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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号病房



  沉子

  一

  半夜一点钟,朱小娥被大儿子马强两口子送进医院。朱小娥不舒服已经有两三天了,她自己悄悄到菜市场对面的小诊所去看过,医生说她有点感冒,给她开了药,还打了针,可病却没见好。朱小娥想着大孙子还有几天就要参加高考,实在不愿意声张,她要坚守阵地,指挥小保姆,把后勤工作做好。高考可是大孙子人生的一道坎,迈过去了,很多事都会顺顺利利,要是有个闪失,朱小娥比任何人都难受。大孙子可是她一手带大的。朱小娥有六个儿女,她只带了老大马强的儿子——大鹏,其他的孙子孙女们,只在放暑假的时候,隔三差五到她这里住上几天。

  朱小娥本来想打几天针,吃上点药,再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不就是个感冒吗,谁知道晚上起夜竟然倒在卫生间里,要不是孙子大鹏还没有睡,朱小蛾恐怕情况不妙。

  朱小娥被大儿子马强两口子连夜送进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心脑血管科的重症监护室住了一晚。朱小娥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胸口闷得慌,老喘不上气。医生给她输上氧,她感觉舒服多了。她睁着眼看着马强两口子,想让他们快点回去睡觉,没等朱小娥发话,围在朱小蛾身边的两三个护士,很快把马强两口子赶出了病房。

  住进医院的第二天下午,朱小娥被转进203号病房。203是心脑血管科一间普通双人病房,在护士站的斜对面。朱小蛾床头的病历卡上写着“心肌梗塞待查”,朱小娥知道“心肌梗塞”是什么病,可她觉得自己根本没那么严重,要不是昨晚在卫生间摔倒,哪里要到医院来,还住抢救室。

  朱小蛾三十年前患瞭高血压,年轻时没太在意,头疼就吃两片泥群地平片,头不疼就忘了吃。孩子太多,朱小娥没那么多闲功夫操自己的心。等孩子们大了,结婚生孩子,朱小娥又忙着带孙子。这辈子朱小娥就没好好疼过自己。就说这降压药吧,究竟有多少种,朱小娥肯定弄不清楚,她只知道泥群地平片最便宜,一个月只要几块钱就行。她吃了二十多年的泥群地平片,直到老头子去世的那一年,她大病一场,住了十几天的医院,出院后医生给她另开了降压药。医生说泥群地平片副作用大,降压效果也不太稳定。新换的降压药要五块钱一片,朱小娥怪心疼的。虽说二小子做生意发了大财,对朱小娥出手也很大方,一给就是七八千元,朱小娥还是觉得钱用在自己身上心疼,用在孙子孙女们身上,她舍得,而且非常高兴。新学年开学,朱小娥会给九个孙儿孙女一人一包利是。学期结束,她又会让孩子们把奬状拿来,一张张对着发奬金。孩子们围作一堆,争着向朱小娥邀功请赏,闹得房子都要抬起来。朱小娥这个时候最受用,她左手一张张地接奬状,右手沾了唾沫,从茶几上一叠一百元的钞票中数钱。

  朱小娥转进203号病房,是马强老婆拿的主意。在抢救室呆了一晚的朱小娥一直迷迷糊糊,她老睡不塌实。那么多仪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还有空调声,枕边的氧气瓶也咕嘟咕嘟的,朱小娥那颗心始终悬在半空中,怎么也下不来。她怕花钱:这样一天恐怕要几百元,真是冤枉呀,为啥非要住在这个病房,反正有医生有药,睡走廊不是也挺好吗,走廊的床一定便宜。等马强的老婆一早进来帮朱小娥梳洗喂粥的时候,朱小娥对大儿媳妇说:“我住这屋子害怕,昨儿一晚我都没睡,马强的老婆知道婆婆想什么,婆婆心疼钱,她劝了婆婆一会,可朱小娥执意说她不想住在这间病房里。婆婆一脸的哀求,一脸的疲倦,马强老婆看了心里难受,最后她答应婆婆,去向医生要求换到普通病房。医生很爽快,说查完房再看看,有空床位就给她换。医生向马强的老婆透露,如果想去高级病房,马上就可以让病人住过去,那里安静,凉爽,各方面的服务都很好。马强的老婆问了一下收费标准,她犹豫了,300元一天的床位费,要是让婆婆知道,别说治病,恐怕病还得加重两分。要是让老二知道,有高级病房不让她妈住,那个混小子一定会骂她这个嫂子一通。马强的老婆虽说犹豫了一下,可还是决定让婆婆住普通病房,最好是两人间的,实在没有两人的,三人的也可以,反正马老二也不一定有时间上医院来。


  二


  住进203号病房的朱小娥,打发走一直守着她的大儿媳妇之后,塌塌实实地睡了一个下午觉。四点多她才醒来,虽然头有点重,耳朵像塞了棉花似的,但是胸口已经没那么闷了。朱小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爬起来,弯腰想穿鞋去厕所。隔壁床躺着的女人叫住她:“大妈,别起来,有事叫护士。”朱小娥很听话地把脚缩回床上,扭头四处找可以摁的铃,谁知转了两下头,眼里冒出金花,胸口即刻觉得压得慌。朱小娥赶紧躺下,隔壁床的陪人帮朱小娥摁了铃。护士很快进来,问清朱小娥的情况,然后让一个护工过来帮朱小娥接尿,护士告诉朱小娥,这几天最好不要随便下床,如果没有陪人,可以叫医院请一个护工,护工的费用在住院费之外另交,每天三十块。

  好不容易撒完尿的朱小娥,出了一头的汗,她没有回答护士需不需要请护工。朱小娥心里想,这也太贵了,不就是自己起来撒个尿吗,有什么不行的,躺在床上拉,难受不说,还难为情,屋里还有个男人呢。

  护工端着尿盆走了之后,朱小娥很真诚地谢谢邻床的病友,朱小娥告诉病友她姓朱。接着她又问邻床的病友贵姓。刚才帮她摁铃的老先生告诉朱小娥,病床上的是他夫人,姓蒋,他自己姓袁。朱小娥赶紧侧过身子,一连声:“谢谢蒋大姐,谢谢袁大哥。”朱小娥本想称呼大妈、大爷的,后来觉得不妥。这两人絶不像自己这样的退休女工,更不像农村进城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应该是老干部之类,年龄大概六十多一点,肯定比自己要年轻,其实叫他们大哥大姐也一样不合适,问题是朱小娥一下子不知道怎样称呼他们。邻床的女人偏了偏头,对着朱小娥微笑着说:“不用客气,叫我们老蒋、老袁就行。”朱小娥“嘿嘿”两声,叫不出口。她和周围一帮老人来往,都是“张姨、李姨、大妈、大爷”这样叫,要不就跟着小孩子叫“××的奶奶、××的爷爷”。从来没有用“老”来称呼人。朱小娥觉得“老张、老李”应该是在单位上对非常尊敬而且比较熟悉的人的称呼。朱小娥不好意思地对她的邻床说“见笑了,大妹子,我退休二十年了,不习惯,要不叫你大妹子吧?”邻床的女人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望着朱小娥:“行啊,行啊,叫什么都可以。”

  吃晚饭的时候,马强两口子领着他们的儿子马大鹏,还有大鹏的两个姑姑来到203号病房。朱小娥一见马大鹏,就把她儿子媳妇怨上了:“你们两口子也真是的,都啥时候了,让大鹏来医院干啥,要是影响他高考,我跟你们没完。”马大鹏赶紧弯下腰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不误事,要是不让我来,更看不进书!”朱小娥听孙子这么一说,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一点。两个女儿你一句,她一句数落起朱小娥:“妈,你看你,要顾着自己一点,别瞎操心,大鹏有他爸妈管着呢。”马强的老婆听了两个小姑子的话挺不高兴的,好像老太太生病是他们大鹏给累的。谁不知道老太太一直血压高、心脏不好,要不是她和马强这么些年照顾着,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大鹏替他妈妈出了一口气:“大姑、小姑你们是来看奶奶的,还是来教训奶奶的。”两个姑姑赶紧打圆场:“哎呀,大鹏,奶奶没白疼你。”

  朱小娥看着儿子、女儿、孙子拎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说:“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来看看就行啦,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啥。”大鹏帮奶奶把他和爸妈带来的牛奶、苹果放进柜子里,大鹏的小姑姑马霞,把她拎的大袋子打开,是一个挺漂亮的瓷罐,她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把罐子揭开:“妈,你喝点汤吧,是花旗参炖土鸡。”朱小娥心疼那些参,当着三丫头马英的面她又不好说什么,她知道花旗参八成是自己拿给四丫头的那些。去年过年的时候,二小子从香港给她买了一斤野生花旗参,老二说这种参能增加人的扺抗力,让她没事泡水喝。朱小娥想着四丫头马霞的儿子经常闹病,拿了一多半给她,剩下的她经常用瘦肉炖给大鹏一个人喝。

  朱小娥被大鹏和他妈妈扶着坐起来,开始一口一口地喝汤,一边喝一边向她的孩子们介绍邻床的病人和她的先生。马强没等母亲说完,很热情地招呼起来:“蒋局长,您好,您也在这儿住院?”朱小娥听儿子叫蒋局长,咽下一口汤后对她的邻床说:“哦,是蒋局长,我叫蒋局长顺口多了。”马强告诉妈妈,蒋局长,大名蒋丹雅,是市里人事局的局长,在位的时候,人家称她“铁娘子局长”,她先生是电厂的厂长。蒋局长笑着直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得罪了不少人。”

  朱小娥两个女儿看着哥哥跟邻床的病人聊上了,就小声和朱小娥商量,从明天开始,朱小娥的晚餐由姊妹俩轮着送,早餐和中餐在医院食堂订。她们还告诉朱小娥,刚才进病房前去过护士值班室,她们帮朱小娥请了一个护工。说起护工,四姑娘马霞冲着大嫂说上了:“嫂子,你也真是的,自己回家了也不落实个人陪着咱妈。”朱小娥瞪了小女儿一眼:“你嫂子昨晚一宿没睡,又熬了今天一个上午,我劝她回去的。你们别给我请什么护工,花冤枉钱……”马强的老婆拧了一把毛巾,替朱小娥擦了一下嘴和脸:“妈,别理她,老四就是逮着谁说谁的本事。”马霞被她妈和嫂子抢白了两句,老大不高兴,借着收拾罐子碗的当口,转过身和她姐姐嘀咕起来:“呆会儿打电话给二哥,,让他找找这里的院长,给咱妈请个专家来瞧瞧,病房也应该换一套单人间的,这样舒服些。”老三马英白了妹妹一眼:“什么时候你都多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妈的脾气,张扬两下,老太太一准不高兴,妈妈的事听大嫂的最好。”

  朱小娥喝完了参汤,在床上躺下来,大鹏拉着奶奶的手,让奶奶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早点出院,陪他进考场。朱小娥很坚定地告诉孙子,她过几天就出院,高考那天,她一定陪他进考场。

  因为晚上九点半还有一个家庭教师帮大鹏补数学,朱小娥催马强带老婆孩子快回家,马强老婆要留下来陪朱小娥,朱小娥不让,朱小娥说大鹏要考试,早餐一定要吃好,没人给大鹏做早餐怎么行。马英对朱小娥说:“妈,你看我的毛巾牙刷都带来了,我陪你吧!”朱小娥勉强同意,说只陪一个晚上,明天不用。朱小娥心疼她的儿女们,在医院睡一晚,第二天上班肯定没精神。

  马强带着老婆孩子先走一步,出门时,马强向蒋局长、袁厂长很热情地打招呼,大鹏也跟着父亲向他们两人道再见。他们一家三口走了之后,马霞坐在朱小娥的床头和她聊天,马霞告诉朱小娥,她想买一辆小汽车,儿子童童进了全市最好的“阳光小学”,学校离家太远,一早一晚骑车接送,很不安全,马霞说她和丈夫商量了很久,打算买一辆十七八万的国产车,就是钱不太够,她又不好意思再向二哥开口,买房子的时候,二哥送了她二万块,还借给她十万。朱小娥知道马霞对她说买车的事是想向她借钱。她的六个孩子,马霞最娇气最乖巧也最会算计,从小就在父母兄长姐弟之中寻找关照,不等马霞开口,朱小娥就说:“老四,买车好,钱不够,妈给你先垫点,五万够不?”马霞把朱小娥的手揉来揉去:“妈,女儿这么大了还跟你开口要钱,是不是很没用?你千万别跟他们几个说啊,特别是二哥……”朱小娥用指头点着马霞的脑袋说她鬼精灵。马英端着热水从门外进来,她刚才给朱小娥洗碗筷打热水去了。进门听见马霞最后一句,她乐了:“你们俩又有什么好事,怎么就不能告诉二哥呢?”马英把热水放在地上,拧了毛巾,帮朱小娥擦脸。袁厂长也拎个桶准备去打热水,马英赶紧支使妹妹,让马霞帮袁厂长弄热水,袁厂长哪里肯让马霞帮忙,马霞对马英摊开双手,耸了一下肩膀,蒋局长躺在床上说:“别见怪,马霞姑娘,你袁叔叔就这么个人。”马霞可没怪袁厂长,马霞怪马英多管闲事。

  朱小娥让马霞早点回去,太晚了不安全,马霞拎了罐子准备走,朱小娥对马霞说:“刚才妈跟你说的那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两口子多看看,瞭解行情。”马霞出了门又回过身来对朱小娥嬉笑着说,“还是妈最疼我。”

  马霞走了之后,朱小娥叹了一口气,马英赶紧追着问:“妈,哪里不舒服?”朱小娥说有点累。马英在朱小娥床边坐下,轻轻地帮母亲捶腿。医院有规定,病房里不准关灯,亮晃晃的光线刺着朱小娥的眼,迷糊了一会,她对马英说:“你问问袁厂长,他那种床去哪儿弄的。” 袁厂长正在架着他的折叠钢丝床,马英起身搭了一把手,袁厂长告诉马英,到护士站登记,交一百块押金,再预交三天一共六十元的陪床费,就可以领一张这样的床。马英犹豫了一下,她本想靠在朱小娥的脚边凑合一晚,不想罗罗嗦嗦地办这些手续,也不想乱花钱,省得朱小娥唠叨。可是朱小娥先发话了,要马英弄张床来,马英怕妈妈着急,只得不太情愿地走出病房,到护士站去交钱“买床”。在护士站,马英知道每晚十点,是护士的查房时间,凡未经申请批准陪床的病人家属,一律被赶出病房,也就是说,只有在护士站买了床的陪护,才有资格在病房睡觉。马英犯了嘀咕,昨晚大嫂在医院怎么过的夜,难道她晚上买了床,早上又把床退啦?这也不像大嫂的为人呀。其实马英哪里知道,马强的老婆,昨晚在护士站和重症监护室之间的走廊上,踱来踱去过了一晚,重症监护室是不能陪床的。

  马英把折叠床架在门口靠墙的地方,与朱小娥的病床幷排。马英坐在折叠床上,继续轻轻地捶着朱小娥的腿。一会儿,病房里就有均匀的呼吸声。马英看看表,十点半,她拿出手机给先生发了短信,告诉他自己晚上不回家,在医院陪母亲。又给二哥发了一条,告诉母亲住的医院、科室和病房。母亲住院已经一整天了,二哥没露面,马英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大弟当兵在外,小弟留学美国,他们不能来探望母亲,这是情理之事。二哥实在不应该,生意再忙,应酬再多,来一趟医院,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通知二哥的。二哥没来,二嫂可是闲人一个,她总该过来瞧瞧生病的婆婆吧。不一会二哥回了短信,他告诉马英,他带老婆前两天就离开了家,现在拉萨,如果妈妈没什么大碍的话,他得过两天才能回来。马英知道二哥这几年房地产生意越做越大,他和二嫂的大哥联手,在好几个城市投资兴建各类住宅小区,西藏铁路通车在即,精明的二哥说不定又瞄上了西藏啦。

  马英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把自己放在钢丝床上,可是很久都睡不着。袁厂长好像也没睡塌实。马英在想,这家的孩子怎么不来陪护,让老头子来遭这个罪,看样子,已经陪了好几天啦。马霞的身影也在马英的脑子里跳出来,她这个妹妹,人太精,爱算计,还有点势利眼。大嫂人那么好,对母亲又贴心,可马霞总是挑大嫂的刺;二嫂人尖刻霸道,除了二哥,她从不把马家的人放在眼里,马霞却特别买二嫂的帐。刚才马霞和母亲嘀嘀咕咕的,八成又想着母亲口袋里的几个钱了,也难为妈妈,六个孩子,各有脾性,现在每个人的状况又大不相同,一碗水,端平了还真不容易。

  这一晚,马英没怎么合眼,两点钟的时候,给母亲接了一次尿,袁厂长起来也给他老伴接了一次。早上六点半,做清洁的护工挨间病房开始清扫整理。马英赶快把床收拾好,她发现袁厂长已经把床弄到阳台上去了,这位老伯动作还真轻。

  朱小娥这一晚睡得还不错,女儿收拾折叠床的声音弄醒了她。朱小娥告诉马英,昨晚她梦见马英他们死去的爸爸了。老头子坐在家里的摇椅上喝茶听京戏,问他话他不搭理人。马英帮朱小娥梳着头发问道:“妈,你很想爸爸是吗?”朱小娥半天没吱声……

  走廊上吆喝着开早餐,马英见袁厂长出门还没回来,就对蒋局长说:“蒋姨,我帮你去拿早餐吧。”蒋局长慢慢坐起身,轻轻地摇了两下头:“你袁叔叔出去买早餐去啦,——小笼包子。”朱小娥等马英出去拿早餐时对她的邻床说:“蒋局长,你有福啊,老伴对你真好……”蒋局长用手拈去几根落在被单上的头发笑笑说:“朱大妈,你才叫福气,孩子们都有出息,对你又孝顺。”朱小娥听了心里很受用。“昨天你已经见着三个了,还有三个儿子。老二做生意,忙得要命;老五在海南当兵;最小的儿子在美国读博士。”朱小娥说完了自己的儿女,接着问蒋局长儿女的情况,蒋局长告诉朱小娥,她只有一个女儿,移民去了澳大利亚。

  正说着话,袁厂长和马英端着早餐进了病房。马英给朱小娥打回来昨天下午订的肉丝面条,袁厂长带回来的是酸奶和汤包,马英自己的早餐没有着落。朱小娥说她吃不了这么多面,让马英帮着吃半碗,袁厂长也很客气地递过来两只汤包。马英说她等会上班的时候在路上随便买点就行,话还没说完,三位老人齐声阻止,说赶着上班哪有时间。马英拗不过,吃了两只汤包,夹了几筷子子面,喝了半碗面汤。朱小娥挺满意地将剩下的面慢慢挑着吃了。马英等朱小娥吃完面,帮她用热毛巾擦了脸,然后嘱咐朱小娥好好听医生的话,抓起自己的包,同蒋局长两口子道一声再见,赶着上班去了。


  三


  朱小娥又像第二天上午一样,做了三个检查,心电图、B超、抽血。马霞两姊妹请的护工一上班就用轮椅推着朱小娥,坐电梯,走过道,到离医院病房很远的功能检查科。朱小娥不明白,医生为什么给她做这么多检查,检查费一定非常贵。昨天上午,护士长把缴费单放在她的床头,她看了一下,第一个晚上是1050元,马强缴了3000元,一晚就用了三分之一,不知道昨天用了多少。

  九点多,朱小娥做完检查被推回203病房,护士很快过来给她挂上吊瓶,蒋局长也挂着吊瓶,跟朱小娥的差不多。等护士出门之后,护工进来,守在朱小娥的床边,一会问要不要垫高枕头,一会又问要不要吃水果,要不要撒尿,她的热情让朱小娥有点紧张。

  袁厂长接了一个电话,他和妻子轻声说了两句,然后麻烦朱小娥和守着她的护工照顾一下蒋局长,安排好之后,匆匆地离开203号病房。

  护士长把昨天的帐单送了过来,朱小娥让护工帮她看看,护工告诉朱小娥,昨天的费用是九百五十元,三千元的住院费还剩一千元。朱小娥直摇头,叹口气说:“太贵了,真是病不起呀!”护工告诉朱小娥,住院都是这样,头几天要做很多检查,等检查做完了,每天的药费和床位费就没这么多了。朱小娥还想问些什么,一个抱着一大捧花的姑娘和一个提着果篮的小伙子走进来。朱小娥心想,这花真好看,不过送花给病人很不划算,不能吃、不能用、也不能当医药费;水果吗,还行,只是装在篮子里,再包上玻璃纸一定很贵。这些肯定是蒋局长他们老干部喜欢的东西。

  抱着花的姑娘,进门就朝朱小娥的床边走过来。“朱伯母,老总让我们来看看您,喜欢这些花吗?”姑娘一边说一边把花放在床边的立柜上,然后侧身坐在朱小娥的床沿。朱小娥瞧着姑娘,小巧、白嫩,眼睛特别灵气,看着人,人就觉得受用。姑娘告诉朱小娥她叫方晶晶,叫她晶晶或者小晶子都可以,是马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跟她一起来的是公司的司机小陈。朱小娥觉得用“小晶子”称呼这姑娘挺顺嘴的,就说:“我叫你小晶子吧!”叫方晶晶的姑娘很高兴,她叫司机小陈把他手上的提的袋子拿过来,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两扎子钱递给朱小娥:“伯母,马总叫我们送两万块钱过来,马总说等他办完事再回来看伯母。”朱小娥伸手接过钱,不知往哪儿放才好。方晶晶从袋子里又抽出一个大牛皮信封,将两万块钱鼓鼓地装好,然后压在朱小娥的枕头底下。朱小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二小子马健有能耐会赚钱,也会孝顺当妈的:难过的是这么多钱竟然让一个外人来转给老妈,好像这个小晶子比自己和马健的关系还要近。

  方晶晶在203号病房呆了半个小时左右。帮朱小娥把钱放好后,说了些安心养病之类的话,然后又解释了一通为什么昨天没到医院来的原因,他们走错了地方,为这事马总把他们几个都狠狠地批了一顿。方晶晶反复地请朱小娥原谅他们,朱小娥哪里说的出原谅的话来,只会一连声地说:“小晶子,看你说的,你们那么忙,来看我这个老太婆,谢谢还来不及呢。”朱小娥真的就满心感谢起方晶晶来,好象两万块钱是方晶晶送给她朱小娥似的。

  朱小娥和方晶晶说话时,一个护士进来帮蒋局长换上一瓶新药。蒋局长没有招呼护工叫人,是她自己撑着起来摁的红灯。朱小娥挺欠意的,自己光顾着说话了,都没有介绍一下。朱小娥对方晶晶说:“这是蒋局长,和我的病差不多,比我早进来几天。”蒋局长客气地点点头,说谢谢小方姑娘的百合花,香了一屋子。朱小娥好像自己被人称赞一样高兴。

  方晶晶走了之后,照顾朱小娥的那个护工一个劲地夸朱小娥有福气,儿女们一个个都很孝顺她。朱小娥听了很喜欢,让护工把水果篮拆了,拿了那串黄得漂漂亮亮的香蕉给蒋局长吃,蒋局长笑笑说:“朱大妈你慢慢吃,我有。”朱小娥可不管那么多,她催护工把香蕉放到蒋局长的立柜上,蒋局长不能动,只能说:“朱大妈,你别这样。”朱小娥没接茬,她让护工帮着借把刀子来,护工很快拿了一把水果刀过来,切了两个橙子,朱小娥又劝蒋局长,蒋局长勉强吃了两片,说自己血糖高,不能吃太多水果。朱小娥吃了半个,怕倒牙,也不敢多吃,剩下的全让护工吃了。借着护工出门还刀洗抹布的空挡,蒋局长叮嘱朱小娥把钱放好,说医院很乱,病人经常不见钱物。朱小娥很感激,她告诉蒋局长,她会小心放好这些钱的。

  中午开餐的时候,袁福民厂长还没回来,蒋丹雅有些着急,她不停地看表,嘴里也开始反复唠叨:“这老头子怎么还不回来。”她已经请朱小娥的护工接过一次尿,现在又有点忍不住了,况且开餐的时间也到了,再麻烦人家请的护工,心里很不自在。

  马霞又提了瓷罐来给朱小娥送汤。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紧身恤衫,米白的A字中裙,挺精神的。进门就咋呼起来:“哎呀,好漂亮的花呀!老妈,谁送的?”朱小娥笑笑:“这丫头,也不问妈好些没,问上花了。”马霞对着蒋丹雅说:“蒋局长,你看我妈嫉妒起花来。”一边说一边打开瓷罐准备让朱小娥喝汤。朱小娥让护工去帮她自己和蒋丹雅打饭,护工离开后,她告诉马霞,二哥马健让他公司办公室姓方的姑娘来看她,花和水果篮就是她送来的,马健还让方姑娘给她送了两万块钱来。马霞一听这么多钱,赶紧问朱小娥把钱放在哪里。朱小娥告诉马霞,钱就放在她的枕头底下压着呢,马霞告诉朱小娥医院人多杂乱,不安全,钱不能这样放着。朱小娥把身体放得舒服些,出了一口气说:“枕着这么多钱,不敢睡觉,脖子疼了一上午。”马霞把两万块前从枕头底下抽出来,然后麻利地塞进自己包里,正塞着,护工端着两份病号饭进来,马霞稍稍用了点力,将拎包的拉练拉上,然后从护工手上接过饭菜放在立柜上,再扶朱小娥慢慢坐起来,靠着墙,准备吃饭。

  袁福民厂长这时匆匆进来,一脸的汗,衣领敞着,一看护工正找地方放饭菜,他赶紧收拾小柜,腾出空地,摆好碗筷。手头一边做着活,嘴里一边十分愧疚地对蒋丹雅说:“出去实在太久啦,你一定着急了是吗?”没等蒋丹雅回答,袁福民厂长又赶紧向朱小娥致谢,完了再多谢护工,都谢过了才又问蒋丹雅要不要便盆。蒋丹雅早就憋着尿,看朱小娥正吃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说快吃饭吧。袁福民厂长另拿出一个饭盆来,将打来的一份饭、两份菜分了一部分放在饭盆里,然后把床摇起来,让蒋丹雅斜靠着,将饭盆放在她面前,再把剩下的饭菜端起来,两人一起吃饭。马霞要把自己带来的汤分一点给他们喝,袁福民厂长忙不迭地拒絶,他让马霞好好照顾她妈就行了,不必顾及他们。

  护工问马霞还要多长时间才走,马霞说半个多小时吧,护工向马霞告假,说想回去打个尖,把昨晚剩下的饭热热吃了,省得再花钱买盒饭。没等马霞点头,朱小娥就发话了:“快去吧,出门在外的,能省点就省点。”马霞拍了一下朱小娥的腿,说她一辈子都是菩萨心肠。

  朱小娥胃口不太好,勉强喝了一碗汤,挑了几勺子饭,吃了大半个肉饼,马霞再劝她,她也吃不下去了。马霞觉得上好的石斛炖瘦肉汤,倒了可惜,只得自己抓起罐子,三下五除二喝个精光。收拾好碗筷,马霞和朱小娥商量,两万块钱她先拿去,朱小娥出院后再帮马霞凑三万,就等于马霞向朱小娥借了五万块钱买车,到年底手头松动了一起还给朱小娥。

  马霞一个字都不提住院费的事,朱小娥几次想开口,最终还是忍住没出声。两个女儿的经济状况一般,朱小娥想这次住院不管花多少钱,老大马强先垫着,出院后自己再把钱还给马强。朱小娥手头很有些积蓄,一是她和老头子几十年存下的工资,还有老头子去世时单位给的抚恤金,再就是马健、马强这几年给的零用钱,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万。

  这边朱小娥母女俩悄悄说着钱的事,那边袁福民老俩口低声谈着一个叫邱宇的男孩,袁福民告诉蒋丹雅,还有一个星期就要高考了,小宇很紧张,他去找了小宇的班主任,班主任老师告诉他,小宇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跌幅很大,老师和小宇谈过,小宇告诉老师他晚上睡不好觉,老想着死去的爷爷和奶奶。袁福民拍着蒋丹雅的手背说:“造孽呀!孩子真可怜,我们是有外孙不能认啊。”

  邱宇实际上是袁福民女儿的私生子,袁福民就一个女儿,女儿大学毕业那一年交上了一个男朋友,因为家境、长相、学历、工作单位都不合蒋丹雅的意,硬让蒋丹雅给拆散了。蒋丹雅在墨尔本的一所大学为女儿申请了硕士学位,逼着女儿出国留学。四个月后,女儿大着肚子回家,蒋丹雅把女儿弄到省城,生下了邱宇,女儿继续出国读她的硕士学位,孩子给了袁福民妹妹俩口子,让他们当孙子带。去年袁福民的妹妹和妹夫在一起车祸中丧生,邱宇一下子成了孤儿。袁福民和蒋丹雅商量了好长时间,想让女儿回来认下邱宇,但又怕破坏女儿的婚姻和家庭。女儿现在有一对双胞胎,是两个可爱的女孩子,已经十一岁了。

  为了小宇这孩子,蒋丹雅背着人哭过很多次,现在要高考了,孩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一定感到孤独和恐惧。蒋丹雅一直想把小宇接到自己那里,可是这半年来总是断断续续地住院,这个心愿又完成不了啦。不过从明天开始,还是让老头子回去给小宇做一顿饭吃,这样孩子心里也有个依靠。

  朱小娥不知道蒋丹雅的烦心事,朱小娥有自己的不开心,她要说给女儿听听,她从两万块钱说到方晶晶姑娘,说到这个姑娘好象比自己和儿子关系还要亲,儿子的钱居然要她来给。马霞知道二哥的一些情况,这个方晶晶跟二哥确实不同寻常。去年二哥俩口子闹离婚,罪魁祸首就是她。二哥无端端地把公司1%的股份给了姓方的姑娘,好几百万呢。二哥对她这个妹妹出手都没有这么阔绰,姓方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脸蛋漂亮点,酒量大一点,能帮二哥应酬客户吗,天知道她是怎样应酬二哥的。看今天这架势,好象二哥已经批准让她往马家掺合了,竟然到医院来探视我们的老妈来,还带着见面礼呢。

  马霞用手机给二哥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二哥,妈妈多谢他公司漂亮的方主任,方主任亲自送来的两万元钱已经收到。四十个字的短信,让聪明的马霞的二哥闻到了酸味,马健很快把电话打到马霞的手机上,调侃了妹妹几句,又对妹妹照顾母亲表示感谢。马霞把手机给朱小娥,马健在电话里向妈妈问好,嘱她安心养病,最后不忘问朱小娥对方小姐的印象如何。朱小娥照实说方姑娘漂亮、会说话,,接着责怪马健,怎么让外人到医院来送这么多钱。马健用自己在外,担心母亲住院缺钱之类的话来回答。朱小娥心疼电话费,不想说太多,把电话还给马霞。

  六姊妹中,马霞和马健的关系最亲密,两兄妹从小就说的来,马健的婚姻危机,马霞没少操心,这次马霞看出点二哥的苗头,当着妈的面,又不便多说,马霞只在电话里叮嘱二哥别急噪,小心点。马霞知道,她们家的二嫂和二嫂的娘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因为二哥的起家靠的是二嫂的大哥,他们现在还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所以二嫂在她自己家和马家都以霸道、尖刻出名。

  不到一点钟,护工准时回到203号病房,马霞拿了瓷罐,背好包,准备回去。朱小娥不放心,叫住马霞悄声说:“大中午的,一个人骑单车不安全,要不叫大哥来接你。”马霞虽说带着钱有点紧张,但她絶不想让大哥知道她向妈妈借钱的事,更不想让大哥知道,她把二哥给妈住院的钱先拿去用了。在朱小娥叫住马霞,悄声对她说让大哥来接她时,马霞赶紧对朱小娥说:“妈,今天钱的事,你别对大哥说,省得他罗嗦我们俩人。”朱小娥点点头,看着马霞走出203病房的门。


  四


  下午这一觉,朱小娥睡得很轻,她怕护工大意,药水快滴完了。不到三点,护士给拔了针,蒋丹雅的针也拔了。天气十分闷热,护工弄了一把扇子给朱小娥扇着,那边袁福民厂长也拍着一把大葵扇。病房里静悄悄的,外面的知了很烦人地叫着。打了两天的针,朱小娥没觉着怎么好,胸口还是闷闷的。从吃完中饭开始,隐隐地觉得心口有点疼,她想叫护工去喊医生来看看,转念又想别太多事,睡一会也许就好了。

  她闭着眼,开始认真地想孙子大鹏离高考还有几天,她自己最迟哪天出院,还没等她想清楚,病房里有人“伯母,伯母”地叫着,朱小娥睁开眼,一个小伙子,两个姑娘正站在她的床头呢,小伙子好象是上午来过的司机,两个姑娘朱小娥不认识。小伙子介绍说:“朱伯母,他们俩是马总公司销售部的员工,小伙子特意指着抱一束花的姑娘说是他的女朋友。朱小娥很认真地记着司机的话,记着他女朋友的名字,她知道他们一定希望她把他们来看她的事告诉马总听,他们可是冲着马总来看望她的,要不然他们哪会认识她,哪会把她这么个老太太当回事。朱小娥很客气地谢谢他们,努力地叫着刚刚记住的女孩的名字,说花实在太好看了,还是姑娘们留着比较合适,放在她这里怪可惜的,司机小陈的女朋友赶紧把花放在上午那束花的旁边,然后对朱小娥说;“伯母,听小陈说,您很喜欢百合花,,我们特意去找了这种淡黄的百合,它的香很清甜的。”朱小娥再一次非常感谢来探望她的人。朱小娥胸闷得厉害起来,实在不想说话,但她的笑容还是不敢懈怠。她不能让马健的员工觉得老总的妈妈不近人情。还好。三个人没呆多久就告辞了。朱小娥舒了一口气,继续把眼睛闭上。屋子里真的很香,这种香不刺鼻子,比大鹏小时候的奶香还好闻。

  袁福民厂长拍着大葵扇对朱小娥说;“朱大妈,你可真有福气,你这个二小子一定做得不错,员工们挺有人情味的吗。”“是呀,我家二小子这几年生意确实做得不错,对我也很好。”朱小娥本来还想多说几句马健的好话,一来觉得躺着说话费劲,二来怕蒋局长心里不舒坦。住进病房两天一夜了,没见着有人来看蒋局长,进203病房的除了医生护士,都是来看她朱小娥的。人家是市里退休的人事局长,我朱小娥只不过是一个退休在家的的老大妈。朱小娥正想把二小子的话题岔过去,坐在旁边的护工接上了腔:“袁厂长,你上午出去的时候,朱大妈的二儿子已经让人来过了,送了两万块钱到病房里来。养个这样的儿子还是值。”护工很周到地又给朱小娥扇了几扇子,“朱大妈,你就不要再看帐单了,好好养病,让儿子给钱。”

  蒋丹雅从吃完中午饭就没说过话,她今天状况不佳,早上医生查房时告诉她,建议她做心脏搭桥手术,费用可能要十万元,钱虽然算不上大问题,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主要的是时间。小宇这孩子让人放心不下,老头子身体也不太好,她想等小宇高考完之后,天气转凉的时候,去省城的医院做。朱小娥的儿女们都来看望妈妈,连孩子公司的员工都出动了,可她蒋丹雅却没人来探视。唯一的女儿远在国外,有个外孙又不敢认;工作时只有上级和下属,退休了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没生病的时候不觉得,一生病,没个人来看她,这让蒋丹雅的内心失去了平衡,人活一世究竟图个啥?

  三点多的时候,马强过来了,他告诉朱小娥医院通知他来缴费,他让母亲把单据都给他。朱小娥把马健托人送来两万元钱的事告诉了马强,然后又说她让马霞把钱带回去了,放在医院不安全,至于马霞向她借钱买车的事,朱小娥只字未提。朱小娥对马强说:“住院费你先垫着,等出院后妈再从你二弟给的钱里拿来还给你。”朱小娥不说钱的事没关系,一说钱,马强就黑着脸不高兴:“吗,钱谁给不都一样吗,我没二弟赚钱本事大,拿几千块钱给妈妈付住院费还是不成问题。”朱小娥没想到她的话伤了大儿子。这俩兄弟从小就好斗,谁都不服谁,大了还这样。其实究竟谁比谁有本事,朱小娥心里最清楚。书是老大读得好,钱是老二赚得多;老婆是老大的贤惠,房子是老二的宽敞;孩子是老大的招人疼,车子是老二的气派;对她这个妈,两个儿子都孝顺。

  朱小娥发现马强不高兴了,赶紧顺着儿子说:“妈妈老了,巴不得你们兄弟姊妹都有本事。”马强也没真生气,听朱小娥这么一说,弯腰去拍她的头:“妈,好好治病,别乱想。”说完,拿了单据缴费去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大鹏领着一个男孩进了203号病房。一天没起身的朱小娥和蒋丹雅都爬了起来。一个叫着:“大鹏,你不好好复习功课,又来这儿干什么,叫你别来,别来,你怎么不听话呢?”一个说:“小宇,谁告诉你舅姥姥住院啦,你怎么知道跑到这间病房来?”大鹏站到朱小娥床头很幽默地说:“这儿真好,是鲜花盛开的地方,谁这么浪漫,给我奶奶送这么漂亮的百合花?”朱小娥见到大鹏后精神了许多,她斜靠在床头,问孙子功课怎样,身体怎样,吃饭睡觉好不好。大鹏告诉奶奶,他一切都很好,就是希望奶奶早点出院,朱小娥告诉孙子,过两天她一定能出院,她要送孙子参加高考。

  蒋丹雅要小宇把袁福民坐的那张凳子搬到她床头来,然后叫小宇坐下。她把小宇的手拉过来,拍几拍,一边拍一边说:‘小宇,明天开始,住到舅姥姥家去,让舅姥爷陪你。”小宇说:“舅姥姥,我不用人照顾,舅姥爷应该在医院照顾你,等我高考完了,我也来陪你。”蒋丹雅笑了:“傻孩子,嘴不笨吗。谁让你到医院来的,舅姥爷吗?怎么同朱大妈的孙子一起呢?”小宇告诉蒋丹雅,大鹏是他最好的朋友,大鹏到医院看奶奶,大鹏说到了奶奶的同室病友——退了休的人事局长,大鹏说蒋局长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老太太,蒋局长不就是我的舅姥姥吗,小宇对着蒋丹雅开心地笑着,然后摊开两手说:“很抱歉呀,舅姥姥,我没买礼物来。”

  袁福民和护工一道在走廊尽头领病号饭,病房里祖孙四人围遶高考在闲聊。大鹏说恨不得明天就考完,考完试马上去四川旅游;小宇很想考完试去衡山烧香,然后找一个能接受他的地方,做两个月的暑期工,多学点本事,也挣点学费。

  病号饭一会就打回来了。袁福民问蒋丹雅能不能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蒋丹雅知道丈夫的意思,马上说:“老袁,你去吧,带两个孩子去吃顿饭,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大鹏不好意思接受邀请,大鹏不去,小宇也不想去。他们一会推脱晚自习要迟到,一会推说还要去买文具。袁福民不跟两个孩子多说,他走到朱小娥床头:“朱大妈,你的百合花给我和老蒋带来那么好闻的香味,我请你的孙子吃顿饭总行吧?要不这样,我代表两位女士,预祝两位学子高考成功……”朱小娥知道袁福民两口子真心想请孩子们吃顿饭,所以帮着劝大鹏:“去吧,大鹏,别扫你袁爷爷的兴。”

  大鹏和小宇最后很高兴地跟随袁福民厂长去吃饭。袁福民当厂长的时候,不知道请过多少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吃饭,可都没有像今天请两个孩子这样兴奋。他右手拉着小宇,左手抚着大鹏的肩走出203号病房,出房门的时候,大鹏闪在一边,伸出右手,稍一躬身,高声喊到:“有请二位慢走!”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晚饭后,朱小娥觉得好多了,胸口也没那么重了,她靠在床头,和蒋丹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家常,她告诉蒋丹雅,她的孙子大鹏小时侯很难带,白天睡觉,晚上玩,弄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再大一点,又得了哮喘,整天提心吊胆的,有一点咳嗽就马上去医院。有几次喘不上气,差点没把一家人给急疯。蒋丹雅也说她们家小宇难带,八个月的时候闹肚子,什么都不能吃,瘦得像只小猫,还老过敏,豆腐、虾、牛奶都不能碰,一吃准起包。袁厂长他妹妹费了不少心。小宇这孩子是上高中以后才好起来的,可能跟喜欢上打球有关系,他成了校篮球队员以后,身体明显强壮啦,看他现在这块头,没人会相信他小时候的那些相片就是现在的他。朱小娥跟着蒋丹雅赞起了小宇,说这孩子懂事,人也精神灵气,顺便就问起了孩子的父母,蒋丹雅沉吟了好一会,不知道怎样回答,朱小娥以为蒋丹雅没听见她的话,又加重语气问小宇的爸爸妈妈的情况,蒋丹雅叹了一口气:“朱大妈,小宇这孩子命苦,刚出生不久他的父母就去世了,以后一直由他爷爷奶奶抚养;去年他的爷爷奶奶又遭车祸……现在只有我和老袁是他唯一的亲人。” 蒋丹雅一边说一边又连叹了两口气,朱小娥也陪着难受起来,朱小娥转过身对蒋丹雅说:“蒋局长,大鹏和小宇既然同学一场,咱俩又同住一个病房,以后咱们就让这两个孩子多来往,你没意见吧?” 蒋丹雅笑笑,挺感激这位没什么文化,早早退了休在家带孩子的老大姐。

  天快黑了,朱小娥让护工早点回去,护工很高兴,临走时问朱小娥要不要削一个苹果什么的给她吃,朱小娥看着一篮子水果,告诉护工,检那红皮的大果子来吃,护工不知如何下手,朱小娥也没吃过,蒋丹雅告诉她们,这叫火龙果,,可以从有点小洞的那头剥了皮吃。护工按照蒋丹雅的指点剥开了火龙果,护工把果子递给朱小娥,朱小娥叫护工再去借把刀子来,护工很快借了上午的那把。朱小娥让护工把果肉一分为三,蒋丹雅说:“朱大妈,你别客气,你自己吃。”朱小娥说:“蒋局长,我们一屋住着,你也别太生分。” 蒋丹雅推辞不过,从护工手上接了火龙果。护工三口两口就把她那份果子吃了下去,吃完了咂一下嘴:“这东西老贵,味道不怎么好吃,还赶不上西瓜呢!”朱小娥也说不好吃,没有冬瓜的味道好,惹得蒋丹雅笑了起来。

  晚上七点多,马强俩口子、马英俩口子一起过来看朱小娥,朱小娥叫他们不要每天都来,没啥事忙自己的去,她在医院有医生和护工照顾着很好,他们来多了,反而让她担心。朱小娥问马强知不知道大鹏来过医院,马强告诉他妈,大鹏已经跟他打过电话了,说袁厂长请他和小宇吃饭,预祝他们高考成功。马强对着蒋丹雅说:“袁厂长真是有心,非常多谢你们,两个小伙子这顿饭吃出了信心呢。” 蒋丹雅也很高兴:“要真是吃出了信心 ,再吃十顿饭都值,你们说是不是。”一屋子人都被蒋丹雅的情绪感染了,只有马英笑得有点勉强。

  当天晚上又是马英陪朱小娥,本来马强的老婆要留下来陪床的,朱小娥不让,理由就是是大鹏要考试。马强俩口子临走时悄悄拉着马英出去了一下,在门口嘀咕了一阵,朱小娥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马霞的名字她听见了,等大家都走了,马英坐在床边给她捶脚,朱小娥让马英告诉她,刚才他们几个在外面说什么,是不是说马霞。马英给朱小娥捶了几下左腿,又捶了几下右腿。嘴里埋怨朱小娥:“哎呀!妈,你怎么这么多心,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商量明天晚上谁来陪你呢。”朱小娥不信,她觉得马英今天从进病房到现在,脸一直没舒展过,朱小娥越想越觉得疑心。她让马英拿着大扇子坐在她床头扇,马英很听话,拿着扇子坐在床头。朱小娥半天没吭声,马英不知道朱小娥在想什么,她自己先开了小差。马霞的先生今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说马霞出事了,在医院大门口被抢劫,就在母亲住的医院里抢救。马英请了假,一边往医院赶,一边打电话给大哥马强。当时马强正在医院缴费处,所以马强比马英还早到抢救室。从三点到四点半,他们一直守在门诊的抢救室门口。马强一个劲地搓手,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怪马健,都怪马健,给个什么钱呀,你看害不害人,要是让妈知道了,非悔青肠子不可。马英不知道马健给朱小娥两万块钱的事,也不知道朱小娥中午的时候让马霞带着这么多钱骑车回家,马英听着马强的嘀咕,明白了妹妹受伤的原因,要是没这么多钱在身上,马霞也不至于如此拼命地与歹徒争夺。

  马霞被医生从抢救室推出来时,马英的眼泪哗哗地流,她看见马霞的头包着,只露出闭着的眼睛,胸和手也都缠着纱布。马霞很快被送进医院的外科,外科就在心血管内科的楼上。马英、马强守了妹妹又下来看妈妈。

  朱小娥沉闷了十几分钟后突然问:“英子,小霞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今天要是不说,妈就叫护士赶你出这个门。”被吓了一跳的除了马英还有蒋丹雅,蒋丹雅扭转头对着马英说:“丫头,有啥事,好好跟妈妈说,省得大人着急。”然后又劝朱小娥:“朱大妈,别生气,小心伤着身体。”马英低了头,挤出笑容来安慰朱小娥,朱小娥不理她,朱小娥对蒋丹雅说,小女儿一定有事,他们不告诉我,以为我不知道就能安心养病,其实瞎猜想更着急。蒋丹雅也帮着朱小娥说马英,让马英把马霞的事简单地告诉母亲,反正马霞不来病房,老人家不可能没想法。马英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都有理,妈妈既然已经察觉,只得把事情告诉她,让朱小娥知道马霞受伤了,只是把时间和地点作些变动,省得老太太自己责备自己。这样一想,马英就告诉朱小娥,说马霞在单位上搞卫生,不小心摔伤了……朱小娥一动不动地听马英说马霞的事,没等她说完,朱小娥要求马英给马霞打个电话,她要和马霞说两句话才放心。马英傻眼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马霞度过危险期没有。医生告诉马英他们,马霞被歹徒捅了两刀,一刀伤着肺,一刀离心脏只差一厘米;手被连砍五刀,小腿骨生生地给硬器打断。医生说要不是倒在医院门口,被保安送到急诊室,恐怕命都难保。

  马英看着母亲一脸的期待,不由心慌起来,不知道怎样应对。蒋丹雅出来解围:“朱大妈,天晚了,别难为孩子们,等明天上午再打吧,马霞受伤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马英接着蒋丹雅的话对朱小娥说:“医生给马霞打了镇痛针,她已经睡了,打电话给她,又得把她弄醒,还是明天打吧!”朱小娥闷闷不乐,十分担心。

  袁福民厂长差不多九点才回病房,脸上的气色很好。他一屁股坐在蒋丹雅的床脚,唠唠叨叨地说开了小宇的事。他的声音很大,并不像是只说给蒋丹雅一个人听的,话里也带着大鹏的事。马英加入了他们的聊天,对两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孩子非常关心。袁福民不知道朱小娥在为马霞的事烦恼,以为朱小娥睡着了,他把音调降低八度,说两个小家伙把他们的数学老师吹得天花乱坠,他们老师的一絶就是考前押题,每次都能猜中一两个大题。他们盼着考试快快来临,靠完了就好好睡它两天,然后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过这个最长最长的暑假。


  五


  203号病房在晚上十点以后安静下来。夜间百合的花香更加浓郁,一阵一阵的直逼人的心肺。马英直直地躺着,在想马霞的事。朱小娥也直直地躺着,不但想马霞还想那两万块钱。朱小娥凭直觉,认为马霞一定出了大事,而且跟钱有点关系。转而朱小娥又怪上了二小子,马健有了钱之后的很多做法,朱小娥都是不赞成的。好象这次吧,让外人拿那么多钱上医院来干什么,又是花,又是水果的,就知道张扬。能抽空过来看看妈,什么都有了。这次马霞如果真是因了两万块钱出的事,饶不了马健。

  朱小娥闭着眼胡思乱想,怎么都睡不着,睡不着难免就想翻身,翻身又怕吵着马英。朱小娥知道马英有失眠的毛病,换个地方就更睡不好,这次连着两个晚上都睡不好,白天怎么工作?朱小娥又恨上了自己的身体,觉得年纪大了,开始拖累儿女,要是老头子还在就好啦,像蒋局长两口子那样,一个生病了,另一个在旁边陪着,这样心里才有底。儿女自有他们的世界,全靠孩子,不塌实。想到老头子,朱小娥悲悲的,今年清明,他们一家人都忘了挂清。首先是朱小娥忘了,她被马健带到海南岛去旅游,回来已经是清明过后的第三天了,老头子是没过三年的新坟,清明一过是不能祭扫的。为这事,朱小娥嘴里、心里把自己怪了好几天。到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悔恨。朱小娥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的七月半,她要好好地迎“老客”,办一桌子老头子喜欢的饭菜,买上香火纸钱、纸衣纸房纸汽车,叫上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一起给老头子上炷香、敬杯酒。大鹏那个时候应该拿到大学録取通知书了,让马强去复印一份,一起烧给老头子,让他高兴高兴。

  朱小娥不知道最后自己睡着没有,当护士开始清扫走廊并一间间关掉病房里的灯时,她爬起身,斜坐在床头,一会儿,203号病房里的其余三个人都陆续起来了,他们互相问候过,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马英服侍朱小娥洗漱、吃早餐,然后劝慰一番,保证一通,说上午一定让马霞给妈妈打电话,接着赶去上班。朱小娥闷闷地等医生查房。马家兄妹帮朱小娥请的护工上午没来,袁福民帮着照顾朱小娥,他帮朱小娥摁了两次红灯,一次换点滴瓶,一次拿尿盆。蒋丹雅知道朱小娥着急,强打精神想跟朱小娥聊聊天,说不上两句,朱小娥就没了下文,蒋丹雅也就作罢。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马强的老婆提了保温盒来病房,朱小娥见着大儿媳妇,一把抓着她的手,央求马强的老婆快给马霞打个电话,朱小娥说她觉着马霞快不行了,她想见见马霞,想听马霞叫她一声妈妈。马强老婆一听眼圈就红了,背过身去,摸了一阵,拿出手机,胡乱摁了几个数字,这样反复了几次,朱小娥眼巴巴地望着她。马强的老婆受不了婆婆那种恳求的眼神,最终她把电话打到马霞老公的手机上,马强的老婆告诉妹夫,妈妈想跟马霞说两句话,如果马霞还在休息,让他跟妈妈说说马霞的情况。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刚才他们几个决定的,马霞昨天夜里做了开颅手术,因为发现她有颅内渗血的情况,主刀医生是省医院最好的脑科大夫。

  朱小娥对着电话很紧张地问:“马霞,你好点没?”那边马霞的先生不知说了些什么,朱小娥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头,把电话还给马强的老婆之后,朱小娥再也没说话。她一口一口地喝着马强老婆给她喂的汤,又一口一口地吃着饭,马强的老婆看着朱小娥这种状态,怕老人家闷坏了身子,把大鹏的事拿出来和朱小娥商量,她问朱小娥要不要在最后几天给大鹏吃些补脑安神的药,要不要请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做一下考前辅导。朱小娥点头之后还是点头,弄得马强的老婆不知再说什么好。

  袁福民厂长告诉马强的老婆,他们给请的护工上午没来,马强的老婆赶紧去护士站联系,没个人照顾朱小娥肯定不行,医院也是,病人家属交了钱,应该做好服务才对。

  马强的老婆刚离开病房,马健和方晶晶进了203,朱小娥见到马健之后说话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把你妹妹害苦啦……” 方晶晶不敢出声,很乖巧地把新带来的一束百合放在小立柜上。马健把凳子拖到朱小娥的床头,一屁股坐下来:“妈,马霞真的没什么事,就是在单位摔了一跤,你是怕她被人抢劫弄伤了是吗?你看这个……”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存折给朱小娥,朱小娥接过来仔细看。存折是马霞的,两万块钱真的在里面,这才舒了一口气。开始相信马霞是在单位上摔伤的。

  存折是马霞的没错,存进去的两万元钱却是今天上午方晶晶入的帐,这是马健用来骗朱小娥的。马健估计朱小娥最害怕马霞出事是由于两万块钱造成的,真要是那样的话,老太太要怨死她自己,还得把他马健捎上。所以当马健接到马强电话,知道小妹与歹徒拼抢两万块钱挨了刀子,而且这钱还是马健让方晶晶送给老太太的,马健丢下玩得兴起的老婆和女儿,连夜乘飞机回来。马霞的主刀医生还是马健从省里带过来的。

  看过马霞的存折后,朱小娥内心安定了许多。她向马健介绍了她的室友蒋丹雅俩口子,她告诉儿子,蒋局长和袁厂长很照顾她,还说大鹏和袁厂长妹妹的孙子是非常要好的同学,说袁厂长昨晚请两个就要高考的学生吃了一顿饭……朱小娥自顾自地说了好多话,她没发现,儿子马健从听到人事局长蒋丹雅的名字后,表情非常复杂。马健本来背对着蒋丹雅的床,朱小娥在介绍蒋丹雅俩口子时,马健很礼貌地转过身去,朱小娥的介绍还没完,马健则把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等朱小娥向蒋丹雅俩口子介绍马健时,马健正走向方晶晶,他低声对方晶晶不知说了什么,方晶晶一阵风似的旋出了203号病房。朱小娥看见方晶晶走得急,她马上对儿子马健说:“小二子,有什么事,忙去吧,不用在这儿呆着。”马健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他把凳子从朱小娥床头挪开,搬到床尾靠过道处,然后面对蒋丹雅和朱小娥坐下。坐下后,他很认真地对蒋丹雅俩口子说起谢谢的话,又详细地问起蒋丹雅的病情,问袁福民的身体状况,问他们的生活,问他们的孩子,问孩子的近况。袁福民告诉马健,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很早就出国留学,学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定居澳大利亚,女儿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朱小娥很安静地听儿子和蒋丹雅俩口子聊天,偶尔也插上两句。好多年没见马健这么亲切平和地与人说话了,平时对老婆女儿、兄弟姊妹,也没什么好说的,烦起来就吼两句,顺心了就拼命买东西送给他们。对她这个妈也是,一年难得坐下来陪她说上两句话。有时带上老婆孩子到马强这儿来看她,进门叫上一句“妈”,走的时候说一声“妈,我们走啦”,再多一句都没有。

  方晶晶半小时后,拎着两大盒虫草进了203,她把东西交给马健。马健先将一盒虫草放在朱小娥的床头,然后双手捧着另一盒送到袁福民厂长的手上。袁福民怎么都不肯接。马健说:“难得两位和我妈妈这么投缘,又对她这么照顾,你们的孩子不在身边,让我像晚辈一样孝敬你们也是很应该的。”朱小娥知道虫草很贵,具体多少钱一斤却没有概念,二小子过年的时候经常给她买点,不过没这么大盒。朱小娥可舍不得吃,都炖给大鹏吃了。看见马健这么大手笔,朱小娥不知道说什么好。袁福民和马健推来推去的,犹豫了一下,朱小娥对蒋丹雅说:“蒋局长,你发个话吧,既然孩子已经买了,就收下吧,别难为他了。” 蒋丹雅对朱小娥说:“这可不行,东西太贵重了,我们以后很难礼尚往来。”朱小娥一脸无奈地望着儿子马健。

  马健对蒋丹雅说:“蒋局长,其实我对两位老人是有所求的,我想请你们的女儿给我们公司的员工做培训,” 蒋丹雅一听笑了:“我们姑娘又不是什么大公司的总裁,学的那点东西恐怕对你们没多大作用。”马健再次双手捧着那盒虫草恭恭敬敬地送到蒋丹雅的手上,嘴里说着:“蒋局长,麻烦你了,我们真的很需要学者型,又有实际工作经验的管理者来上上课。”马健的一番话,好象蒋丹雅的女儿能回来帮他们讲课,就是对马健公司最大的支持。蒋丹雅有些勉强,又有些感激地收下了马健送的礼物。

  临走时,马健与袁福民厂长握手,然后嘱咐他尽快跟女儿联系,让袁博士能早点回来帮他工作。马健又走到朱小娥的床头,低下身子对他妈妈说;“等蒋局长留洋的女儿回来,给你大孙子讲讲奋斗史、备考经验什么的,你孙子保证考上好大学……”说得朱小娥皱了一夜一日的眉,总算舒展开来。

  马健一走,袁福民和蒋丹雅就商量起来,什么时候给女儿打电话,要不要他们全家一起回来,带些什么礼物送人。开头两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太低,朱小娥也能听见一句半句,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朱小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


  医院又给朱小娥派了一个护工过来,因为马英两姐妹在护士站缴了一个星期的护工费。新来的护工在朱小娥醒来时已经坐在她的床头。袁福民厂长告诉朱小娥,他们和女儿通过话。女儿正好有连休假,估计明后天就可以启程回国。蒋丹雅很认真地对朱小娥说,要告诉马健和她女儿联系,方便准备讲稿。

  晚上,马强、马健和马英三姊妹一起出现在203号病房。马英一进病房就告诉朱小娥,马霞刚才打来电话,说她好多了,没那么疼啦。朱小娥让马英把电话拨通,她要跟马霞讲两句。马健说医生不允许马霞说太多,她脸上做了一个小手术,过两天再让马霞汇报情况。朱小娥没办法,很不高兴地埋怨他们几姊妹,不管什么事都瞒着她,反正她老了,帮不上什么忙,也没人需要她,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马强赶紧扯了毛巾给朱小娥擦脸,马健一屁股坐在床上,拍着朱小娥的腿说:“谁说妈妈老了,帮不上忙,大鹏没妈妈照顾能长这么好?妈妈不住203,我能认识蒋局长,能请到国外的专家给我们讲课吗?”说得朱小娥眉头虽然还皱着,脸却有了笑意。马健这时才顾得上和蒋局长打招呼,向她询问中午拜托她的事有没有结果,蒋丹雅告诉他,女儿正好有空,她让马健自己和她女儿联系,把具体的要求通过传真发过去,说完拿了一张纸条给马健,马健接过来,很认真地对折好,放进上衣口袋,又不自觉地摁了一下胸口。这个细微的动作马英看在眼里,她非常奇怪,二哥平时对什么都不在乎,一张纸条,竟然如此小心……

  三兄妹围着朱小娥说了一会话,朱小娥催他们快走。马英拿出一卷纸交给马强,很神秘地说,这是她托同学从省里的重点学校弄来的高考复习题,让大鹏做做,再问问老师,说不定大有收获。马强接过试卷,夹在腋下。朱小娥很高兴地对马英说:“还是大姑姑心疼侄儿。”马健用手捅了马英的后腰一下:“我们大妹最懂老妈的心思,今晚还得辛苦大妹在这儿陪妈哦。”马健一边说,一边招呼马强同病房里的人道别,马英送她两个哥哥走出203。

  马英让马强和马健陪她进护士值班室一趟,她想问问护工的事。马英觉得护工的突然离去很可疑,马英从朱小娥的言语中得知,马霞带着两万块钱离开医院,护工是亲眼所见。而且中午护工还离开病房半个小时,下午又提前收工,一走就没再回来。马霞从护士站知道,那个护工今天下午才拖人来请假,说自己的妈妈得了重病,要回老家几天,科室已经扣了护工三天的工资,因为她无故矿工一个上午。

  在护士站,马英不知道自己还想问点什么,耷拉着眼皮,一脸的沉重。值班护士还以为病人家属不满她的工作呢,又看见两个男人在门口堵着,不由得站起身来,很客气地问马英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护士一客气,倒让马英想到可以问问那个护工有没有介绍人什么的。马英让两个哥哥先走,她和小护士聊了差不多十分钟,大体弄清了一些情况。马英决定明天一早再找相关人员问仔细些,马英有一种预感,她觉得马霞被抢跟那个护工有很大关系。

  蒋丹雅的女儿,在马健提出邀请的第四天上午来到203号病房。司机小陈和方晶晶去机场接的人,他们直接把蒋丹雅的女儿送进病房。蒋丹雅俩口子见到女儿非常高兴。袁福民怕妻子太激动影响身体,一个劲地在旁边说:“老蒋,老蒋,别激动,喝点水,慢慢说。”

  朱小娥这两天病情很稳定,医生已经允许她四处走动,蒋丹雅的女儿来到病房,朱小娥赶紧下床,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水果请她吃。蒋丹雅的女儿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把随手拎着的一个精美的礼盒递给朱小娥:“朱伯母,见到你真高兴,要不是你儿子,我还不能来给母亲尽孝道呢,妈妈住院,他们不告诉我……”朱小娥接了礼盒,很自然地握着袁家姑娘的手,内心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203号病房的笑声在六月四日这个有些闷热的上午,和它室内扑鼻的百合花香非常温馨地交融在一起……

  方晶晶一直站在房间的过道处,等蒋丹雅的女儿话说得差不多了,她才轻声问;“袁老师,要不要我们送你回酒店休息一下?”袁福民厂长忙说:“回家住吧,回家吧……”方晶晶坚持说马总吩咐过,一定要让袁老师住酒店。两位老人不在家,袁老师还是住酒店比较方便。蒋丹雅很感激地对朱小娥说:“朱大妈,你这个儿子真是细心周到。”朱小娥有点弄不懂了,人家姑娘回家了,硬让人家住酒店,不知是啥意思。朱小娥没想到蒋丹雅母女对马健的这个安排好象挺满意的,等蒋丹雅赞完马健之后,她也只能说:“住酒店好,住酒店凉快乾净没人吵。”

  蒋丹雅催女儿去酒店休息休息,倒一下时差。方晶晶顺手帮蒋丹雅的女儿拎起外套和手袋,引着她离开203好病房。

  他们离开后,袁福民厂长对朱小娥说:“朱大妈,这个方小姐真是能干,马健有她帮忙一定省不少心。”朱小娥听了很高兴,可是转而想到马霞跟她说的那些话,又有些担忧。虽然朱小娥不太喜欢她的二儿媳妇,马健对这个老婆也没什么好脾气,可是家庭的稳定,却是朱小娥所希望的。她在老头子咽气的时候答应过他,一定帮他看好六个孩子,让他们身体都健康,家都完完整整。朱小娥可不想在她有生之年看到儿女们闹离婚、分家产、分孩子。

  朱小娥现在每天和马霞通一个电话,马霞被抢的事一直没让朱小娥知道,朱小娥以为马霞在家养伤呢。马健给朱小娥配了一个手机,马霞或上午或下午,做完治疗后给朱小娥打个电话,问声好,报告一下的情况。马霞在省城医院里的全部费用都是马健付的,已经用了差不多十万元,马霞不敢告诉朱小娥。

  马英把自己对护工的怀疑告马强之后,马强托她公安的朋友对马霞的事立案调查,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抢劫马霞的凶手抓获。护工虽说不是同犯,但事情因她而起。那天她在回家弄饭吃的时候,把203号病房所见的事当新闻说给一同租屋的房客听,其中有一个房客起了歹心,借着好意用摩托车送护工回医院之机,悄悄到203号病房认准了马霞,然后和一个同伙,在医院大门不远处等着抢劫马霞。得手后,他们兴高采烈地请护工的老公喝了一顿酒。晚上护工知道了这件事,吓得第二天不敢到医院上班,下午才托人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两个抢劫犯很快被公安局抓获,马霞被抢去的两万块钱追回了一半。这个消息对马霞身体的恢复起到了不小的帮助。

  朱小娥向医生请求了两次,她说自己的病已经好啦,他的大孙子就要参加高考,她答应过孙子在他考试之前一定能够出院,一定能陪他进考场。朱小娥心里盘算了很久,她最迟六月五号出院,这样的话,她在医院一共住九天,马强第二次交的三千块住院费也差不多够用。照马强的个性,所有的住院费用他都不会找马健要,更不会平摊给弟妹们。马强俩口子都是拿工资的,虽然马强是个什么处长,可是论收入恐怕与马英差不多,马英那口子跟着马健做,一年大概也能拿个十万块。

  蒋丹雅的女儿在宾馆睡了一觉,方晶晶陪她吃过晚饭后,和司机一道,又把她送到203号病房,还没进门,就听见病房里阵阵笑声。方晶晶站在门口,请蒋丹雅的女儿先进,袁福民最先看见女儿进来,他叫着女儿的名字,起身给女儿作介绍。马健背对着门坐在朱小娥的床上,正跟蒋丹雅聊天,马强老婆和马英靠墙坐在板凳上,跟朱小娥说着大鹏的事,刚才的笑声是马健的,不知他和蒋丹雅说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这么爽朗,这么有爆破性。袁福民一喊女儿的大名,马健极快地起身站立,一张笑盈盈的脸就迎向了从门外进来的蒋丹雅的女儿。没等后面跟着的方晶晶上前为马总和袁博士作介绍,马健的手早已握住蒋丹雅女儿伸出的手。这一握,蒋丹雅的女儿楞在那里半天没透过气来……马健一连声地“欢迎,欢迎袁博士……”。

  蒋丹雅的女儿已经认出这个叫“马健”的马总,就是二十年前她热恋的情人——马盛。她不知道马盛怎么会变成马健,又怎么会跑到她以前生活的这座城市来?怎么变成了成功的马总,巧的是两个人的母亲又住在同一间病房。望着“马总”坦然、热情的眼睛,蒋丹雅的女儿很难断定这位曾经的恋人,也是她牵肠挂肚的儿子的父亲,是否认出了她……她应不应该与马盛相认,应不应该让马盛知道小宇的存在。无论怎样,能见着马盛——不,现在叫马健的这个男人,可以说是蒋丹雅女儿后半辈子最大的心愿。其实生小宇的那年,她试着偷偷找过他,可是没结果;她即将结婚的那一年,也回来找过他,还是没消息。蒋丹雅的女儿那时唯一能联络的就是马盛所在的自来水公司,可是他们分手后,马盛立刻离开了那里。马盛把名字一改,跑到了蒋丹雅女儿原来生活的城市,开始了自己艰苦的创业。马盛不知道抛弃了他的那个女人有了他的儿子,这个儿子叫蒋小宇,蒋小宇就成长在他马盛大展宏图的这个城市。

  马总很热情地把袁博士的手握了又握,欢迎感谢的话说了又说,直到方晶晶看不过去:“袁博士,我们马总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马健的握手才告一段落。

  203号病房在蒋丹雅的女儿进来之后,气氛没有刚才那么热烈了。蒋丹雅女儿的眉头似乎有些凝重,马强的老婆和马英不再说大鹏的事,只是坐在那儿听马健侃侃而谈。朱小娥很忙碌,一会儿要留心马健和袁福民一家子的交谈,不时地向蒋丹雅表示她女儿的可爱和优秀,一会儿要应付方晶晶的问候。朱小娥觉得房间里很闷,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朱小娥很担心,她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出院,她一定要陪大鹏进考场。

  朱小娥让马强的老婆和马英先回去,病房太小,人一多,肯定闷热。马英两个一走,方晶晶也跟着离开,她告诉马健,她和司机先去办点事,等会来接他们。房间里一下走了三个人,好像没那么逼迫了。蒋丹雅一直不太说话,似乎在考虑一个重大问题,等方晶晶他们走后,她突然问朱小娥他们家六个孩子的名字都是谁取的,朱小娥告诉她,孩子们的名字是他们的父亲取的,男孩按“强盛中国”一路排下去。女孩就没那么多规矩了。马健这小子参加工作没多久,把自己的名字“盛”改成了“健”,他爸老大不高兴……朱小娥只管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蒋丹雅,她没注意到,除她之外,203号病房的另外四个人一下都没了声音。等朱小娥自己不再说什么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儿子马健竟然红了脸,蒋丹雅的女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马健。

  朱小娥哪里知道马健和蒋丹雅的女儿有那么一段恋情,更不知道小宇就是她嫡亲的孙子。二十年前马健那场恋爱,她这个做妈妈的虽有耳闻,却不知实情,那时她太忙了,除了三班倒,还有四个正读书的孩子要照料,最小的那个才八岁。

  脸红红的马健,站起身,走到蒋丹雅女儿的面前,再次握起她的手,沉默了片刻说:“能见到你,很高兴……”

  朱小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拿眼睛去问蒋丹雅,蒋丹雅不看她,只顾看着女儿。袁福民站起身,走到朱小娥跟前轻声地对她说:“朱大妈,时间不早了,让马健送我们姑娘回酒店吧。”朱小娥很机械地对马健说:“二小子,送袁博士回去吧,我跟你蒋姨要休息了。”

  马健很知趣地向三位老人道别,带着有话想说,却一直没有开口的蒋丹雅的女儿离开203号病房。

  房门关上之后,蒋丹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朱小娥,一五一十地说起了二十年前的故事,说她如何斩断女儿和一个自来水公司叫马盛的小伙子的恋情,说如何逼迫女儿出国,说女儿怎样生下了一个私生子,说那个叫小宇的私生子的成长 …… 蒋丹雅没有自责,她说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仍然毫不犹豫地让马盛离开她的女儿。

  朱小娥很激动地听着蒋丹雅的叙述,她不明白,马盛有什么不好,蒋局长为什么那么看不起他。不过想一想,人家的姑娘出国后能拿到博士,确实比自己的儿子强。小宇呢,小宇欠了谁的,可怜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爸妈疼,朱小娥想到突然冒出的孙子小宇 ,心里难过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袁福民默默地把他的折叠床架起来,拍着大葵扇对他的妻子和朱小娥说:“不早了,都睡吧,过去的事,让年轻人去操心吧。朱大妈,你要好好休息,要不然明天医生不让你出院。”朱小娥很听话地面对着墙侧身而卧,她真的要好好睡一觉 ,明天一定要出院,有两个孙子在等她呢,她会送他们进考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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