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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评木鱼书《背解红罗》——民间诠释下的汉代宫庭斗争(上)



  长期以来,作为岭南传统说唱的木鱼书,是基本没有什么文化地位可言的,如学术上被排斥,文学史上基本上空白,更谈不到作为计划项目去收集、整理、出版和学术上的研讨。长短近万种的木鱼书,五十年代至文化大革命前只出版过几种就是明证。这与江浙评弹的文化境遇有很大的不同。本文望在评价长篇木鱼上带个头,做一点抛砖引玉的工作。

  一、从天裂掉下来的“红罗袱”

  《背解红罗》又名《背解红罗袱》、《红罗传奇》,是广府地区以广州话方言演唱的粤调长篇木鱼书。晚清时,广府坊间以《新选正字初集背解红罗全本》六卷七十八回和《新选正字后续背解红罗全本》六卷九十九回合为一书,但亦可分开购买。有“醉经堂”、“华兴书局”等和后来八十年代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等版本。

  晚清龢民国时期,这篇长达二十万字的七言粤韵叙事诗,在珠江三角州的农民和市民的心目中拥有十分高的知名度,它与《紫霞杯》、《金叶菊》、《玉葵宝扇》……等一批长篇木鱼、几乎达到耳熟能详,随口唱诵,家喻户晓,而且改编为电影和粤剧、潮剧、汉剧、正字戏……等广东十多个大小剧种的基本剧目。

  此木鱼书据说是从北方鼓词(《鼓词通鉴记载》)改编而来。我曾把北方出版的《背解红罗》(即《红罗传奇》)和广府地区坊间的版本相对比,结果:一、北方版本的《背解红罗》的说白占相当的份量,而且带有北方白话的味道在里头。这是粤调木鱼不大可能有的;二来是有些地方每四句正文之外多了一二句,这种连续不合句格的情况不少,若按标淮的晚清广州木鱼韵律来唱,未必唱得出来。因此,《背解红罗》很可能最初源于北方曲艺,并非广州木鱼原创,但由于流传粤地多年,又早已粤化。这种跨长江和珠江南北文化,即两个地方文化痕迹同在一本木鱼书幷存的现象并不少见,如《牡丹亭》、《西厢记》……比比皆是。另外有人告之:《金瓶梅词话》的八十二回有提到《红罗宝卷》之名:

  

  “在大厅院子东厢房对窗下的潘金莲说:“……昨夜三更才睡,大敬后边拉着我听宣《红罗宝卷》,……”。

  

  《红罗宝卷》全称《称佛说佛氏鬼红罗化仙宝卷》。我曾在网上宝卷库中调阅过,与木鱼或鼓词故事全无关系。

  话说回来,如果把《背解红罗》放回百年之前的城镇休闲演出,听众每晚要听两个钟的话,那么,演唱的时间大概不会少于六个月。可以想象,每晚的情节进展是何等缓慢,听者与唱者的心情又是何等悠然;而且,大多数的听家有一种边听曲时边回忆之前每晚听过的曲文的本领,因而,每一位都有非凡的记忆力。

  故事第一个重要冲突是“背解红罗”。

  南越王鬼骨的部下送上来一个从天上的裂缝掉下来,豪光灿灿的宝物——红罗袱,在经过各种尝试无法解开后,决定上贡汉朝,并在奏文中挑战汉皇朝政权:“若者天朝能解得,果然有德鬼神钦。我就子子孙孙无异志,年年进贡愿称臣。若是天朝无能解,黄河地界要平分。”(第七回 “蛮王进袱欲图中原”)

  这是南疆地方少数贵族头头异想天开,妄图分裂国家的讹诈。结果是在限期最后一日,大汉朝上下男女遍试无一人能打开之时,却由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苏金定在大殿上背对汉宣王,应手而开,轻巧地解决了分裂国家的危机。南越王使者只好称臣愿伏,悻悻而归,也终于吹散了弥漫汉朝皇廷多日的满天乌云。

  开启红罗袱之时,金定以一个少女的敏感,不自觉地以背对垂涎欲滴失了仪态的皇帝,本甚为自然,但意想不到在她解开红罗之时的背后,众天神佛,甚至王母娘娘和瑶池仙女竟隐形降临大殿,观看巧解红罗。宣王邪心欲动与金定背对王母天神,都被天界视为对最高神圣的侮慢无礼。就这样,一个皇帝和一个少女(未来的皇后)万万想不到:一个漫不经意的无心行为,改变了自已一生的命运;各人为自身的未来(包括未生下的太子)种下了在劫难逃的孽根,逐渐演变成宫庭动乱,甚至牵连至民间数万儿童惨遭屠杀的人间悲剧,最后发展为一场内外勾结,武装纂夺大汉正统皇权的叛乱战争。“背解红罗”正是作为文本主题的“深层语言”的表面重要标志,作为这场宫廷内外权力斗争无数个网状因果的第一个起因。

  木鱼书作者对苏金定这个人物的出场,以变化莫测的曲折情节,设置了剥洋葱式的层层铺垫和悬念。开篇:鬼骨献红罗;刀枪烈火难开破;将军勇力无解法,宣王束手无良策;老谋军师再献计;张皇后愿事成让位;皇宫内外,倩女纷纷遍试红罗;又写同时苏丞相府内南海观世音现身,向苏金定口传红罗二十解;最后大殿上无人能玻解,人心乱纷纷。宣王责问苏丞相:“为何你女不来临 ?”要张司马领旨到苏府去追寻。这时,但见苏金定却:

  

  “罗衣袅娜似云行,宫裙掩映金莲小,花容月貌赛天神”(第十回“背解红罗践仙语”)。

  

  转眼间轻盈上殿,款款而来。好一个不闻其声,只远见其人,所谓:绣屏开而遥见英雄也 !

  农村唱木鱼的祠堂里,少数珊珊来迟的听家并不懊悔,他们知道,上述所唱鬼骨借红罗袱对宣王的挑衅,在本篇木鱼并非最重要,只是木鱼书唱家诱导听众一个漂亮的引子和开场的铺垫。唱家先会看看听众是否来了八八九九,木鱼世界里的红罗故事更多更精彩的冲突,才会随着三弦琴声的拨动,随着刘金定来到宫庭,登上王后宝座,而一步一步展开。

  二、天意的背后

  胜利的日子里,总是好事成双。因祸得福的宣王在众大臣前当庭宣布:“苏金定解脱红罗,寡人有旨在前:(苏金定)为昭阳正院,权管六宫,与朕共管山河”(第十回“背解红罗践仙语”),正式成为王后娘娘。要知道,刘金定也并非师出无名,而是大名鼎鼎苏文举丞相之女。

  这真是一石击起千重浪。使朝庭和后宫的权力次序图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来的皇后张桂英(苏丞相所荐),自愿退为东宫王妃,且与新皇后相知相好。于是以苏文举丞相以代表的苏派不但在朝庭内阁,而且在后宫也占絶对优势;苗太尉当然不甘示弱,之前他曾用计谋让小女怀玉当上了西宫王妃,(第五回“苗宽媚进美女图”),因而苗妃一派亦占后宫一席之位。

  自金定当上皇后,主六宫,苗妃明显地失势。她表面镇静如常,内心却如刀绞割,用女人的话儿说:“我想苏娘有身孕,恐防生下小王君。他日她儿登大位,我们一世为钗裙”(第十回“献谗狐媚欲害正宫”),苗氏这种内心的怨恨,却一语道破和泄露出:势必掀起一场苏苗两大权力阵营,从后宫到朝庭内外,为争夺皇权继承人而生死博斗的秘密。

  苗妃自然非等闲之辈,写就一封求援信,向其父苗太尉讲明她在后宫的劣势和“全家兴败一朝晨”的危急情势,要双亲没法派人去白云山鹿洞探“妙人”。于是苗宽便浼托外侄李文龙入仙山求援,这就揭开了苗太尉李姓外家十分神秘的一页——政治阴谋终于与追云逐月的世外仙家染上了世俗关系。

  苗太尉夫人李姓,父亲是军中之将,俗称李金枪。出师时在边疆牺性,生前和梁氏生下二男二女。长女梦容,本白蛇精托世,自小精通法术,曾从王母学法。修炼于白雪山鹿洞,法号李仙娘,这便是苗妃要双亲向其求援的世外“妙人”;长子在梦川山得道,道号李梦阳;次女嫁与苗太尉,联成朝庭一大派势力;二子李雄忠,与扬氏有两男一女。朝庭对曾立有战功的李氏父子,从不给予功勋荫余,雄忠在沙场战死时,心中不忿,曾托嘱后代:絶不为刘氏朝庭服务,“不许求名受帝恩。”自此,长子李文龙便怨恨朝庭入骨。此人天生勇武,又曾得其姑母李仙娘指点,食过交梨、火枣仙家之物,武艺更絶世高强。文龙自小与后来入宫做了王妃的表妹苗怀玉两情相悦,听得宣王立怀玉为妃,他怒咬钢牙,心中立誓:那怕战火连天,生灵涂炭,也要毁灭大汉刘姓江山,夺回表妹怀玉。端的是好一个情种和凶猛嗜杀的战神。

  李仙娘是世外修仙之人,也知大汉的气势正旺和国家大事不可妄为。她在仙鹿洞细听了文龙请求:望姑母能内以助苗妃扶正,外以武乱汉室的阴谋计划后,马上警告侄儿:“天命所归不易得,非轻人力所能为。贪富子孙为王帝,恐怕误了全家族。虽知你是英雄子,无非大将若狓貅。你今不必多思想,回家守分过春秋”。当场斥得文龙无地自容,显示了这个女仙家也倒还勘识国家大体和人间正道。但是,当她留文龙在仙鹿洞安歇数日,夜间亲自再三观阅星宿天象:见帝星阴闇,有三年失国之难;苏后命星欲坠欲起,想知运数顽强;怀玉命星和文龙人将星双双联合侵犯帝星。突然,东南面一阵豪光冲出,“把怀玉和文龙的星辰冲开四散,换过一群星宿,光芒四射”。(第二十七回 “仙姑传术授亡国十美国”)李仙娘见天意如此,便默运神思,知金定、宣王,先侮慢我师王母和众神,后应有此劫。不觉起了个“念姑侄之情”的私心,决意:“明日可借个《镇压宫图》与他压昏宣王,暗害苏娘,等她兄妹于中行事,成不成于我无涉”。(二十七回) 

  好个高高在上,世事不关已的李梦容!往后人间的生灵涂炭,弥天大祸,真与这位借劫运施亲情的女仙家丝毫“无涉”吗?无论自觉不自觉,李仙娘已经成为天意背后,王母娘娘手中一只干涉人间正道运行的大棋子。李文龙、苗太尉和苗妃正是大棋子布局下扰乱人间的小棋子和过河卒子。

  次早,仙娘把《镇压宫图》交与欢喜万分的文龙,临行前,又赠言:“当今天下英雄,唯你第一,但你常怀不足,必为过份之事,前程难保,切宜谨慎。”这番仙家话语,虽说得滴水不漏,两面光,但煽动多于告诫;鬼胎多于坦诚,足以把一个满怀野心“天下第一”的英雄送上叛国嗜血的杀戮之路。

  将社会利益集团彼此的流血斗争和世事的成败;以至影响个人旦夕之祸福和命运的改变,冠用一套宗教神学和占星术的话语系统,以神权和宿命、天罚和天象、天意来解释,并最后转化为(说唱)文学重要的故事结构模式,在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民间,是十分符合民众的科学知识水平以及宗教意识和崇拜心理的。不过,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权,其话语系统的诠释,在社会的上层与底层,各自解读的涵义却大不一样。充份显示出草民们既服从神权对人间的强大的干涉与裁决,又表明他们十分明白和愿意参与这个包括神权操控和皇族劫难在内的文学移情游戏。比如刘金定这个女子的磨难和汉宫的劫数和《西游记》中唐僧四人取西经,九九八十一难,究竟那些妖精是上天谁放纵出来的?世上劫数、磨难是否神仙制造的?老百姓心里当然清楚,却又爱看,觉得享受。

  《背解红罗》之所以吸引听家的地方,首先在于人物活动的场面巨大和环境十分纵横广阔:从天上神仙至地下君臣,万人齐集皇殿观解红罗到在华丽六宫设宴,从法仁寺水陆道场祈佑护主到新疆兰楼国异地风光,异域场景大幅度穿插交替;其次结构严谨,又富有戏剧冲突;情态系于阴谋,事起于细节青萍之末,线索意念内穿外联,浪花四溅,高潮迭起,步步悬念,扣人心弦。从苗府密谋,浼托文龙问李仙娘求计策,再叙文龙穿州过府,以武力和英雄气概收服各路山寇,潜为已用,终于到达化外神仙之境,修道之白云山鹿洞之地;从李仙娘仰观天象,星转斗移,知过去与未来;再到用意深心,三言二语,嘱咐文龙携《镇压宫图》下山,内外勾结,血腥乱汉。形成了长篇木鱼书《背解红罗》鬼骨欲分裂呼风唤雨、天命又谋于密室,阴谋与爱情、权力与后宫故事的开篇大背景。

  三、一对皇后双子星

  平心而论,苏后与张后和一个日后篡权成为女皇的苗王妃,分成互不相让的两派,日夜明防暗斗,都是朝庭内外戚势力之间为了争夺前殿和后宫的管治权。今人阅读,大可不必堕入其中一派。但是,如果争斗的发展,会断送——当时大一统刘姓汉皇朝的前程,那么又当别论。

  李文龙上白云山鹿洞求援。最大的收获是李仙娘借予苗妃的一幅具有超自然力量的《镇压宫图》。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镇压宫图》又名《亡国十美图》,十美是:夏桀之妹喜、商纣之妲已、周幽之褒姒、晋之丽姬、吴王之西施,陈候之夏姬、齐之宣姜和文姜、楚之妫氏、项王之虞姬,将一位君王围坐中间。李仙娘在送文龙临别时秘授道:

  

  “这十个尽是絶色的佳人,亡国迷君之妇。中央这个君王随时可用。今日即将宣王八字写在正中央,我有咒语七七四十九句,你抄回去,照依行事。更有神针二口,刺在这帝王双目。这张假的也写宣王八字事情皆同一样,但不再念咒。”

  “然后私传入宫,交与怀玉,先将真的(镇压宫图)压在僻静处,用重石压之,再过三日方成,共七日。宣王蒙懂已成,心里常有怀玉一人,眼中只有苗妃可悦,然后乘便搅计,使宣王在龙床拽出假图,诬陷苏娘欺蔽害主,此时苏娘有口难言,神鬼莫测。慢讲一个苏后,就十个都杀了。”

                                  (二十七回  “仙姑传术授亡国十美图”)

  

  李仙娘所谓的仙家之宝“镇压宫图”、“神针”和“四十九句咒语”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术,而是代表封建社会最黑闇最粗卑最恐怖的黑喑文化——黑巫术的一种蛊术:这类邪术依据同类同态感应的巫术法则,对替代物进行伤害和攻击,以为就可以同步施及于他人的本身。今天的某些迷信行为,如“打小人”,仍可以见到遗留至今的蛊术形态。

  让虔诚的广大木鱼听众和读者困惑的是:一个清心寡欲,慈悲为怀和救苦救难的有道仙家,怎么会在幕后夜观天象中策划阴谋之局呢?幕后既知情,幕前却又出面参与,推波助澜,还遣邪蛊之物,祸害人间?!当教唆到得意之时,就显露出凶相和杀心。这不是应了广州人的一句俗语:“神也是她,鬼也是她”。李文龙的野心之所以一开始,就往叛国道路上的恶性发展,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姑母,星命家和占星家李仙娘,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问题下文继续分折。

  苗妃自入宫和得到《镇压宫图》后,便开始启动为达到总目的——篡政做女皇的前期阴谋计划:一,是铲去苏后的耳目太监总管王云(割去舌头);二,是依李仙娘之计谋和巫术,放置《镇压宫图》,以蛊惑宣王,把苏后囚入冷宫关禁;三,催促宣王下令以火刑处死苏皇后;四,是斩草除根。为了彻底灭去苏后刚生下的儿子,竟下令全国上交五万多个满月的小儿,然后,全部推溺河中。至此,苗妃已经完全控制了宣王,加其父苗太尉在朝廷上的配合,其苗氏气焰,一时甚嚣尘上。不过,张桂英回复正宫之位,却为保护苏后埋下了有利的伏笔。

  全篇木鱼,最令听众大跌眼镜的是东宫皇妃张桂英,她竟成为苗妃谋害苏后的障碍和实现女皇梦的克星。此女子先前让出皇后之位,甘做妃子,且与苏后情同手足。她表面温文尔雅又稳重,料想不到,她与苗妃相斗见真章时,却活象一个女张飞。这边宣王要杀苏后,诛连九族一百多人;那边张后忙审苗妃诬害苏后的证人碧香;又故意制造事端,反押苗妃到东宫开审;这厢宣王下令在祭月台打苏后二十大板,置于死地,那厢张皇后宣布,传哀家旨意:苗妃怀玉殴打正宫,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在麒麟殿也打一百铜棍,不得有违。宣王一听大惊,“慌忙启口说:不打不打,大家都饶了罢!”当苗妃对苏后的每一步阴谋,实施到最关键的一步,都被这个护身女强人以攻为守,针锋相对,气势凛然地逐一瓦解,最后化险为夷。

  与苏金定隆重而有声有色,万众嘱目的精彩出场不同,张桂英的出场是刻板和公式化的。她的人物形象凸现是在与苗妃的生死斗争中而渐见英雄本色;在冒死相救苏皇后和小太子的一次次劫难过程中,被逐步刻划和彰显出她敢作敢为,有理有节,智勇双全的泼辣性格。在不少听家龢民众心目中张桂英已经演变为正气的化身,其听众所感受的力度和人物个性独特的光彩,直逼另一个双子星苏金定。这恐怕连作者都始料不及。

  苏金定这个人物自有不同寻常的光彩,但却不全是由于她勇于捍卫南越王鬼骨对汉王朝的挑衅。也不全来自木鱼受众对一个皇后竟受尽人间各种磨难和痛苦的同情。当然,从外人看来,苏金定生解救国家的紧急危难,巧解红罗袱,的的确确是维护国家利益的英雄。但是,这样的英雄行为竟毕是廉价和神仙恩赐的,并不是由于自已艰辛的努力所换取。最初,金定在苏家花园沉香亭上听信了西天佛母观音:“恭贺你做正宫人”的利诱之言,并授以二十句脱解红罗的咒语,才有在金銮殿上巧解红罗,然后汉宣王立即宣旨,一顶皇后的桂冠便从天而降,落到她头上那戏剧性的一幕。

  苏金定被苗妃陷害,遭受到晴天霹雳的劫难打击,经历了比常人一生还要多的痛苦,反映了现实中西汉后宫几乎没有一二个妃子与皇后,享有较好的命运与结局,这个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最初,金定被囚禁冷宫,只是埋怨父母,她悔恨地唱道:

  

  ………………,   哭声爹妈好悲伤。    

  你虽乃错生我是女, 不该把我入宫帏。    

  嫁一个乡村人子弟,  胜过当年万岁妻。

  (第四十五回 “禁宫自叹禁妃思亲”)

  

  后来生死已定,痛定思痛,被夜深的寒风吹得更加清醒,她最后幡然醒悟,怨天恨地唱:

  

  三更鼓,月当空,    举头无语怨天公。

  (想我)苏家数代行忠义,    老天何事不相容

  叫声佛母慈悲主,    枉费花前教我仙咒。

  许我他年有好处,    山河重掌伴金龙。

  岂知今日成春梦,    祸灭全家及祖宗。

  越思越想心头痛,    泪眼朦胧恨未穷。”

             (引第四十四回 “禁宫自叹禁妃思亲” )

  

  当苏金定意识到:眼前祸及民间数万儿童的大惨剧和自身灭族的沉痛教训,已超越了皇后的个人幸福和命运时,她开始无法不对西天佛母观音所赏赐“好命运”进行反复思考和根本性的怀疑;她初步对摆布和操纵她命运的天神的所谓“天意”和天命,决然觉醒。这无疑代表这部木鱼问书世前后,社会底层的一部分人,以各自人生的经历和历史经验的积淀,冲破了常人思想上“不敢踏入雷池一步”的偏见和束缚,放射出叛逆性的光芒,这是刘金定,从一个皇后,到一个死囚,一个女性内心,人道对神道与人性对神圣的伟大胜利。

  四、本命星与人将星

  在李仙娘的所谓天象中:是将苗妃怀玉的本命星和李文龙的人将星,作为一对内外勾结,权术与邪术的联缀,侵犯帝星的双子星。但是《背解红罗》在这对反面人物性格描写方面,却出现了苗强李弱,不象上述苏后与张后这一对双子星,在形象光彩和艺木表现上,大体平衡,相得益彰。 

  李文龙生为战将,神武有力,却勇猛有余,头脑简单,是一个典型的武力决定论者。虽说在星命中是人将星,偏偏怀有帝王野心,曾扬言要砸烂——压制过他李氏家族的西汉皇朝。这个吕布式的野心家兼情种,十分崇拜已成仙道,拥有超自然力的姑母李仙娘;发誓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表妹苗怀玉,同坐江山。这个凶神以李仙娘赐赠于他的“天下第一”狂妄而自傲;又甘心情愿被苗妃玩弄于股掌之中,整天在外降伏山贼,准备武装叛乱,之后更是不停地追杀皇后、太子。虽然描写李文龙的场面不算太少,但其个性不够鲜明和多面,缺乏一定的深度,这与李文龙和周围人物的关系简单化,大多只有兵戎相见有关。总的说来,形象较为平面,不能说是一个成功的反面人物。 

  苗妃不一样,她在《背解红罗》这部木鱼书里是一个风流、权欲和阴谋三者的化身。她一出场,便卷入第五回“苗宽媚进美女图”的阴谋,并以图中的美女和这部木鱼书的反面主角,活色生香的走进汉宣王、读者和听家的心里。如果说李文龙只是一介嗜血的武夫,那么,苗妃便是披上夺目画皮的女妖和巫师。她按李仙娘的步署,潜入正宫,放置十美图。她一面不动声息的在宫内念咒语,施展蛊术;另一面与宣王、后妃们花招展叶,夜夜笙歌。再在枕头边与宣王煽危析梦,将蛊术害主的罪名指向苏后,并耸恿宣王带领御林军查抄苏后寝宫的龙床,找到了这个妖妃早就潜放好的《镇压宫图》。于是宣王狂怒了,失去了判断真假的理智……,终于,苏后连带苏氏全族以苏丞相为首的一百三十多口灭族大惨案发生了;朝廷统治高层中最大势力的苏氏家族集团几乎全部铲去;苗氏、李氏势力集团马上填补上了这计权力真空。这个由王母、观音为后台;白云山鹿洞仙家李梦容策划布局,李文龙传递图文信息,苗妃施行,铲除苏后;再联手李氏,篡夺政权,由苗妃做女皇的惊天大阴谋,一半已大功告成。后宫和朝庭,乃至民间一时,邪气弥漫,官员之间和人民之间,相互诬告,冤狱连连,人人自危,整个社会陷于无序的恐怖状态。

  这个搞乱天下的苗怀玉并没有甘休,而是再次没计烧死苏后,又以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杀万一的狠毒,追杀苏后刚诞下处于襁褓中的小太子,随后丧心病狂向宣王献计:下令全国交出十天之内所生婴儿,以至发生五万小生灵尽沉河底,上演惨絶人伦的人间大悲剧。至此,苗怀玉之“宁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魔鬼哲学达到了最淋漓极至和最疯狂的表现。

  《背解红罗》的后半部,苗氏的野心虽然继续发展至高峰,与李氏集团联手秘密幽禁宣王,武装政变,纂位做了新朝女皇,但是,这个人物形象的艺术性却没有走向高峰而是急速地滑向下坡,诸多场合的描绘多为公式化和概念化,远不如上半部惊心动魄;动静如狐妖鬼魅,阴谋皆为生死悬念,一步一危机,紧扣受众者的心弦。

  五、《背解红罗》与汉代宫廷政治斗争

  如果从政治角度看,《背解红罗》可以说是总结汉代不少的巩固国家统治的负面经验;若从文学的角度看,虽然艺术上并不是十分优秀,但我们还是可以说这部木鱼书用喜见乐闻的民间说唱的艺术形式,再现了以汉代宫廷为中心,并以此辐射为社会全景式政治动荡的一部史诗。说它以艺术的形象真实地反映了历史上汉代社会上层的历史真实,是因为这部作品准确的概括了汉代政治斗争现实的某些特征:一,是把蛊术作为利益集团政治斗争的工具,掀起连连大狱;二,体现了占星术和星象学在汉代政治谋略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三,外戚与皇权的争夺,始终是权力斗争的中心。四,女性走进了最高权力博奕场:形成了皇帝(皇权)、后妃(包括后宫管治权、对继承人太子监护权)、太子(继丞皇权)三者互动的权力角斗中心;四,外姓女后一度掌握了国家最高权力。这使我们首先联想到,汉武帝晚年的戾太子案和吕后掌政。

  戾是太子刘据死后的谥号,是汉武帝和最宠爱的卫夫人所生的儿子。《背解红罗》中的宣帝就是戾太子的孙子。元狩元年(前122)刘据被汉武帝下诏立为太子。征和二年(前91年)发生了孙敬声的巫蛊案。受牵连甚广,至死有皇后卫夫人生的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及卫青的儿子长平侯卫元。案件的血淋淋使太子和皇后卫夫人受到极大的震动,不用说太子的名位,而且可以判断,下一步就会株连到自己头上。这时,在案中出现了与太子结怨的江充,一个能够借巫蛊推波助澜的佞臣江充,他恶意挑拔太子刘据与汉武帝刘彻本来就十分脆弱的父子关系,使这件充满妖术邪气的案件扩大升级,恶意株连,最后父子、夫妻之间雠杀,和激反,演变成朝野震惊的太子叛逆案。   

  江充,赵国邯郸人,因其妹嫁赵太子刘丹而成为赵王的座上客 ,后与太子刘丹不和竟到长安告发,置太子死于狱中。他以六亲不认,严励打击贵戚的作风,受武帝赏识,官至直指绣衣使者。由于江充早在上述孙氏巫蛊案与太子结怨,因而他必须在太子未登皇位之前,陷太子于死地。江充在武帝面前绘形绘色,把皇帝生病的原因归咎于宫内有人以蛊术进行政治谋害。武帝鬼迷心窍,草木皆兵,深信不疑,竟指令官员协助江充在皇宫中掘地,追查幕后凶手。江允象一头疯狂的土拔鼠和恶狼一样,指使胡巫掘地求偶人,夜视捉鬼;所掘地纵横至皇殿御座和后宫,以至“太子、皇后无从施床处”。谋害太子的阴谋一步步按江充预设的计划施行,“终在太子宫掘得桐木人、帛书”。社会上一时“民相诬以巫蛊”,“凡不服处以火格刑具”,“吏辄动以大逆无道,坐以死者数万人”。(以上皆引《汉书·江充传》、《汉书·武五子传》)

  太子、皇后卫夫人和太子党众人都再三尝试所有与武帝沟通,讲清真相的渠道,但都被阻塞了。汉武帝实际上已陷入狂暴,丧失理智、亲情和对一切人怀疑的一个邪恶圈套。形势无法挽回了,太子一方认为:只有被迫冒天下之大不韪,或可生存。 

  于是,在征和二(公元前91)年,太子带兵在京城谋反,首先将江充和胡巫逮捕绞杀。文静的太子为被迫走到叛父谋乱这一步,心中悲痛万分,而又怒火中烧,他在监斩江充时斥骂道:“赵虏!乱乃国王父子不足耶?(指早年江充作为亲戚竟告发赵王及太子刘丹一事)乃复乱吾父子。(今时又来挑拔残害我父子。)”然而父子骨肉相残,谋乱与平叛,顷刻成为事实。虽然,汉武亲自带兵讨伐太子刘据,以长安城内外厮杀了五天,百姓和士兵血流成河的沉重代价换来了社会平定。但是,当太子叛乱事件过后,汉武帝清醒和冷静下来,恢复正常本来的人性和亲情之时,发觉在这一悲剧中,皇后家族及汉武帝所生的儿女孙辈,除刘询(即《背解红罗》中的宣帝)生数月入狱,被搭救侥幸不死外,尽皆死于非命。武帝痛哭流涕,哀思不絶。他晚年不断反思,对之前骄横的政策痛改前非。痛恨自已所犯下的罪过,追悔不已。

  《背解红罗》最成功的地方,或有意义之处,就是这部木鱼书能够以艺术形象的概括力,说明瞭权力的极度膨胀最终将导至人性的扭曲和骨肉相残的悲剧。

  星象学中的占星术在春秋两汉较为盛行,在社会上层影响甚深,反映出以阴阳五行和天人感应为基础的宗教神学的宇宙构成图式,作为政权的指导思想还未退出历史舞台,未完全被较为进步理性的儒家思想所代替。占星术与星命学曾在汉代分别在社会不同的层面上流行应用,两者共同承担神秘的天命论对中国皇朝和封建社会的支撑作用。《背解红罗》以虚虚实实浪漫的文学手法,多多少少反映了汉代这方面的政治生活。

  《背解红罗》从一开篇,天上开裂,掉下来一个红罗袱开始,全书就被赋于一个星象和星命论所构建的天人神学体系之中。天开、天裂在西汉星占家看来就是预示着人世间将发生战争和大屠杀(参考《京氏易妖占》)。刘向的《洪范传》记载:汉惠帝二年,东北向天裂,之后便发生诛灭诸吕政变,政权重回刘氏之手。景帝三年又有天裂,随后又有吴楚七国之乱。按占星之理论:天开或天裂,是由于宇宙天地间阳气不足而阴气太盛之原故。后妃、大臣、大地……属阴。太阳、君主……则属阳。《背解红罗》所发生的苗妃迷乱宣王篡政,做了三年新朝女皇,就是女性的妃后过强,男性君主势弱之故。不过这占星也好;星命、星象天图也好;阴阳二气也好,通通都在王母观音等最高天神的掌控之中,形象地反映了:权力的掌握,对于操控天上宇宙的天神和管治人间世界的帝皇,同样重要。这对于我们今天认识汉代社会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背解红罗》作为广府方言的说唱文学,在众多长篇木鱼中极受听众和读者的欢迎。在民国木鱼书衰落后,其故事不断被各剧种改编,以1937年至2000年的六十多年间,仅在香港电影界就将《背解红罗》这个故事核心,再三改编,共重拍过三次,上映过四次。票房仍高烧不退,观众口碑所谓:“龙楼凰阁铁马金戈,汉宫春色妙舞名歌。”细析之下,电影在多次改编中承继了木鱼书原有那种粗线条综横阖阔,刀刻斧削,又张驰有序,起伏有致的叙事风格,又兼有着意细部,工笔重彩式的描绘和间有内心独白的描写技巧,才能将“一部《背解红罗》,唱到你街知巷闻。” 

  最后,《背解红罗》的作者大概是与大多老百姓一样,也是个完全的拥刘正统派。十分明显,他用苗妃纂位做新朝女皇,用以影射吕后的纂权;指斥黄莾的新朝,当然也反映了汉武帝时戾太子案的社会动乱所带来的人民痛苦;在《十美图》展现时,木鱼书作者又试图说服读者和听家:女人和红颜确实是一切败国殃民的祸水。那么男人就可以永远安心洗脱历史上屠杀人民的罪恶和责任。这是我们阅读时要留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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