是历史上畲民重要的聚居地

  广东东部的凤凰山区在畲族史上占有显着的地位,在现在浙、闽、赣、皖的畲族的传说中,有不少以广东潮州凤凰山为其祖居地或称迁自那里。如浙江丽水地区的畲族,广泛流传着其祖先最早是在广东凤凰山刀耕火种,张村惠明寺保存的《雷氏宗祠序》记载:“我姓之源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凤凰山,原有大祠”,至万历年间才移居浙江处州府景宁县[1]。平阳县王神洞的畲族,据其族谱源流序记载,“原籍为广东潮州府凤凰山,明季因倭寇作乱携家来胥望宇,后又迁至莒溪洋尾居住,其中一支迁北港青街王神洞,一支迁闹村东湾,一支迁风岭脚,一支迁熊岭并大峨。”[2]又如福建罗源县的八井、横埭村的蓝姓畲族,“传说祖先在广东潮州,后迁入福建兴化的莆田一带,最初分福、禄两房,福房住在牛洋、八井,禄房住在横埭。”[3]福鼎县(市)冯翊郡《雷氏族谱》载:“帝以三公主招为驸马,徙居广东潮州凤凰山,以后雷州之地封之,子孙蕃衍,散居长沙、武陵蛮、交趾皆是矣!”[4]江西省铅山县、贵溪县的畲族所藏家谱序文记载“广东潮州府凤凰山重建盘瓠氏总祠”。[5]安徽宁国县的畲族传说其始祖名叫盘瓠(又称“龙猛”),广东潮州府凤凰山是其发祥地[6]。种种诸般,无不昭示潮州凤凰山在历史上是畲人(族)的重要聚居地。然而,建国后两次对潮州凤凰山区畲族的调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凤凰山区之畲族族谱早已不存,而传说其祖先是从福建、江西迁来的,学术界“对于畲族是否发源于凤凰山区,凤凰山区的畲族是土著居民还是从福建迁来的,目前仍为疑案”[7]。

  当然以上都是近世的调查材料,而对历史文献方面的揭橥尚有不足之处。笔者不揣浅陋,拾人牙慧对关于历史潮州畲人有限的文献记载再作一番梳理,希冀有所揭示,权作抛砖引玉,求教于各方家。

  一、南宋中后期的“畲人(民)”、“山客輋”与“山斜”

  历史上,潮州区域的种族归类一开始就与岭南“百越”区域不同,而与福建、浙江东南一隅(旧时温、台、处三府)同属“闽越”地。唐宋文献记载,“潮州,亦古闽越地,秦属南海郡,秦末属尉佗,汉初属南越,后(亦)属南海郡”[8]。

  六朝时期,北方汉人对东南一隅的广州义安郡还是相当陌生的,对居住在那里的土著民的认识可能仍停留在类似神话的传说上。如刘宋沈怀远的《南越志》如是记载:

  (海阳县)凤凰山,一名翔凤山,有凤凰水。昔有爰居(四库本作“来此集,因名之。山多相思树,中有神,形如人,被发迅走。《山海经》云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人)笑亦笑,笑则唇蔽其面,因即逃也。郭景纯云即枭阳。盖此也。

  (潮阳县)山都,神名(四库本作“有神名山都”),形如人而被发迅走。[9]唐代中后期生活在潮州的土著被北方文人称为“僚(洞僚)”和“夷(海夷)”,大概是以生活环境而区别的两种土人。唐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云:“(韩)公为州刺史(指韩愈治潮之时),洞僚海夷,陶然遂生;鳄鱼稻蟹,不暴天物。”[10]

  这里,出现了一个重要地名“凤凰山”——个跟后世畲族发祥地有关的地方。在没有充分的证据出现之前,我们当然不能轻率地把“赣巨人”、“山都”、“洞僚”与后世的“畲人”联系起来,而视其为畲人的前身。

  宋代以前,虽有用“畲”字,如“畲田”等,但基本上未以“畲”来指称某种族群。北宋中后期,陈师道记载,“二广居山谷不隶州县,谓之瑶人,舟居谓之蜑人,岛上谓之黎人。”[11]后来汉文对非汉人的区分也大体采用类似的做法。由此可知,其时未有“畲人”的叫法——至少不是通用的。

  关于畲民或畲人的称呼,学者一般都以南宋后期刘克庄的《漳州谕畲》为最早:

  凡溪洞种类不一,曰蛮、曰徭、曰黎、曰蜑,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畲长技止于机毒矣,汀、赣贼入畲者,教以短兵接战,故南畲之祸尤烈。二畲皆刀耕火耘,岩栖谷汲……有国者以不治治之。畲民不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厥后,贵家辟产,稍侵其疆;豪干诛货,稍笼其利;官吏又征求土物:蜜蜡、虎革、猿皮之类。畲人不堪,诉于郡,弗省,遂怙众据险,剽掠省地。[12]

  这篇记文作于景定四年(1263年),是记当时漳州知州卓得庆对畲民的晓谕。

  然而,我们还可在此前的若干种文献中找到有关潮州(包括梅州)畲(輋)人的记载,其分布并不限于福建路的漳州。今录如下:

  1、宝庆三年(1227年)以前,梅州已居住着一种称为“山客輋”的人,他们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

  菱禾,不知种之所出自,植于旱山,不假耒耜,不事灌溉,逮秋自熟。粒立粗粝,间有糯,亦可酿,但风味差不醇。此本山客輋所种,今居民往往取其种而莳之。[13]

  2、绍定五年至端平元年(1232—1234年)潮州知州许应龙(福州闽县人)任期内,曾招抚了畲人:

  距(潮)州六七十里,曰山斜,峒僚所聚,丐(一作“自”)耕土田,不输赋。禁兵与哄,(许)应龙平决之。其首感悦,率父老鸣缶击筒,踊跃诣郡谢。[14]

  3、宝佑五至六年(1257~1258年)潮州知州洪天骥(泉州晋江县人)任期内,畲民聚众作乱,威胁地方统治。然而这种情形在此前很长一段时期就发生了:

  潮与漳、汀接壤,盐寇、畲民群聚,剽劫累政。以州兵单弱,山径多蹊,不能讨。[15]

  对于第二条材料,过去学者对其发覆似乎还不够,仅有少数学者如谢重光教授在其论著中阐述到“斜”,潮州读音与“畲”同,“山斜”即是“山畲”,既指地名,又指该族群。潮州州治所在的海阳县,北部为山区,南部为平原三角洲。故距离州城六七十里的山斜无疑是在北部,今凤凰山中心地带距离潮州市区大约四十公里。再结合下面明初凤凰山“畲蛮”朝贡的史料,笔者推测许应龙招抚的“山斜”,当即在今天的凤凰山区范围内。

  由此可知,南宋后期所谓的“畲民”、“畲人”,“山客輋”、“山斜”都是汉人对闽粤赣边(以漳、汀、潮、梅、赣五州为中心)居住在山谷间的原住民的称呼。其族群的生活方式主要是,居住岩谷、刀耕火种;使用毒箭打猎伤人,会打击土竹乐器以示庆祝等。

  二、元代潮州的“畲军(兵)”及“畲民”

  宋元之交的社会大振荡中,畲人在潮州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有归附元军的,也有援助宋廷的。更多的是反复无常。

  (一)陈懿与陈五虎的畲兵

  潮州豪强陈懿兄弟号称“五虎”,他们虽不一定为畲人,但他们却拥有一支队伍庞大的畲兵。潮州方志对陈氏“五虎”势力的兴衰有简要而又完整的叙述:

  初,陈懿兄弟号五虎,与刘兴俱为潮剧盗,丞相张世杰招之攻闽,遂据潮州,兴杀掠尤甚。会(文)天祥复梅州,乞将懿除右骁卫将军知潮州兼管内安抚使,从之。懿等不受督府节制,天祥声其罪,讨之。懿走山寨,天祥驻和平,攻之急,懿导元兵,具舟海岸济轻骑,以致天祥有五坡之败。后元兵既入州城,懿杀黄虎子,称元帅知州事。虎子原以巡检开门迎元兵,故懿杀之。元授懿为广东道都元帅,其弟义,临江总管;昱,江州同知;勇,道州总管;忠,岳州治中。后懿为其子所杀。(陈)义谋不轨,词连昱、勇,皆弃市。(陈)忠死岳州。其家为盗所灭。[16]

  又,《元史》载至元十四(1277年)年十月,元兵进逼潮阳县,“宋都统陈懿等兄弟五人以畲兵七千降。”[17]紧接着,陈懿的畲兵就加入了攻打潮州城的元朝大兵行列,至元十五年(1278年)“唆都又统蒙古大兵,并郡豪陈五虎兄弟陈懿等围城……(黄虎子)与陈大兵北归,乃遣陈五虎兄弟权知州事。五月,漳寇陈吊眼复来潮,民杀掠殆尽。与陈五虎兄弟交战,不日败去。”[18]

  (二)陈吊眼、陈桂龙畲人集团

  陈吊眼、陈桂龙畲人集团活动时间在至元十年(即咸淳九年)至十九年(1273~1282年),其主要活动地点在漳、潮二州一带。陈吊眼集团曾拥有的畲军是很庞大的,据元官方记载,一说五万,一说十万,或者笼统地说数万。

  早期,陈吊眼集团是与宋官府对抗的。宋末,陈吊眼等畲军集团接受宋朝廷的招抚,结盟共同对抗南下的元兵。但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复无常。正如南宋遗民郑所南称“且今漳州陈吊眼据漳已久,地通诸山洞,山寨八十余所。据险相维,内可出,外不可入,以一当百,剿难算,意欲攻出,未能。年号昌泰,未知拥谁为主。元贼力攻漳不可得……诸处仗义出者咸有之,然恐藉大宋之名,鼓舞人心,实私为一己之谋,图集事功,此微臣朝夕不已于怀者。”[19]德佑二年(1276年)张世杰“自将陈吊眼、许夫人诸畲兵攻蒲寿庚,不下。十月,元帅唆都将兵来援泉,遂解去。”[20]

  关于陈吊眼集团后来的伏诛,《元史》有多处记载:

  漳州陈吊眼聚党数万,劫掠汀、漳诸路,七年未平。(至元)十七年(1280年)八月,枢副使孛罗请命完(王)者都往讨,从之。……(黄华“头陀军”归降)制授(黄)华征蛮副元帅,与王者都同署。华遂为前驱,至贼所,破其五寨。十九年(1282年)三月,追陈吊眼至千壁岭,擒之,斩首漳州市,余党悉平。[21]

  (至元)十七年(1280年),漳州盗(指陈桂龙、陈吊眼集团)数万据高安寨,官军讨之,二年不能下。诏以(高)兴为福建等处征蛮右副都元帅,兴与都元帅王者都等讨之。直抵其壁,贼乘高瞰下击之。兴命人挟束薪蔽身进,至山半,弃薪而退。如是六日,诱其矢石殆尽。乃燃薪焚其栅,遂平之,斩贼魁及其党首二万级。十八年(1281年),盗陈吊眼聚众十万,连五十余寨,扼险自固。(高)兴攻破其十五寨,吊眼走保千壁岭,兴上至山半,诱与语,接其手,掣下,擒斩之。漳州境悉平。[22]

  《元史》又载至元“十八年(1281年),闽贼陈吊眼作乱……命(完者[都]拔都)往讨之。破其营,擒吊眼,至漳州斩以示众。”[23]“时诸郡盗起,其最盛者陈吊眼,拥众五万,陷漳州。行省承制命塔里赤为闽广大都督、征南都元帅,总四省军,复漳州,生擒陈吊眼戮于市,余党悉伏诛。”[24]

  综上材料,陈吊眼的伏诛时间,应在至元十九年三月以后,其被擒地点在千壁岭,最后在漳州城斩首[25]。

  陈桂龙是陈吊眼的叔父,比起陈吊眼来,关于他的记载不多且很简略,如“至元十七年十二月(1280年)壬辰,陈桂龙据漳州反,唆都率兵讨之,桂龙亡入畲洞。”[26]至元十九年四月(1282年)“陈吊眼之父文桂及兄弟桂龙、满安纳款,命护送京师。”“(至元二十年六月)庚戌,流叛贼陈吊眼叔陈桂龙于憨答孙之地。”[27]

  然而,《元史记事本末》却花了不少的篇幅把他作为一号人物来记述,而陈吊眼反而居其次:

  世祖至元十七年庚辰十二月,漳州民陈桂龙兵起,福建都元帅完者都击走之。桂龙及其兄子陈吊眼有众数万,屯高安寨据之,朝廷命完者都及副帅高兴讨之。时建宁贼黄华势尤猖獗,完者都先引兵压其境,华惊惧,乞降。完者都奏以华为副帅,凡军行悉以谘之。桂龙等乘高以为险,人莫敢进,兴命人挟束薪进,至半山,弃薪走。如是六日,诱其矢石皆尽,乃热薪焚(山栅),斩首二万级。桂龙遁走入畲洞。

  十九年夏四月,陈桂龙降。初,桂龙既遁,陈吊眼犹拥众连五十余寨,未下。高兴等击斩之。桂龙等遂帅其党来降。诏流桂龙于边地。[28]

  似乎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陈吊眼、陈桂龙叔侄作为一个与元政府对抗的军事集团,其实是一体共存的。《元史》侧重记述陈吊眼,而《元史记事本末》侧重记述陈桂龙。

  幸好,元代的典章《元经世大典序录》及元人文集为我们留下了《元史》所没有的宝贵的资讯,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吊眼、陈桂龙集团与潮州凤凰山的畲人有密切的关系。

  至元十六年(1279年)五月降旨,招闽地八十四畲未降者。十七年八月,陈桂龙父子反漳州,据山寨。桂龙在九层际畲,陈吊眼在漳浦峰山寨,陈三官水篆畲,罗半天梅泷长窖,陈大妇客寮畲,余不尽录。十八年十月,官军讨桂龙,方元帅守上饶,完者都屯中饶。时桂龙众尚万余拒三饶。寻捕得其父子,斩之。[29]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陈桂龙退守和元兵驻扎的上饶、中饶、(下饶)三饶地方,全部属于潮州海阳县的东北部山区,即后来至今天的饶平县北部山区。况且,陈吊眼所驻扎漳州的漳浦县。就与当时潮州的海阳县接壤,而陈桂龙所驻扎的九层际畲,也当在漳潮交界处。潮州府饶平县置县在明成化十二年,在此之前,其地属海阳县。在元代的潮州《地里图》上已出现“三饶”地名[30]。嘉靖《潮州府志》饶平县村名即列有“上饶堡”、“中饶堡”“下饶堡(即三饶)”[31]。凤凰山的中心地带在成化十二年(1476年)之前属海阳县。至1952年属饶平县,1952年至今属潮安县(原海阳县)。事实上,今天属于潮安县的凤凰镇各村落原是属于饶平县北部的上中下三饶地区的,两地紧密连在一起的,也可以说饶平县北部也在凤凰山区中心地带的范围。

  又,陈吊眼被擒地点在千壁岭,谢重光先生认为千壁岭即松柏岭,在今福建平和县与广东饶平县交界处[32]。这是很有见地的。据《林国武宣公(公讳旺扎勒图巴图尔,钦察人)神道碑》载:“(至元)十八年(1281年),闽贼陈吊眼乱。诏以镇国上将军福建等处征蛮都元帅,往讨之。贼据三饶千壁岭。明年,破其营,擒之至漳州,斩以徇”。[33]此处明言千壁岭在三饶,也即是闽粤潮漳之交界,与谢重光的论断基本吻合。

  所以,宋元之交,漳州陈桂龙、陈吊眼曾退居潮州的凤凰山区畲洞。上引《元史》只言及陈吊眼攻陷漳州城,并最后在漳州城被斩首示众,而有更早的材料显示,闽粤交界也即漳潮交界的凤凰山区也是陈吊眼、陈桂龙为首的畲人老巢之一。

  (三)畲民妇许夫人

  至元十五年(1278年)十月,“辛丑,建宁政和县人黄华集盐夫,联络建宁、括苍及畲民妇自称许夫人为乱。诏调兵讨之。”[34]

  而宋遗民的笔记也记下关于许夫人的轶闻:“周文英之父名彦荣,守节死毗陵(常州)。昔在闽、广时,有许夫人者聚兵立山寨甚盛,周每至其寨往来,许悦之,因嫁焉。遂辟诸山寨,最后至一寨,遇伏,前值水坎,周跃马过之,许马弱,坠坎,遂为所烹。周遂据其所有云”。[35]

  再则,元代中后期,与潮州接壤的漳州、梅州等地,畲人数目很大,常与官府对抗。如浦江人赵大讷任漳州龙溪知县县尹,“县多山畲洞僚,官稍侵之,辄弄兵暴掠,至烦大将出屯,经年不解。大讷调御得其术,服从如良民。”[36]

  元末“至正十一年(1351年),梅州畲贼陈满等啸聚梅塘,攻陷城池几二十年。招讨使陈梅至,克之。”[37]

  此外,有元一代,“畲民”又被用来混称闽粤赣边不入编户、与政府不合作的各个武力集团,其间显然不限于未开化的族群:

  (汀州路)西邻章贡,南接海湄,山深林密,岩谷阻窈,四境椎髻顽狠之徒,党与相聚,声势相倚,负固保险,动以千百计,号为“畲民”。时或弄兵相挺而起,民被其害,官被其扰。盖江右、广南游手失业之人,逋逃于此,渐染成习。比数十年间,此风方炽,古岂有是哉?《图志》云。

  上杭与梅、潮三郡夹界……又有江右游手轻生之俦,逃聚于此,呼啸党侣,土著之民,不遑宁处。

  武平南抵循、梅,西连章贡,篁竹之乡,烟岚之地,往往为江、广界上逋逃者之所据,或日“长甲”,或曰“某寨”,或曰“畲洞”,少不加意,则弱肉强食,相挺而起。税之田产,为所占据而不输官;乡民妻孥为所剽掠,莫敢赴诉。土著之民,日见逃亡;游聚之徒,益见恣横。《上杭记》云。[38]

  三、明代潮州的“畲蛮”、“百家畲”与“輋户”

  至迟在明代中叶以前,潮州府范围内普遍存在不少所谓的“畲(輋)户”,这些族群与南宋以来的描述的文化特征并无两阵。嘉靖《广东通志初稿》载:

  其阻山濒海而居者,性尤劲悍,出入则佩刀剑,挟弩矢,耕渔之暇,辄习击刺,或时肆劫掠相仇杀,其言语侏俚,不可以字辨。其曰輋户者,男女皆椎发跣足,依山而居,迁徙无常。刀耕火种,不供赋役;善射猎,以毒药涂弩矢,中兽立毙。[39]

  《明实录》记下了两则潮州斜(畲)人、畲蛮朝贡的事件:

  (永乐五年,1407年)八月癸未,潮州卫总旗李华招谕斜人头目盘星剑等一百余户向化,和就率之来朝,赐赉有差。[40]

  (永乐五年十一月)广东畲蛮雷纹用等来朝。初,潮州卫卒谢辅言,海阳县凤凰山诸处畲蛮遁入山谷中,不供徭赋,乞与耆老陈晚往招之。于是,畲长雷纹用等凡四十九户,俱愿复业。至是,辅率纹用等来朝。命各赐钞三十锭,彩币一,表里细绢衣一袭。赐辅、晚亦如之。[41]

  第一则材料中的“斜人头目盘星剑”中的“斜人”即是“畲人”,因音同通用。第二则材料中的“凡四十九户”,《天下郡国利病书》、顺治《潮州府志》皆记作“凡百四十九户”。[42]值得注意的是,在明初,潮州尤其是凤凰山区确实是畲人的一个重要的聚居地,这二则材料透露出当时潮州地区的畲人中确实存在盘姓,而现在却没有;凤凰山有很多畲蛮逃进山谷里,这应该与逃避明政府的强加的赋税有关系:愿意向化及朝贡的仅是畲民中的少部分。

  然而畲民与官府冲突时有发生,“潮州府饶平县多山峒……永乐六年,百家畲恃险奔突,骚扰(潮州府)属邑,命监察御史谢孚与都指挥赵德剿捕。孚乘传至潮,先行招谕,复征惠、潮官军剿捕,畲盗遂平。”[43]饶平县首任知县杨昱在成化十五年(1479年)始任,其政绩之一就是“辟田野,驱輋徭,劝农桑”。[44]

  与宋元时期不同,明代在招抚或平叛之后一个新的举措就是,对畲民采取了纳入编户的政策,并设立畲官,进行有效的统治管理。

  隆庆《潮阳县志》载:“邑之西北山中有曰輋户者,男女皆椎髻箕倨,跣足而行,依山而处,出常挟弩矢以射猎为生。矢涂毒药,中猛兽,无不立毙者。旧尝设官以治之,名曰輋官,或调其弩手以击贼,亦至。然其俗易迁徙,畏疾病;刀耕火种,不供赋也。”[45]该书同时在“户口”部分登记了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有“輋户、捕户三十七”,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因割出普宁县后“輋户、捕户四”。[46]

  嘉靖年间,潮州北部的大埔、程乡县出现了以蓝松山(一作“三”)为首的民变,大概可视作畲民对官府的反抗活动。正史载:“初,广东大埔民蓝松山、余大春倡乱,流劫漳、延、兴、泉间。官军击败之,奔永春。”[47]方志又载“嘉靖四十三年甲子,土寇蓝松三、廖良玉、余大春等煽乱,延及程乡,阖郡震动……(张显志)领乡兵剿贼,生擒贼首蓝松三、余大春、骆成生,解闽省斩之,余党解散,地方始宁。”[48]

  四、清代潮州的“山輋”、“輋客”、“輋人”

  清代,汉寸献对潮州地区畲人的记载中,“畲(輋)”与“瑶僮”、“瑶”等族称混淆乃至等同。其族群的发展趋势是:一方面,逐步被政府收归入编户齐民,设官管理,向畲民征收兽皮山货。另一方面,在文化上逐渐融入汉人社会中,加上其族群的习惯性他徙,潮州本土的畲民数目大大减少,其分布范围也日渐萎缩。

  顺治《潮州府志》载:

  潮州府民有山輋,曰瑶僮,自言盘弧(瓠)之裔,其种有二,曰平鬃,曰崎鬃。其姓有四,曰盘,曰蓝,曰雷,曰钟。依山而居,采猎而食,不冠不履。四姓自为婚,有病殁则并焚其室庐而徙居焉。籍隶县治,岁纳皮张。旧志无所考。明朝设土官以治之,衔曰輋官。所领又有輋。“輋”,当作“畲”,《实录》谓之“畲蛮”。……按:此即《潮阳志》所云輋户、蛋户也。[49]

  乾嘉年间,张渠记载:“輋户,一名畲蛮,潮(州府)、惠(州府)山中皆有之……今亦衣服、言语渐同齐民。”[50]

  《广东新语》载:“澄海山中有輋户,男女皆椎跣,持挟枪弩,岁纳皮张,不供赋,有輋官领其族。輋,巢居者。”[51]可见,明末清初的澄海县尚有輋户,而到了清中期之后已了无踪迹。

  饶平县(包括今属潮安县的凤凰山区)依然是畲人的一个重要聚居地:

  瑶人,又名輋客,有四姓:盘、蓝、雷、钟,自谓狗王后。男女皆椎髻跣足,依山结茆为居,迁徙无常,言语侏倩不可辨。刀耕火种,不供赋□□射猎,以毒药涂弩矢,中兽立毙。居于本县(深)山中白沙潭、杨梅山、凤凰山、平溪、柘林、葵塘等处。[52]

  此外,揭阳县也有畲人:“揭阳輋户,岩居,刀耕火种……輋人谓火曰桃花溜溜,谓饭曰拐燶。”[53]

  按:丰顺县置县于乾隆三年(1738年),其中大部分为海阳县西北地域,另一部分为揭阳县地域。所以,我们推测,今天潮安县凤凰镇石古坪、归湖镇山犁等地、饶平县饶洋镇蓝屋村及丰顺县潭江镇的凤坪村俱为粤东凤凰山区畲族分布点,很可能在清代中后期就基本形成今天这样的分布格局。

  结  语

  尽管汉文各个时期对潮州畲人称呼不一,但以“畲(輋)”命名是一以贯之的;虽然在明清时期,“畲”曾跟“徭(瑶)”混称,但仅限于极个别地域与个别情境,不属普遍情形。

  综上所述,潮州地区尤其是凤凰山区历史上是畲人的重要聚居地,至迟在南宋中后期,已有相当数量的畲人在此居住,至明初依然如此。浙、闽、赣、皖等地部分畲族从潮州凤凰山区徙出,在理论上是能成立的。因为本土缺少更充分的文献支持,远未能成为定论。本人更倾向于认为,凤凰山既是历史悠久的畲族重要聚居地,又是畲族在各个时期不断迁徙中的重要中转站,更是他们“集体记忆”的一个文化座标。今天潮州凤凰山的畲族究竟是历史遗存下来的所谓“土著”,还是从他处迁徙过来的,因其族群迁徙不常的习性与文献阙如,尚难断明。

  注释:

  [1]蓝玉璋等:《浙江丽水地区畲族情况调查》(1982年),载《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福建省编辑组编:《畲族社会历史调查),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章以凎等:《浙江平阳县王神洞畲族情况调查》(1958年),载同上书。

  [3]蒋炳钊等:《福建罗源县八井村畲族社会情况调查(摘录,1958年)》,载同上书。

  [4]陈元煦等:《福建福鼎县畲族情况调查》,载同上书。

  [5]施联朱等:《江西省畲族情况调查(摘录),1958年》,载同上书。

  [6]侯法根等:《安徽宁国县云梯公社畲族情况调查(摘录),1958年》,载上揭书。

  [7]杨成志等:《广东畲民识别调查》(1955年);施联朱等:《广东潮安县凤凰山区畲族情况调查(1982年)》,载同上书。

  [8]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五八,《岭南道二·潮州》;《太平御览》卷一七二,《州郡部·潮州》。

  [9]以上两则均见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五八,《岭南道二·潮州》引《南越志》。

  [10]唐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载《皇甫持正集》,宋《舆地纪胜》卷一○○,《潮州》引。他处异文如:1、通行本《皇甫持正集》及《全唐文》俱作“洞究海俗,海夷陶然,遂生鲜鱼稻蟹”。2、今河南孟州市韩愈墓前重刻于乾隆年间的《神道碑》作“洞究海□,洞夷海僚,陶然遂生;鳄鱼稻蟹,不暴天物”。3、唐张读《宣室志·韩愈驱鳄》条引皇甫湜《韩愈神道碑序》作“峒僚海夷,陶然自化;鳄鱼稻蟹,不暴天物”。以第3条最接近《舆地纪胜》的记载,第2条次之,第1条差异最大。

  [11]宋陈师道:《后山丛谈》卷六,页61,上海古籍出版社。

  [12]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三,四部丛刊本。

  [13]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百零二《梅州·景物上》,中华书局影印本,1992年。

  [14]元脱脱:《宋史》卷四百一十九《许应龙传》;明何乔远:《闽书》第三册卷七十二《英旧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页2143-2144。

  [15]宋文天祥:《知潮州寺丞东岩先生洪公行状》,《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一。

  [16]清吴颖修:顺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7]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二,《哈剌岱传》。

  [18]明解缙等:《永乐大典》卷五三四三,《潮州府一》引《三阳图志》。

  [19]宋郑所南:《铁函心史》,《中兴集·元鞑攻日本败北歌并序》。

  [20]元脱脱:《宋史》卷四五一,《张世杰传》。

  [21]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一,《完(王)者都传》。

  [22]明宋濂:《元史》卷一六二,《高兴传》。

  [23]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三,《完者[都]拔都传》。

  [24]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五,《塔里赤传》。

  [25]《新元史》载至元十八年十一月甲子,“漳州贼陈吊眼伏诛。”(《新元史》卷一○,《本纪十》)又载“广之贼陈吊眼聚众叛,自称头陀军。(吕)德收锐卒数百夜掩其垒擒之。”(《新元史》卷一百六十五《吕德传》)在此存异,有待考证。

  [26]明宋濂:《元史》卷一一,《世祖本纪八》。

  [27]明宋濂:《元史》卷一二,《世祖本纪九》。

  [28]《元史记事本末》卷一,《江南群盗之平》。

  [29]元苏天爵编:《国朝文类》卷四一,《政典·招捕·福建》,四部丛刊本,页452。

  [30]明解缙:《永乐大典》(残卷)卷五三四三《潮州府》卷首,中华书局1960年版。

  [31]明郭春震修:《潮州府志》卷八《杂志》,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1991年版。

  [32]谢重光:《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页。

  [33]元程文海:《雪楼集》卷六,《玉堂类稿·敕赐碑》,上海古籍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1987年版。

  [34]明宋濂等:《元史》卷一○,《本纪·世祖七》。

  [35]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83页。

  [36]明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上《忠义篇》,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37]清顺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97页。

  [38]明解缙:《永乐大典》(残卷)卷七八九○,转引自《元一统志》,中华书局1960年版。

  [39]明戴璟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一八,《风俗》。

  [40]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七○,1962年,页1。

  [41]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七三,1962年版。

  [42]明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第二十九册《广东下》,四部丛刊本;顺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

  [43]明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第二十九册《广东下》。

  [44]康熙《饶平县志》卷六,《名宦》。潮州市市志办影印本(内部),2002年,第95页。

  [45]明林大春撰:隆庆《潮阳县志》卷八。

  [46]上揭隆庆《潮阳县志》卷七。

  [47]《明史》卷二二○,《吴百朋传》。

  [48]清乾隆《潮州府志》卷二九,《人物·义行·张显志》。

  [49]顺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广东人民出版社影印本1996年版,第1002~1003页。

  [50]清张渠撰,程明校点:《粤东闻见录》卷上,《輋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51]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七,《輋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43~244页。

  [52]清康熙《饶平县志》卷四第33页《户口附》。清末丘逢甲《凤凰道中》诗亦提到饶平畲人,见《岭云海日楼诗抄》。

  [53]清乾隆《潮州府志》卷一二,《风俗》。

  (吴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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