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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路文化刍议



  文/罗康宁

  南路的汉俚融合,是广东历史上一次重要的民族融合。由此而形成的南路文化,是珠江文化发展史上继广信文化之后的一个重要阶段。

  一、从“南路”谈起    

  提起“南路”,粤西地区老一辈并不陌生。其范围,在司徒尚纪主编的《广东历史地图集》中有明确的表述:“广东南路指漠阳江以西、以南,直到雷州半岛南端,相当于明清时高州府、雷州府全部和肇庆府一部分,即建国后湛江地区。①”然而,上述区域并非位于广州之南,为何称为“南路”?

  笔者认为,南路之得名,应与两汉时期岭南政治经济中心广信有关,也与当时开通的海上丝绸之路有关。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在全国设立13个刺史部,对各郡进行指导与监察,保证编户齐民维持再生产的权力和能力,在经济上支撑国家机器的运转。其中监察岭南七郡的交趾刺史部驻苍梧郡治广信(今广东封开及广西梧州)。并在广信设置铁官和盐官,发展冶炼和盐业。广信成为当时的岭南首府和经济重镇。同时,“为恢复和发展外贸,即以广信为中心分路入南海各港。但番禺其时已毁,日南又塞,故只能西南沿北流、南流江至合浦出海,东南下南江至船步而穿群山,出信宜、高州而下徐闻港。且以徐闻港口水文及地理位置为佳,又有20万亩洋田,可富一州,遂成为汉家皇商出海主港,成为汉代丝绸之路的起点。”(曾昭璇、曾新、曾宪珊:《西瓯国与海上丝绸之路》②)

  著名地理学家曾昭璇先生还亲到由南江出信宜的山路进行考察,他说:

  “学者有言广信下南江穿信宜山区而下,交通不便,殊不可解。其实罗定以南至高州间虽为粤西山结地区,但它是粤西古陆部分,长期地殻抬升,在地质时代,常为陆地,故地势成山,中部最高,如大田顶高达1703米,河流四射而出,北流江、南江、漠阳江、鉴江皆发源于此,源头相近,故分水处多为低坳、浅谷,易于通行。③” 

  由此可见,“下南江至船步而穿群山,出信宜、高州而下徐闻港”,是一条由广信南下的水陆联运古道,跟由广信北上的潇贺古道近似。正因为这条水陆联运古道处于当时的岭南首府广信之南,故江称为“南江”(古名泷水);而“穿信宜山区而下”至徐闻一段,则称为“南路”。南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延伸。

  在高州良德,曾经出土一个铸有昆仑奴头像的铜杖首,经专家鉴定是唐朝文物。“昆仑奴”来自南太平洋诸国、阿拉伯及非洲,他们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多数给当时的达官贵人做奴婢,也有少数从事商贸,终生留在中国。唐朝诗人张籍描述:“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棉裘。”《太平御览》中还记载一个“昆仑奴”凭藉勇敢和智慧,帮助主人和心爱的女子约会,促成一桩美满姻缘的故事。最近在西安市南郊唐墓中出土了两个昆仑奴的陶俑,引起轰动。因此,良德出土唐朝昆仑奴的文物,说明当时曾有昆仑奴从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徐闻进入此地,可能经过这里北上,也可能就在这里生活。不管如何,它是这条水陆交通古道的见证。

  在南江流域的罗定,曾经出土两件南朝墓葬的金手镯和陶器皿,均有阿拉伯图案,是汉代外来物品。显然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与南路输入此地的,也是这条水陆交通古道的见证。

  古谚“欲拔贫,诣徐闻”,说明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之后,曾经出现一股南下徐闻的“淘金”热潮,跟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有几分相似。追求脱贫致富的人们,纷纷涉足南路。经济活动促进了文化交流,始然于汉代广信的珠江文化率先在这里传播,融合当地俚文化以及来自海上丝绸之路的境外文化的因素,形成南路文化。    

  二、和合:南路文化的核心精神

  在高州市区冼太庙后面的冯宝祠,供奉着冼夫人与冯宝的塑像,当地群众称之为“和合神”。它是南路文化精神的集中体现。

  世世代代居住于南路一带的俚人,是百越的一支,他们自古有着崇尚和合的传统。早在赵佗实行“和揖百越”之时,其首领冼氏就带着两百担军用物品往番禺晋见,表示拥戴之意。赵佗便委任冼氏治理高凉,此后这个地区一直保持安定。

  汉武帝的“广布恩信”政策,保障了南路的安定发展。海上丝绸之路开通以后,“由西安经汉中沿汉水南下,至洞庭湖,溯湘水而至粤桂交界。中原的学术思想,由此交通孔道,向广东传播。东汉时代,印度佛教,以至海外各国的文化、亦多自越南河内以及广东的徐闻、合浦与番禺等地的港口传入。而扼西江要冲的苍梧,遂成为中原学术文化与外来文化交流的重心。④”南路则成为中原汉文化与外来文化传播的通道。各种文化的传播与交流,促进了各民族的和合。

  冼夫人是南路文化和合精神最杰出的代表。她与高凉郡太守冯宝的结合,不仅是两人的结合,也是汉俚两个民族的结合。他们共同治理高凉郡,促进汉俚及其他百越土著民族和睦相处。冼夫人生活的时代,南北分治,社会动荡,她旗帜鲜明地支持朝廷维护统一的措施,一次又一次协助朝廷剪除各种分裂势力,成为名垂千古的巾帼英雄。作为俚族首领,她带头学习汉文化,并设立教馆,聘请教师,促使族人及其他土著民族接受汉文化,教育和约束族人遵从汉人的礼仪,促进汉俚文化交流与融合。在此之前,作为珠江文化“始然”阶段的广信文化已经形成,并逐步向周边传播。从冼夫人“善读阃外春秋”(《谯国夫人庙碑铭》)的记载来看,南路俚人及其他土著所学习的,实际上是以儒家经学为主体的广信文化。儒家经学所主张的“和为贵”与俚人所崇尚的和合相结合,成为南路文化的核心精神。南路文化,是汉俚民族共同打造的和合文化。

  余秋雨说:“文化使中国解决了其他文明古国都解决不好的民族小邦国问题。史书上所谓的‘夷狄’后来也慢慢地变成了‘诸夏’,还实现了‘胡汉一家’。⑤”然而,翻开历史,在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实现“胡汉一家”的漫长过程中,并不乏腥风血雨,屹立两千多年的万里长城及其周边的累累白骨就是见证;而南路实现“汉俚一家”的过程,一直保持和平安定,在全国堪称典范。这是冼夫人对中华民族的最大贡献。南路的汉俚融合,是广东历史上一次重要的民族融合。由此而形成的南路文化,是珠江文化发展史上继广信文化之后的一个重要阶段。

  三、粤语发展的定型阶段

  文化的传播可以有多种载体,而语言是最重要的载体。因为语言实现了文化的符号化,可以最直接、最准确、最全面地传播文化的信息。因此,随着以儒家经学为主体的广信文化在南路传播,形成于广信的粤语也就作为其载体在南路传播开来。

  两汉时期的广信,是汉族移民比较集中的地方。因此,粤语在形成阶段,其使用者以汉族移民为主。“如果说居住在家乡的人常常有‘恋土’情结的话,那么也可以说离乡背井的人往往会产生‘恋言’情结。”⑥客家人“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与后来为避战乱而举家迁徙的客家人相比,为求发展而落脚于广信一带的汉族移民无疑更有文化上的优越感。他们所传播的是以汉武帝“独尊”的儒家经学为主体的汉文化,所使用的当然是孔夫子“诗书执礼”坚持使用的雅言。在汉末以后中原汉语受到冲击产生变异的情况下,依然固守着祖宗传下的标准音,尽管它原先的共同语位置已被别的音系取代。

  冼夫人时期,粤语逐渐为俚人及其他土族民族所接受。《谯国夫人庙碑铭》中“善读阃外春秋”的记载说明,冼夫人本身是通晓汉语和汉字的。她所通晓的汉语,当然是由广信传入的粤语。由于她的带头与倡导,南路俚人及其他土著民族纷纷学习粤语,粤语使用者的结构发生了变化,逐渐由汉族移民为主转变为汉俚民族共用。粤语使用者主体的转变,大大促进了它的传播,同时也使其音系发生某些改变,其中最明显的是全浊音清化。将今天茂名的粤语跟古广信所在地封开的粤语进行对照,同样可以发现这一差异⑦。封开粤语保存唇音、舌音、牙音的全浊塞音b、d、g,加上邻县怀集粤语所保存的齿音的全浊塞擦音dz,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全浊音系统,成为雅言音系的活化石。而在茂名粤语(化州下江话例外)中,上述全浊音都变为清音。对于全浊音清化的原因,许多音韵学者归结于自身演变规律的作用,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陈其光《民族语对中古汉语浊声母演变的影响》一文则指出:

  “南方汉语全浊声母清化也可以从语言接触史找到解释。广东、广西、海南、福建等省古代是越人分布区,那里的汉人是从北方迁入的。由于汉人逐渐增加,原来的越人有许多汉化,转操汉语,因此这些地方主要成了汉语分布区。越人的后代现在是壮、侗、傣、布依、黎、水、仫佬、毛南等少数民族。这些民族的语言现在属侗台语族。侗台诸语言的声母古代跟汉语一样,也是全清、次清、浊音三分的。但是塞音、塞擦音早已演变为清不送气与清送气对立,浊音已转化为清音,只在声调的阳调中留有遗迹。越人在转操汉语时,像北方少数民族一样,母语中缺少浊音的特点,也会带到汉语中来。迁来的汉人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当地人语言底层的影响。因此南方汉语的全浊声母也清化了。⑧” 

  此说完全合乎南路粤语的实际情况。俚人及其他土著民族在学习粤语的过程中,不可避免沿袭母语的发音习惯,对于母语中没有的全浊音,便用同部位的清音代替,跟今天南方人讲普通话时卷舌音与平舌音合流的情况类似。粤语音系的这一变化,是汉俚文化融合的产物,也是汉俚文化融合的见证。

  那么,南路粤语是否偏离了雅言标准音?当然有所偏离,但差异不大。虽然广信粤语所保存的雅言全浊音系统在南路粤语消失了,而广信粤语所保存的雅言音系其他特点,包括“见”组声母不论在洪音或者细音前均发牙音(舌根音),“影”母发喉塞音,有鼻音韵尾系统及其对应的塞音韵尾系统:-m/-p、-n/-t、- /-k,有平、上、去、入声调,等等,都在南路粤语继续保存下来。此外,一部分白读音中还保存着“轻唇归重唇”、“舌上归舌头”等特点。以后新形成的粤语区,其声韵调大都保持着这些特点,从而形成一个比较稳定的粤语声韵调系统。所以笔者认为,冼夫人时期是粤语发展的定型阶段。

  黄伟宗教授提出将茂名地域的母文化称为“南江—鉴江文化”,笔者完全赞成。本文所谈的“南路文化”,则是一种历史文化形态,是在海上丝绸之路及广信文化的推动下,由汉族移民和俚人等土著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遗产,是汉俚文化融合的结晶。它是茂名及周边地区人民世代相传的精神财富,是今天建设“南江—鉴江文化”、建设珠江文化、建设和谐文化的宝贵资源。

  

  参考文献:

  ①司徒尚纪主编:《广东历史地图集》广东省地图出版社1995.9.第一版,164页。

  ②③曾昭璇、曾新、曾宪珊:《西瓯国与海上丝绸之路》,《岭南文史》2004.3. 33页。

  ④罗香林:《世界史上广东学术源流与发展》,《书林》第一卷第三期,1937.7.。

  ⑤余秋雨:《历史的脸谱》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2月第一版,165页。

  ⑥丁启阵:《汉语言分布与中国文化格局的反比关系》,《唇舌集:音韵方言新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7.第一版,15页。

  ⑦封开粤语与茂名粤语还有一个差异,是“精、清、从、心、邪”一组声母在封开发为舌尖塞音和舌尖边擦音,茂名除“心”母保留舌尖边擦音外,其余跟“照”组合流,发为平舌音。其原因有待进一步研究,本文暂搁置不谈。可参看劭宜《封开县的方言》,《汉语方言论文集》现代教育出版社1997.香港。

  ⑧陈其光:《民族语对中古汉语浊声母演变的影响》,《民族语文》1999.1.21-26页。

  (作者单位:广东省政府参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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